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兒，這是你離開五行山唯一的機會。◎

季桃原本是怨恨養父母，甚至季小弟的。

但在重新見到季小弟鬼魂的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內心的怨恨竟然不見了。

季小弟卻像是見鬼了似得，大聲叫了起來。村長和叔伯們，二嬸和那老瞎子都朝著季桃看來了。他們沒有跟季小弟一樣大呼小叫，但他們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來，霎時間天地失色，整座村子灰蒙蒙一片。

季小弟的嘶吼聲引來了養父母，他們好像沒見到四周的鬼魂，以生前的模樣跑向季小弟，直到見到季桃，他們身上的生機褪盡，養父歪著頭，腦袋和身子只有薄薄的一層皮牽連著，養母捂著肚子上血窟窿，盯著季桃，嘴巴卻越長越大，和季小弟一樣叫起來。一時間，小小村落鬼哭狼嚎，所有的鬼終於明白自己已經死了，他們有的想起了死前的冤屈和慘狀，有的卻還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面對如此多的怨鬼，季桃哪怕早就死了，心裏也不免有些發怵。

這時，她腿上一冷，卻是季小弟用手抓住了她，小男孩仰著頭，空洞的眼睛看著她，說：“姐姐，你回來了。你看起來，好好吃……”

季桃一怔，卻見養父母咧嘴笑了，一左一右站到季桃身邊，緊緊抓住她的兩條胳膊。與此同時，那些怨鬼們都朝著季桃看來。季小弟對著季桃張開了嘴，一點點張大，直到那嘴巴大過他的腦袋，最後甚至比他的身體還要大。

季桃眼中濕潤，一把揮開了養父母，往後退了一步，正要掐訣騰雲離開，卻見那季小弟被縛靈索一把捆住，狠狠地往後一拖。隨著一聲尖叫，季小弟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有腳步聲和鐵索聲響起，那聲音所過之處，怨鬼盡數被抓拿，隨著腳步聲的逼近，季桃的養父母也叫那縛靈索捆了去。

而季桃也看到了這抓鬼的鬼差。

他一身錦衣，左手拿著縛靈索，右手握著鐵鏈，身後是用鐵鏈鎖住的無數冤魂惡鬼。

他低頭看了看季桃，臉色冰冷，眉頭緊皺。

卻是那位陸郎君。

“他們死的冤屈淒慘，見到幹凈的靈魂，便有吞噬的本能。”陸郎君似乎在對季桃說，又似乎在喃喃自語。

“郎君，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他們都死了？”

“是逃兵流寇所殺。”陸郎君說完，轉身要走。

季桃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問道：“郎君，你這是？”

陸郎君側著身子，目光無波無瀾，說道：“整座城幾乎都毀了，百姓死了十之七、八，怨氣沖天，驚動了地府。閻君見我有修為在身，便讓我做了鬼差。”

“我……”季桃本想讓陸郎君帶自己走，她想去地府，想去投胎。可是她想到了五行山下的猴子，就算自己要去投胎，也應該跟他說一下才對。

陸郎君卻仿佛明白了她的想法，對她說道：“你先回五行山。人間這副慘狀，縱然能去投胎，也投不到什麽好人家。”

季桃便松了手，靜靜地看著陸郎君消失在夜色之中。

人間戰火紛飛，新生兒的數量會很少，就是僥幸投胎成了人，怕也是一出生就要遭遇流離失所。季桃嘆了一口氣，看著滿目瘡痍的村落，村民們的鬼魂被帶走後，這裏就真的只剩下了一片死寂。將村民們的屍體都埋好後，季桃才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季桃按下雲頭，走到孫悟空身邊，將果子擦幹凈，遞到他的嘴邊。孫悟空卻是沒有吃，因為那果子上有一滴血淚。季桃連忙又用袖子擦了擦，可擦完一滴，又落下一滴。孫悟空只好提醒她：“你哭了。”

季桃這才連忙把果子放到一邊，輕聲道：“大聖，對不住……我不知道鬼也會哭……”

季桃雙手捂面，沒一會兒，兩只手都被血淚染紅。

“……你這是怎麽了？”孫悟空覺得心裏有些悶悶的。以往天上的仙子哭的梨花帶雨，他也不會有一絲情緒。可這女鬼，流了血淚，整張臉都是血汙……他竟覺得有些可憐。

“死光了……山下的村民們都死光了，清河鎮也沒了……”季桃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把他們都埋了，二嬸子、老村長……嗚嗚嗚，還有好多小娃兒，才三四歲……”

要說這鬼，流的眼淚是紅色的，哭的聲音是幽咽滲人的，實在不好看、也不好聽。

尤其是，她這一哭，勾的孫悟空想起了花果山慘死的猴子猴孫們。他那些猴子猴孫們，也有不少是剛剛出生，就叫天庭一把火給燒死了的。

“別哭了。狼妖要吃你，也沒見你哭。”孫悟空皺著眉。

“大聖，我想，我想先回去。”

