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素素自離開之後第一次下現世的人間。

感覺……很陌生。

她脫下了原本的絳紅衣衫，換了一身人間的裝扮，從西湖畔慢慢踱到錢塘門……小紅樓已經不見了，原地建了一座豪華的府宅。素素在門口望著那牌匾看了許久，直到那家丁也註意到了她，走了出來想要來問話，素素才轉身離開。

從錢塘門慢慢走到清波門……清波門是她當年在人間時逗留時間最久的地方，素素從頭走到尾，最終停留在了許宅前，這一路下來，她幾乎沒有見到一張熟面孔，都是陌生人。

幾個髫髻小童成群結隊呼啦啦從她身邊跑過，其中一個沒有看路，直接撞到了素素的身上，一張圓圓的小臉頓時紅了。

素素笑笑，摸了摸他的腦袋，放開了他。

小童連忙吧嗒吧嗒地跑開。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沒想到這種感覺有一天能夠被她親自體驗到，素素那一瞬間突然有些感懷。

人的一生真的太短，而她原本覺得是很長的。

她只是在門口看看，並沒有要進去。從門外便可以聞到，許宅裏頭的氣息很陌生，許仙的味道，早已經散去。四十多年了……她並沒有想過他還能活著。人本來便是要死的……妖怪也是。

只是早晚而已。

素素嘆了一口氣，轉身出了胡同，慢慢踱到了小溪盡頭……那桂花樹還在。

腳步聲響起……素素從沈思中收回神智，飛快地隱去了身形。

來人一身墨綠色的衣衫，身形修長，唇上留著八字胡，看著有一股書卷氣息，很是儒雅。

素素楞了一楞，隱隱可以看出這人的輪廓，應當就是……

被這個想法驚倒，素素的氣息亂了一拍。

“嬸嬸……可是你麽？”男人的表情突然生動了起來，焦灼地巡視四周。

什麽都沒有。

男人嘆了口氣，原來只是錯覺而已。他扶著素素方才觸摸過的桂花樹，喃喃道：“嬸嬸……我知道是你……當年的事情……叔叔已經走了。你若是消了氣，便回來看看吧……碧蓮很想你，仕林很想你。”叔叔他……也很想你。

素素動身回野水涯，但是並不打算立即回去。剛路過青丘那邊，一只灌灌便撲騰著翅膀前來報信，素素認得它，正是前些年無意之間發了一次救下來的禽鳥。當然，那是它自己的認為……素素只是恰好想要獵了那只花尾的豹子當晚餐，而那只豹子又恰好抓了那灌灌要吃了而已。她之所以發了善心沒有搭理它，是因為那灌灌實在是太瘦小了……完全不夠塞牙縫。

何況，前段時間她吃雉雞精幾乎快要吃膩了……她不會承認這是在記恨蘭卿那廝……但是，結果就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見到長著翅膀的都覺得倒胃口。

結果這無意之舉卻為她結了個善緣。

素素有些頭疼。

灌灌的叫聲十分吵鬧，像是人在爭吵一樣。素素掏了掏耳朵，勉強聽出了重點。

“你說，有人要抓我？”素素瞪眼，原本還有些憂傷的情緒頓時散了個一幹二凈。“三個有仙氣的人？還找到我家門口去了？”

灌灌撲騰著小翅膀猛點頭。

素素沈吟，那還了得！必須得回去。“你在這呆著，別過來……順便將這個消息傳播開去……必要的時候，通知狐貍一聲。”丟下這句話，素素便一陣風似的消失在了天際。

灌灌想要阻止已經完全來不及……

素素的地盤觀念是相當強的，不知道這一點是不是襲傳了白素貞的。但是在她看來，實在是很有小狗的潛質。

對於這一次的挑釁，她下意識以為這找上門的三個人會是道士什麽的……畢竟有前車之鑒。像是那璇璣子的同門師兄弟什麽的尋上門來報仇也不是沒可能……前提是他有師兄弟並且他的師兄弟還活著。

只是沒想到……這一回尋上門來的竟然是……熟人。

“蘭卿……是你。”

素素雙手抱胸，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掃遍了這身材消瘦的小少年……仙界的丹藥，效力果然是一流。這副作用，實在是來勢洶洶，去時吞吞。

素素的目光從蘭卿身邊的兩個分外嚴肅的小包子身上收了回來，重新聚集在蘭卿身上。“你來做什麽？我的任務不是已經完成了。”

這是非常不客氣的逐客令。

當年沒有實力，底氣不足，只能一再被欺負……如今，實力依舊不是很強，底氣也不是那麽的足……但是，這不想被欺負的心思倒是強了許多分。估摸著是在這妖界呆久了，殺戮多了，雄心豹子膽吃多了，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白素貞，吾等奉西王母之命，緝拿你回西山。”蘭卿冷冰冰地宣布旨意，看起來毫無感情。

素素一楞，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竟會說這種話……確切說，她是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會在這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說這種話。

