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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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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瞿抿了口紅酒,認真讀了起來——

初冬早晨,鳳嬌抱著來寶回到了徐家巷子。伊十七歲出嫁,十九歲就守了寡,魏家人要來收屋,得虧丈夫留下了來寶這根獨苗。

昨晚大半夜來寶發起燒來,伊別無他法,天一亮就抱著孩子來娘家借錢。

徐三奶奶如今很有些打算,手裏的鈔票握的緊緊的,一個大子兒都不肯漏出來,哀哀向伊哭訴:“你兩個弟弟還要娶妻,我也四處抓瞎,想著哪裏拆借一註來。”

鳳嬌抱著來寶坐在小凳子上,頭垂的極低,看著腳尖,不過兩年光景,伊就從一個圓潤臉蛋的姑娘成了個幹癟的果子,臉色青白,兩頰凹陷,低聲下氣的說:“來寶病的太厲害了,等他病好了我一定日夜做工還你。”

徐三奶奶很不高興:“你這話好沒道理,我是那樣狠心的媽?”

“那你借我兩塊銀元?”鳳嬌眼裏升起希冀的光。

“兒女都是討債鬼!嫁都嫁出去了,還要回娘家打秋風,我是做了什麽孽喲?”徐三奶奶捶膝大哭。

徐鳳嬌恨恨的想:又是這招!又是這招!

當初徐三爺過世之後,伊逼著鳳嬌嫁給病故的死鬼,就用的這招,坐在家門口捶膝大哭,好教整個徐家巷子裏的人都知道親閨女的不孝。

街坊四鄰都是同宗,成群結隊來勸鳳嬌:“你是家裏的長女,嫁出去換一筆錢回來養弟弟是應該的。”

鳳嬌那時候還讀著書,停了學在家裏,一腦袋的新思想,天真的反駁:“現在提倡自由戀愛,再說他……他都是個老頭子了,我怎麽能嫁他?”

魏雲奎一把年紀喪了妻,前頭媳婦也沒留下孩子,家境倒不錯,也能出得起徐三奶奶開的價碼,還有什麽可挑的?

同宗的女人們吃吃笑起來,好像鳳嬌說了不得了的笑話:“什麽平等自由的昏話?那都是學堂裏鬧出來的故事,男人是天,你還能越過天去?快忘了這些昏話,嫁過去好好過日子。倘使一直記著這些昏話,難受的可不是自己?”

鳳嬌到底嫁了過去,落得了如今的田地。

伊心裏生出些灰心喪志的念頭,可是懷裏的來寶燒的滾燙,好像一塊炭貼在伊胸口,不論怎麽都還是要盡力試一試的罷

“我結婚的時候,媽不是收了那死鬼一大筆錢嗎?”

徐三奶奶兩只眼睛裏射出惡狠狠的光,捶著胸口更加哭的抑揚頓挫:“你是一個大子兒都不肯留給你媽?是要逼死你媽啊?家裏油鹽醬醋哪樣不花錢?大家都紮起嘴喝風,專等著你來借錢?”

鳳嬌抱著來寶慢慢從娘家堂屋出來了,耳邊昏昏的還響著徐三奶奶的哭聲,伊昏頭昏腦的想:老天不給我們娘倆活路了嗎?

鉛黑的天沈沈壓了下來,飄起鵝毛般的大雪,落在伊打著補丁的夾襖上,茫然的眉眼之間,遮住了前行的道路。

劉四麻子喝的半醉從陳記出來,走的七扭八歪,撞在了鳳嬌身上,攀著伊瘦弱的肩膀站直了,湊近了噴出濃濃一口酒氣,涎笑:“這不是鳳嬌妹子嗎?可是遇上難處了?”

鳳嬌走投無路,機械的說:“借我兩塊銀元。”

劉四麻子拉住了伊的手:“跟四哥走,四哥給你兩塊銀元。”

鳳嬌懷抱著孩子,被劉四麻子拉著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好像走在一個不醒的噩夢裏,兩旁的街道從小到大走過無數遍,而今竟覺得陌生,如同走在陌生的異鄉……

…………

《申報》的黃鐸大約很是偏愛容城公子,騰出一半的版面來連載這篇《異鄉人》。

浴室裏極靜,馮瞿讀到走投無路的徐鳳嬌,不期然就想起寫書的人,她當初是不是也是走投無路?

