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應這種東西是真的存在的，素素很早就知道。

凡間有句話叫作：風水輪流轉。其實說的也確實不錯。不過多久之前，璇璣子還在她的歸兮斧下狼狽逃竄，如今才不過幾日，便換成她淪為了階下囚。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果然是所言非虛。

早知道今日如此，她那日便是將整個妖界翻個底朝天也斷然不會收手！

只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可吃。素素恨得幾乎咬斷兩枚毒牙。

雖然只是一只妖怪，但好歹也算是一只大妖怪。人類會有的情緒她自然也是有的……譬如這害怕。人該有的聰慧世故，她倒是沒有學會。妖不該有的害怕恐懼，她倒是一應俱全了。

素素有一晌的慌神，困龍陣是以布陣者本身為引子，收來天地萬物日月精華之能布成的陣法……能夠將龍都壓制得沒有翻身之力的陣法，她區區一條小蛇，實在是承受不住那樣強勢霸道的威壓。何況，她原先便已經中了他下的不知什麽藥，妖力不繼，早已虛弱的很，根本就不足以抵抗它。

她若是不知道這困龍陣的威力倒還好，不知者無畏。可偏偏，她是知道困龍陣的。她曾經親眼見過一條有著三千年道行的妖龍樊顯被一個凡人的道士制服在困龍陣之下，嘖嘖驚嘆之餘，也稍稍向狐貍了解了此等陣法。那時純粹只是好奇，如今看來，卻還真是……剛好用上了。

只是那個時候的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有朝一日竟然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絕境。但卻是第一次離死亡這般近。

若是死了，她便再也不能回到山海妖界騩山的野水涯梧桐居……再也不能見到蠻蠻和狐貍……她怎麽能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個地方！

素素深吸了兩口氣，積蓄了一些力氣，掙紮著爬起來，以手擋住頭部，試圖去沖破那個結界。只是，剛剛碰到那結界壁，就是一陣電擊。那電力極大，絲毫不遜於天雷劫，素素還來不及痛喊，整個人已經被彈飛出去，滾落在地上，蹭了一身的泥。

全身都沒有力氣，似乎除了痛就沒有感覺了。

素素的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牙齒咬著下唇，滲出了冰冷的血來。她細細地呻吟了兩聲，忍著劇烈的疼痛將動彈不得的左臂艱難地擡起來，掀開袖子，原本白玉一般的手臂已經焦黑了大半截。

好厲害的陣法！果然是名不虛傳。

素素擡起眼睛，璇璣子自得地走近，隔著一層陣法觀摩著她的掙紮。

她的戲，可是一般人能看的！

素素咬緊牙關，任是沒有喊出一句疼痛的話來，將腿收了回來，擺正了姿勢，冷冰冰地看著他，陰陽怪氣地嘲諷道：“不錯啊璇璣子，我倒是小瞧了你，竟然還會擺困龍陣呢~你這小人得志的嘴臉看著是越發的順眼了呢。”

璇璣子冷聲道：“妖孽，事到如今你還敢如此大言不慚！小心貧道封了你的嘴，讓你再也說不出只言片語來。”

素素冷眼看他，挺了挺胸，“封我的嘴是吧，你倒是來啊！我這不是等著麽。你敢讓我再等得就一點麽！”想占她的嘴上便宜，下輩子再商量吧~

“你個不識好歹的孽障！貧道原還想著導你向善，饒你一條命……如今看來，你分明就是頑劣成性，劣質難改……”

導她向善？饒她一命？

這是在說笑話麽？

素素掏掏耳朵，真心覺得這個笑話不太好笑。她揮揮沒有受傷的右臂，狀似趕蒼蠅。“不好意思，我已經不識好歹很久了。勞你費心，我很羞愧。”

璇璣子面子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折損，呼吸一頓，猛然之間拔起金劍便指著她，高聲呵斥：“妖孽，貧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快些將歸兮交出來！我便給你一個痛快！”