西王母曾經讓她做的事情，怎麽也該是見不得光的那種……若是想要封住她的口，怎麽著也該是偷偷處理掉才是。可如今這恨不得滿城皆知的，是為了哪般？

這不科學。

“素素可是做錯了什麽事？為的什麽要受罰？”雙腳站在自己的地盤上，素素保持住了鎮定，冷靜問道：“還請蘭卿大神給素素一個明白，素素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這話裏的明朝暗諷完全沒有絲毫掩飾。

可惜沒有刺激到那鳥人……

蘭卿依舊是面無表情。

實在是太不像當初那個喜怒統統寫在臉上的小包子了。

素素有些懷疑了……這廝原本可不是這麽冷冰冰的樣子，難道真是那仙丹吃壞了？

……春藥吃多了，於是導致臉部肌肉松弛，面癱了麽？

“白素貞殘殺西王母座下類獸，犯殺戮之罪。”蘭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略有些發白的嘴唇吐出冰冷的兩個字，“當誅。”

素素沈默了……那只類，什麽時候竟成了西王母座下的？

這理由……嘖。

她冷笑，放開嗓子一字一句說道：“西王母看素素不順眼，直接殺了便是，反正素素是妖怪，卑賤得很，也沒有反抗的能力。只消大神你動動手指，素素還能反抗不成？何必還要這般搜腸刮肚找這種無聊的借口，也不怕說出去難以服眾麽？素素死了倒是不要緊，但是寒了妖界中妖怪們的心，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關於她死了不要緊的，都是鬼話，純粹的騙鬼去的……要是能夠好好活下去，誰會想要去死？

她要是真的那麽英勇無敵大義凜然，當年就該奮力反抗寧死不屈，何必拖到現在才看開……之所以這麽說，一方面是因為她不想再被西王母這樣壓迫下去，她的自由從來容不得一粒沙子。

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

她既然成了白素貞，就應該好好的活，替白素貞活下去，也替自己活下去。誰還想要再利用她，那就得看看他有沒有這個身價？是不是付得起這個代價！必要的時候，她倒是不介意魚死網破一把……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這麽輕易地去死了。

她還沒有活夠……她剛發現了妖怪的樂趣……她其實並不想死。

但她更不想受制於人。

真是……艱難的選擇啊。

而另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她知道這附近有許多妖怪在看熱鬧……別的不說，騩山那窩蛇應當是全體出動了的。

這空氣中的蛇腥味，嘖，多少年沒有這麽重了！

西王母想要用這麽一個破破爛爛的借口收了她，她若是難以逃出升天，怎麽樣也得讓這山海界的妖怪知道這西王母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東西……當然，這絕對是不頂用的。以神的手腕，若是想要封口，那些知道的人應該是統統得滅光了才成。素素這麽做，萬一真的踩到西王母的痛腳……天神一怒，可不只是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她充其量也就是替自己多拉了幾個陪葬的。

不過吧……這妖界可是滿地都是妖怪的地方，想要全部封口，那也不是一件太簡單的事情啊。哪怕是山海妖界的妖怪們統統不反抗站成一拍任他們斬殺，那也不是殺個幾天幾夜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西王母既然讓她光明正大的去死，像素素這麽善良的姑娘，自然就會順了她的願，光明正大的開鬧。

蘭卿沒有說話，這家夥如今真是陰沈得可怕，全然沒有當初那小包子可愛討喜了。素素抱胸，嘖嘖嘆氣……面對一個銷魂的冰山，真是亞歷山大。

倒是一旁看起來最小的包子忍功較差，張口斥道：“大膽小妖，西王母豈是容得你來汙蔑的，還不快速速伏誅！”

素素朝天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你這是在開玩笑麽？換作是任何一個人叫你束手就擒乖乖去死，你會願意的啊？

真心的，一點都不好笑。

既然誰也不肯服誰，接下來毫無疑問便是一場惡戰。當然，還有一種選擇，便是逃跑。

可是現在她得罪的對象是西王母，碧落黃泉，她又能夠逃到哪裏去？

倒還不如搏一搏，興許還能夠覓得生機。

她的妖力修煉了五十年，也恢覆得差不多了。素素舒展了一下胳膊，感覺到那蒼白柔弱的皮膚下湧動的是強大的力量，白素貞的妖力，從來不差，否則也不會在這遍地強者的妖界還能混得如此之悠閑自在。只是當初被情之一字蒙蔽了雙眼才會落到如此下場……現在的她已經沒什麽好顧忌留戀的，這一身的妖力好不容易恢覆了過來卻還沒有好好試過呢。

素素眼裏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妖怪天性好鬥兇殘的一方占了上風。

她倒是想要看一看，她的妖力，究竟能夠達到什麽樣的程度？……這歸兮斧，究竟能夠在她手中發揮幾成的威力？

這山海妖界，到底是該由神來為所欲為，還是該由妖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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