這個念頭讓他心裏沈甸甸有點難受,仰脖灌了一大口酒。

唐平在外面敲門:“少帥,時間差不多了。”

馮瞿收攏紛雜的念頭,準備穿衣服。

他此行不但肩負著采購軍火的重任,還準備重金從滬上挖一批學者教授前往容城辦校。

容城雖有海運貿易可繁榮經濟,卻沒有教學質量過硬的大學,留不住人才。

馮伯祥與軍政府官員再三商議,與其引進人才,挖空心思留住人才,不如自己培養人才。

容城大學已經在選址籌建之中,籌建委員會的委員長就是馮瞿,他負責前期預算,請人規劃設計校舍,重金禮聘專家學者任教,擬招生簡章……還有籌建的兵工廠及軍中玉城一大攤子事兒,近來忙了個四腳朝天,連家裏閑置的馮晨都被他塞進了容城大學籌建委員會專事跑腿。

馮晨興奮的建議:“大哥,你有沒有考慮在未來的容城大學開設醫科?需不需要我出國去采購醫療器械?”

馮瞿近來脾氣不甚好,當頭給他潑了一盆冰水:“采購醫療器械有專人出國,我還怕你出國跑了,父親那裏沒法交待!”

馮晨:“…………”

他早過了離家出走的年紀,又不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嚷嚷著要自由,身無分文的跑出去,灰頭土臉的回來,被現實教做人。

他從浴室出去之後,才發現馮晨居然坐在沙發上,大約是怕他生氣,雙腳並攏,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一副老實聽話的樣子。

“你怎麽來了?”馮瞿不悅。

馮晨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理由都是現成的:“大哥,我聽父親說你來滬上請學者教授,我在金陵大學認識的詹教授辭職兩年了,聽說就在滬上定居。可以聯系同學找到詹教授,請他去容城辦學。”

“他是醫科教授?”

“大哥你想什麽呢?開辦大學是父親的心願,我就算是再想讀醫科,也不可能拿這件事情開玩笑,向你推薦醫科教授。詹教授是土木系的,請了他去容城……連建校都可以跟他商量。”他自我誇獎:“我這麽替大哥著想,大哥怎麽就不能為我說在父親面前說句好話呢?”

馮瞿實在難以理解馮晨對於醫科專業的癡迷,而且這個弟弟用著還是挺順手的,反應靈敏辦事用心,他暫時還不想放手。

馮晨幾句話,導致馮瞿重金禮聘的教授名單上又多了一位,兄弟兩個分頭行動。

有一位宋先生祖父輩都曾在清廷任職,宋閱還曾公費留學。前清倒臺之後,宋閱回國也曾在北平高校任職,這兩年辭職在家,聽說如今也在報刊寫些文章。

這位宋先生國文底蘊深厚,又有留學經歷,是馮伯祥手底下的一位留過洋的幕僚推薦,想要聘請他前去容城教國文與本國史。

馮瞿親自上門拜訪,宋家的傭人指點,宋先生有個愛喝茶的毛病,並非是在家裏,而是一定要在外面的新式書場裏聽著蘇州小曲兒喝茶。

宋先生倒是有雅興。

馮瞿帶著親衛在宋家傭人指點的新式書場逮到了正候場的宋先生,他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香幹子,夥計來沏茶,他問:“今兒都有什麽書目?有沒有《啼笑姻緣》?”

夥計沏好了茶,報了書目:“宋先生慢用。”才退了下去。

馮瞿到了他桌前,道:“先生可是宋公?”

宋閱候場正無聊,見人找上門來,頓時來了興趣:“正是,不知道公子找鄙人何事?”

馮瞿落座,正在道明來意,忽聽得樓下有人大聲喧嘩,有名女子說:“阿茗,蘇州評彈有什麽可聽的?咱們不如去打網球?”

七嘴八舌一群人在嚷嚷,一名年輕男子說:“尚吉香,阿茗帶我們來聽評彈有她的道理,網球什麽時候不能打?再說……評彈還挺好聽的。”

尚吉香笑起來:“章啟越,誰不知道但凡阿茗說的,你恨不得舉雙手讚成,哪裏願意駁一個回?”

年輕的男男女女笑起來,章啟越態度堅定:“不然怎麽阿茗能當先生,能寫好文章,你們只能當讀者?我自然是聽阿茗的了。”

一幫人說說笑笑,往樓上而來。

無數繁雜的聲音裏,小二的叫聲,客人的聊天聲,以及書場外面小販的叫賣聲裏,馮瞿唯獨聽到了那道熟悉的聲音,她似乎心情極好,聲音裏也含著笑意:“你們別吵了!說要出來玩的是你們,答應聽我安排的也是你們,到了書場就開始嚷嚷。這還是我前幾日挖到的風水寶地,小曲兒唱的人骨頭都要酥了,評彈講的氣勢恢宏,茶水也好喝,這可是文化的一部分,都老實陪我聽完了,再去打網球,可好?”

章啟越帶頭應和:“好!我們陪你聽!”年輕男子的聲音裏含著無盡的遷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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