認識傻仆的人不在少數, 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你有空出來，今天不忙嗎？”

“南州新到的蜜餞，過來, 給你嘗一個，好吃你就買。”

“哎, 上次說了給你介紹個媳婦, 你咋不給媒人錢？給了我就幫你討個媳婦，免得你老了沒人伺候……”

“別聽這臭老頭胡說, 傻子成親招來禁忌怎麽辦？傻仆多存點錢, 老了進敬老院。”

傻仆見了誰都笑, 別人說什麽他就應什麽。

上了石拱橋，他走下去, 到了另一條街，眼神漸漸恢覆清明。

又走幾步, 傻仆摸了摸長出頭發的頭, 如一滴水融入河中，氣息完全收斂。人們不再關註傻仆，見了他像是沒見到，平淡地移開目光。

在青州府城生活了許久的傻仆，仿佛第一次來這兒一樣，四處打量。

與一年前相比，青州的改變極大。

旱災結束前，府城的街道滿是灰塵砂石, 鋪地的石板或破碎或缺損, 垃圾、人畜排洩物隨處可見。草木幹枯, 人們衣衫襤褸, 神色麻木, 餓得眼睛冒綠光。

入室偷竊、攔路搶劫、傷人等事件屢有發生，衙門對此敷衍了事，羅異司宛如擺設。

夜裏人們偷偷出城，念誦“眾生皆苦，往生極樂”等經文，供奉苦樂教捏造的六臂極樂佛、皆苦奶奶。

民間沈迷名為“供花神”的賭博，或輸得傾家蕩產，或魔怔到去墳地裏睡覺……

如今的青州政清人和，每天有人打掃街道，路旁栽種的草木亦有人侍弄。人們穿著得體，精神好，面有紅光，對生活懷著美好的期待。

衙門和羅異司換了一大批人，將不幹好事的地痞無賴抓起來，或送去修橋鋪路，或送去清理垃圾和人畜排洩物，行兇作惡的不是刑罰就是砍頭。

大家對此拍手叫好。

沒被抓的惡人要麽早早地逃離青州，要麽洗心革面做良民，敢為非作歹的極少。

苦樂教和供花神都消失了。

李家分田地給百姓耕種，衙門減輕賦稅，做生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家有飯吃，有衣服穿，冬天不怕挨餓受凍，直把鎮靖使謝和光當成了下凡濟世救苦的神仙，立長生牌位，每日上香供奉。

謝和光無意香火，讓人們供奉興雲致雨的龍神、執掌青州陰陽秩序的鬼國國主娘娘。

被旱災折磨得不輕的青州怎會不供奉龍神？

龍神廟中有兩尊像，一尊是持著金鐧的金龍，另一尊是藍龍，天天受香火。

國主娘娘亦樂於接受人們的供奉，偶爾顯一次靈，傳授耕種技巧，令作物豐收。

看見街上有國主娘娘的神龕，傻仆挑眉。

神龕前放著一個香爐，爐裏插著三支點燃的香，又有木石雕刻的瓜果等供品。香煙裊裊，傻仆嫌它熏，快步走過去。

忽然間，神龕裏響起蠹蟲啃咬木頭的聲音。

不過短短幾息，木質神龕倒塌，泥塑的神像掉漆開裂。

“吱呀——”

二樓有人開了窗，看到神龕朽壞，發出“啊”的一聲低呼。

一樓是布莊，傻仆走進來。

在縫衣服的掌櫃擡起頭，仆人打扮的傻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掌櫃頓時露出笑臉：“你來了，你的百衲衣放在我這兒很久了。”

拿起鑰匙，掌櫃打開櫃子，取出百衲衣遞給傻仆。

“娘，娘娘的神龕壞了！”樓上下來一個女子，對傻仆視而不見。

掌櫃說：“你跟娘娘說一聲，會有人來修的。”往門外看去，瞧見一個小官路過，連忙喊道，“王大人，娘娘的神龕壞了！”

“我看到了。”在衙門任職的王如是說，“我這就叫人來修。”

傻仆換上百衲衣，掌櫃似乎忘了他，不再看他。

王如是亦沒有看傻仆。

恢覆和尚身份的傻仆走向街道的盡頭。

那裏是衙門，衙門左轉是羅異司。

布莊附近，王如是察看了神龕朽壞的情況，皺起眉頭：“奇怪，昨天我經過，神龕看著好好的，怎麽今天一下子壞得這樣厲害？”

撿起一塊滿是蟲蛀的木片，她嘟囔道：“國主娘娘身邊有治理蟲害的神鳥，按理說神龕不可能遭到蟲蛀……”

認定此事歸羅異司管轄，王如是通過學習論壇自救版聯系了羅異司的玄衣衛宋鳳來，又聯系了國主娘娘廟的廟祝，將神龕損毀一事如實告知。

宋鳳來是謝和光的傳人之一。

少頃，謝和光帶著宋鳳來走到毀壞的神龕旁，身邊還跟著一位頭戴鬥笠的女子。

鬥笠女子嗅了嗅，說：“我聞到和尚的味道。”