“去吧去吧。”孫悟空有些不耐煩。

季桃便捂著臉進了自己的墳墓裏。

孫悟空見她縮在那肚兜裏，蜷著身子，兩手抱著膝，無聲地哭了許久。後來大概是哭的累了，便睡了過去。

孫悟空將那沾了血淚的杏子叼到嘴裏，慢慢咀嚼著。

這血淚居然是苦的。

很快便吃完了果肉，他嘴裏含著果核，望著天空。

那五更本該日出的天空，依舊是黑漆漆一片。

像極了當日花果山上的昏天暗地。

·

季桃這一覺睡了整整十天。

她是聽到了山外的動靜才醒來的。

“猴兒，這是你離開五行山唯一的機會。”

孫悟空的聲音懶懶的，說的卻是：“如來把我壓在這山下，現在卻要我護他徒弟轉世去西天取經，才放我出來？他倒是會做買賣，我卻偏不叫他如意。”

女聲依舊溫柔：“你這猴兒，可知我費了許多心思才為你博得這一個機會。你不知感激也就罷了，卻在這胡言亂語，詆毀世尊。”

孫悟空呲牙說道：“觀音菩薩不必多言。”

“既如此，你好自為之。”觀音搖搖頭，駕雲而去。

季桃這才從墳裏出來，問孫悟空道：“大聖，這樣的好機會，您怎麽不答應？”

“跟你說，你也不懂。”孫悟空叼著稻草，幽幽地看著天空。

季桃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麽。

這時，那土地卻冒了出來，對孫悟空說道：“大聖啊，觀音菩薩都親自來了，您為何不答應啊？這樣的大好機會一旦錯過，誰知道您要被鎮壓到猴年馬月？”

土地心裏暗暗叫苦，這猴子常常鬧出動靜，弄的他府中器具摔碎了許多，這窮鄉僻壤的，連個土地廟都沒有了，縱觀這四海八荒，可沒有比他還窮的土地了。被猴子鬧一鬧，他這本就不富裕的府邸更是雪上加霜！這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猴子一鬧動靜，他就頭疼的厲害，有一次還給他整吐了。這段時間，猴子是安分了，可那也是因為有這女鬼陪他解悶，這女鬼遲早是要去投胎的，保不齊哪日猴子又犯毛病。

孫悟空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老頭兒，你是什麽東西，也敢來管我的事情？”

“大聖，老朽這也是為了您好啊！依大聖您的能耐，保一個金蟬子轉世去西天取經，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取得了西經，大聖您就自由了。總好過被壓在這山下，不知歲月的好。”

“老頭兒，我看你是這段時間過的太安逸了！”

“別別別，老朽閉嘴還不成嗎？”土地嘆了口氣，連連作揖，回去了地下。

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季桃，這時才說自己去摘些果子回來。

人間已是九月，果園裏的杏子李子還有桃子早就過了時令，倒是山上的一些野菜長了出來。季桃摘了滿滿一捆的野菜，然後駕雲去了村落裏。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荒無人煙的村落已經爬滿了植被，阡陌道路皆被覆蓋。季桃輕車熟路地去了村長家中，借他鍋竈做了蔬菜餅。之前逃兵流寇掃蕩村落，雖把村民家中所有的糧食都搶走了，但這些器具是還留著的。季桃想了想，做好蔬菜餅後，索性將鍋碗瓢盆，還有那鐮刀器具一並拿走。

那孫悟空遠遠看見一朵肥胖的黑雲朝自己過來，到跟前十餘步，那黑雲頭上露出個小人兒來，卻是季桃。但見季桃按下雲頭，從雲上搬下來一堆器具，一邊還對孫悟空說道：“大聖，我從村子裏拿了一些東西過來，今晚在這附近搭個小木屋，以後就能做飯給您吃了。對了，我做了一些蔬菜餅，您先吃一些墊墊。”

季桃拿竹筒餵孫悟空喝了水，又給他吃蔬菜餅，孫悟空吃了一口，說道：“小鬼，你的手藝不錯。”

“我生前，常常做飯，只是鄉野之物，能果腹就好，味道卻談不上多好。”

“小鬼，你若是我，你今日可會答應觀音？”孫悟空忽然問道。

季桃有些驚訝，想了想，老老實實說道：“我想，大聖您從前一定是個光風霽月的人物，我不知您是為何被壓在五行山下的，但是我知道，您不是不想離開五行山，而是，不想以這種方式出去。”

孫悟空輕輕一笑，低聲說了句：“什麽光風霽月，你沒聽那狼妖叫我弼馬溫……”

他的話太輕，季桃沒有聽清楚。

他又說：“如果，想離開五行山，只有這一種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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