熬不住了是吧！

狐貍總歸是要露出尾巴的！何況，他這麽醜的家夥，說他是狐貍還是貶低了狐貍！

素素冷哼一聲：“想要歸兮，那便來拿啊。我又沒有擋著你不讓你來拿，你光在那裏耍嘴皮子算是怎麽回事？也不是你這麽胡謅幾句，我的歸兮便會認了你的。”果然是為了歸兮而來的，她就說麽！那一日使出歸兮果然是個禍根，如今遭了這樣一場罪也算是對她的懲罰。

只是這困龍陣……

未免是壓得太大了一點。

看來，他還真是做好了勢在必得的準備了。

素素狀似輕松隨意，實則警惕地盯著他，防備著他的金劍，生怕他做出任何對她不利的事情來。

“既然你如此不識好歹，”道士舉起手中的金劍，“今日，便以你之血來祭歸兮！”

道士舞出一套劍法，生出凜冽的劍氣來，道士舉劍，劍氣破陣而入，直逼素素。素素提起一口氣，側身躲開。那劍氣穿透陣法，打在了素素身後的杏花樹上，巨大的杏花樹“砰”的一聲，被削下一塊巨大的枝幹來。砸在素素身邊，濺起一陣塵土飛揚。

素素借著杏花樹的樹身爬了起來，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還未平衡，道士金色的劍氣便緊逼著而來。素素咬牙，一掌打在樹身上，借著那反沖之力彈了開去，落在三丈之後，那劍氣斜斜擦過樹身，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

素素踉蹌落地，道士的劍花舞得越來越急，越發的密不透風，素素左躲右閃，支撐著虛弱不堪的身體躲得甚是吃力。幾個回合下來，她已是傷痕累累，全身上下都有被劍氣所傷的痕跡，衣衫破敗，頭發淩亂。

整個人狼狽不堪。

素素喘著粗氣，只覺得指尖無力。

這道士分明是想一點一點逼死她！

她暗暗運了運氣，丹田之內空虛得很，她幾乎感覺不到歸兮斧的存在。以她現在的靈力，想要運用歸兮，怕是有些難。

淵吝……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直至今日，她才懂得，她原來真的是妖怪，可以被凡人肆意出賣的妖怪！而她……其實根本不懂凡人！

她自以為了解淵吝的品性，也正是因為這份自以為是，將她生生送上了死路……

“妖孽，你的死期便是今日！”璇璣子舉起手指在金劍上深深一擦，純真的劍身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血跡。他收劍，豎起兩指催動陣法，素素只覺得壓迫感迎面而來，皮膚上起了一陣小小的火花，周身疼痛之極。那疼痛，似乎是把她的鱗片一片片從身上拔下來，血淋淋的，每一片都剜出厚厚的一塊肉來，千瘡百孔。她想要變回原形抵擋一下這疼痛，身體卻像是禁錮了，完全沒有辦法變形！

什麽樣的疼痛是她沒有經受過的。

再苦的日子也就是這樣過來了。

可是今日，她才終於知道原本受過的苦難遠遠不及今日之萬一。

那妖龍在困龍陣裏嘶吼掙紮之時，她還以為是他太弱，連點小小的電擊之痛都受不住。如今她才明白這該是怎樣難言的一種痛苦。

她終是受不住，低嚎著抱住自己躲避這無處不在的傷害，無意之間便將自己暴露在了這劍下。

道士面色一喜，“蛇妖，受死吧！”嘴邊喃喃有詞，金劍脫手而出，直插陣中，朝著素素的胸口直刺而來。

雖然看到，卻躲無可躲。

一道湖藍色的身影破陣而入，電光火石之間，擋在了素素的面前。素素只覺得眼前一花……肩胛便傳來一陣撕裂搬到疼痛，疼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來。整個人被那巨大的力量帶著飛了出去，直到背上觸到了實質。