謝和光目光一動：“知道了。”對宋鳳來說，“你問一下李家，傻仆是不是出門了。”

宋鳳來很快給出答覆：“傻仆剛出門，說要買爆米花。”頓了頓，“賣爆米花的看到他，可是他沒買，他上了石拱橋，好像往這條街來了。”

青州女子俱在學習論壇自救版，哪兒發生什麽事、何時見到什麽人，在論壇裏問一句即可，無需跑動。

“我們沒看到傻仆。”掌櫃母女說，“也沒有看到和尚。”

“十分鐘前，我推開窗，神龕已經壞了。”掌櫃的女兒補充。

謝和光望向街道盡頭：“走，回羅異司。”

宋鳳來和鬥笠女子跟上她。

鬥笠女子嗅著空氣，說：“和尚的味道很淡，他不久前在這裏走過。”

羅異司的大門上貼著兩幅門神像。

民間傳說門神是兩位死去的男將軍，門上的兩位門神皆是女子，一位身穿鎧甲，雙手各持一把劍，一位拳打惡鬼，腳踢邪魔。

青州不需要天庭的神仙。

謝和光問門神：“可有閑雜人等潛入羅異司？”

兩位門神齊聲道：“無。”

謝和光蹙眉，跨過門檻走進羅異司。

大門後是一塊影壁，壁上雕刻誅殺魔王、挖出神器、解決幹旱的故事，雕工細膩，人物景象刻畫得鮮活生動。

謝和光問影壁：“可有見到閑雜人等進入羅異司？”

影壁上的人物齊齊指向魔王，魔王指向身旁穿著百衲衣的帶發和尚，異口同聲地說道：“在這兒呢。”

“這兒？”影壁中的和尚懵了，“咱們不是要打魔王嗎？”

他打量著自己周圍的“人”，又看向影壁之外，見到謝和光、鬥笠女子和宋鳳來，登時大驚失色：“糟糕，我中計了！”

立即掀了身上的百衲衣，往影壁外一扔，和尚跳出影壁，試圖遁走。

然而，就在他跳出影壁的一瞬間，他發現羅異司變成了一幅畫。

畫上彌漫白色雲霧，畫中間是垂直如井的地獄入口，井下是燒開的熱油。

跳出影壁的和尚，高呼一聲“我命休矣！”，身不由己地跌進地獄的入口，落在熱油中。

“滋滋滋——”

和尚被炸了個皮酥肉爛。

再說和尚扔的百衲衣，如天幕蓋在謝和光頭頂，頃刻間刀光乍現，百衲衣“天幕”被雪亮的刀光絞碎。

影壁上只有雕刻沒有和尚。

謝和光歸刀入鞘，笑道：“不必找和尚了，他跳進國主娘娘的地獄裏，沒有娘娘的允許，就算他是聖境也出不來。”

離開前，宋鳳來看著影壁上一動不動的雕刻，想不通雕刻會動會說話的原理。

她的老師是謝和光，她問老師：“要達到什麽境界，才能讓雕刻動起來？”

謝和光道：“憑雕刻晉升先天境界，就能讓雕刻‘活’過來。”

宋鳳來默然良久，說：“習武的人那麽多，晉升先天的少。雕刻不能增添內力，不能感知靈氣，如何能晉升先天？”

謝和光撫著愛刀的刀柄：“習武、修仙、練刀是道，雕刻、繪畫、下棋、彈琴等技藝練到了極致，為何不能晉升先天？”

驀地拔出刀，她劈出一道璀璨的刀光。

但見刀光綻放，不傷任何事物，如絲帶般飄舞，環繞著謝和光。她伸出指尖點了點，刀光啪的碎開，消弭於無形中。爾後，刀光悄然浮現，化作白光鉆回刀鞘。

宋鳳來看不懂這一幕。

謝和光平靜地道：“我即將晉升聖境。”

似感覺到什麽，她看向天空。

天上只有雲和飛鳥。

她朝天劈出一刀，刀光沒入虛空，耳中聽得“喀嚓”一聲，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被她劈碎了。

……

這是一張陳舊的桌子，布滿了墨痕和刻痕，一塊硯臺放在桌上，硯臺裏盛著黑得發亮的墨汁。陡然間，一道刀光從墨汁裏劈出，劈碎了硯臺猶不罷休，將桌子也劈成兩半。

墨汁灑落在地，弄臟了書生的鞋子，又弄臟了袍子下擺。

垂眼看著鞋子上的墨汙，書生一腳踹飛半張桌子，咬牙罵道：“青州逆賊！”

……

青州的冰雪尚未消融，南州艷陽高照，熱得人們提前換上夏天的衣服。

藍天廣闊，黑背白肚的巨大飛鯨飛向啟明女子學堂，將回家過年的學生送來上學。

長了一歲的梁照沒在學堂，在家旁邊的演武場上打拳，見了梁雅、劉如寶、小蕓等人，朝她們喊道：

“來，跟我切磋！”

“不要，我得備課。”梁雅拒絕了，“學生回來了，我得考她們，免得她們把過年前學會的知識忘光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