“噗……”一聲鈍響。

素素只覺得眼前發黑，疼得幾乎昏厥過去。

“素素娘……親……”少年無力的聲音從胸前傳來。

素素猛地從昏沈之中清醒過來，入目便看到面上失了最後一抹血色的蠻蠻。“怎麽……嘶……”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氣，“你來做什麽！誰讓你下人間來了！”她急得快哭，可是眼睛卻是澀得發幹。

那把金劍穿透了少年的胸口，插進了素素的肩胛，將兩人活活地釘在杏花樹上。

“又來了一個……也好，今日貧道便送你們一起上西天！”璇璣子冷眼念咒發動困龍陣。

素素已經顧不得他，少年看著愈發虛弱。而她，卻是那樣的軟弱。她想要擡起手臂，去抱一抱少年，但是兩只手卻像是殘廢了似的，根本一點知覺都沒有。她嘗試了幾次，終於還是無能為力。

她恨這樣軟弱的自己！

素素用後腦勺敲著杏花樹，發出一聲“咚咚”的聲響。

“娘親……不要……”少年心疼地想要制止她，卻也是無能為力。

素素只覺得眼睛越發地疼了。“你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來！……”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素素……娘親……對……對不起……”少年埋在她的胸前，低低的喟嘆，聲音愈發弱了。

少年胸口的血緩緩流了下來，流進了她的身體裏。是熱的……帶著源源不斷的靈力。

“不……住手！”素素嘶啞著嗓子尖叫。

少年緩緩擡起頭來，將尖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唇湊到她的耳邊：“素素……娘親……安好……”聲音消失在了她的耳裏。

少年的身體淡去，化作了萬點熒光，破碎在了杏花樹底下。

“不要！！……”素素仰頭長嘯。“啊！……”裹挾在了旋風之中

這嘯聲太過淒厲尖銳，帶著深深的哀慟。幾乎要將所有人都活生生撕裂。

金劍被破體而出，被折碎成了數段碎塊，向結界四圍彈去，生生戳破了結界壁。

璇璣子被這道壓力迫得後退五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便見素素從黑色的風暴之中步步走出，肩胛的傷口還在流血，將一身紅衣染成了黑色。她的右手執著那玄黑的斧鉞……渾身破敗，沒有一點氣勢，看著卻格外可怖。

“你不是想要歸兮麽？我滿足你……”她的眼神很是狂亂，裏面帶著嗜血的光芒。

素素沖上來，執起歸兮斧便向璇璣子劈去。

“素素……不可！”一道銀光直直向素素襲來，在素素劈中璇璣子的一瞬間打中了她的右臂……

沒有疼痛，有的只有麻木。

若渾身都痛，誰會在乎這一點小小的疼痛呢。

璇璣子的整段右臂，以及素素的一截小臂幾乎同時落在了地上。歸兮脫落，一陣鳴動之後消失化作無痕，重歸素素體內。璇璣子劇痛之下倒在地上，灰衣染出一片血色。淵吝連忙扶住他。

“裴文德！為什麽！為什麽是你！”素素揮舞著雙手，鮮血從斷肢噴出，灑在了淵吝的白衣上。像是一地的落紅，分外妖艷。

“素素……”

“不要過來！”

素素踉蹌後退，淒厲尖叫。“璇璣子……裴文德……你們都要死！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我白素貞都會找到你們……不死不休！”

她第一次覺得人間與妖界的距離原來如此的長，怎麽走也走不到……

她孤單一人倒在蒼茫的野外，草深處無人來，只聽得到風吹過草間。她能感覺到血在慢慢地流幹……

原來，這便是死亡。

柔美的吟唱從耳邊低低響起：“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了，相思病怎熬？”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所謂情愛，但是，卻因此付出了這般大的代價……她後悔了。

紫色長靴踩著枯草而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素素昏昏沈沈之中，只覺得自己被人攔腰抱起。“所謂結束……不過是新的開始……”

“你累了……睡吧……素素，我們百年後再見……我會很期待……”

男子的唇角淺淺地勾起，彎成一個邪魅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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