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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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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廳中間是長方形的桌子,正中的位置坐著主講的幕僚,而馮瞿與顧茗分坐幕僚左右下首,其後各報館主編依次排開,居於其後。

幕僚講完之後,顧茗起身講話,她先做自我介紹:“顧某不才,如今應聘擔任滬上《申報》的特別記者,對報館的運作有個大概的了解。”

她此話一出,座中議論紛紛。

內中有一位與黃鐸有舊,直言不諱:“黃鐸辦報也有些年頭了,怎麽會聘請個小姑娘?”

顧茗道:“這個就要問問黃主編了,在座如果不信,大可發電報去詢問。我自報家門無非就是想告訴各位前輩,對於報館業務我也算是有所了解,並非一無所知。”

她如此胸有成竹,倒讓質疑的聲音漸漸平息了下來,大約都抱著一種“看看這黃毛丫頭能說出什麽花來”的心態等著她的發言。

顧茗隨意翻翻桌上厚厚一沓報紙,神色鄭重:“我想請問諸位前輩,可有調查過你們的報紙受眾?”

《玉城日報》的主編熊志興年約四旬,長的方頭大耳,富富態態,說話也透著一股侍候權貴的妥帖:“那倒沒有過,依顧小姐之見,我家的報紙可有需要改進的地方?”

這話說的極為客氣,完全是請教的口吻。

以他的年紀與在玉城的聲望,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謙遜,但他與曹通父子沒少打交道,他的前任就是因為不夠聽話,死在了玉城軍政府的監獄裏。

馮瞿新至,熊志興還有點摸不透這位少帥的脾氣,況且自家報紙以前沒少抹黑馮氏父子,如今小心謹慎總無大錯。

顧茗似乎不懂客氣為何物,指著《玉城日報》的版面道:“需要改進的地方太多了!”

馮瞿:“……”這丫頭是來找茬的吧?

他饒有興致的看了一眼熊志興。

熊志興本來忐忑難安,今日接到邀請,生怕馮瞿藉此發難,臨別之時只差與妻兒抱頭痛哭,頗有種赴死的悲壯之情。

聽到顧茗的話,他一顆心頓時提在了半空中,額頭冷汗都快下來了。

“改……改什麽地方?”

顧茗對熊志興的緊張視而不見,就事論事:“以《玉城日報》為例,現在的版本從頭至尾只貫徹了一個宗旨——拍馬屁!”

馮瞿啞然失笑,心道:小騙子爆起來真辣,以前還裝什麽乖呀?

她今日穿著一件沈靜的湖藍色旗袍,頭發利落的全部綰成發髻綴在腦後,通身素凈,若非一張漂亮的臉蛋太過年輕矚目,倒也堪當大任。

熊志興一張老臉漲的通紅,座中有人輕笑出聲,大約也是他平日的冤家對頭,見到熊志興被奚落,不免興災樂禍。

顧茗提著雞毛當令箭,完全不在意座中別人什麽表情,言辭如刀:“請恕我直言,《玉城日報》是玉城的門面,但是我粗略翻過你們幾十期的報紙,都是換著花樣的吹捧曹通父子,有直面吹捧的,也有貶低抹黑對手的方式來擡高曹通父子,但是唯獨看不到多少事關玉城民主政策的宣講,以及惠民利民的政策,這哪裏叫玉城日報啊,直接叫曹氏父子傳奇不就完了嗎?”

熊志興的腦袋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他手底下養著一幫大吹法螺的文人,每日除了絞盡腦汁寫些吹捧的文章沒別的事兒可幹。

馮瞿原本是微斜著身子,靠在椅背上,被她的話驚的坐正了,苦笑不已:小騙子以前對《容城日報》的評論還是委婉許多,到底顧忌了他的顏面。

顧茗環顧一圈,凡與她目光相觸者不由都移開了視線,似乎生怕與她對上,被她當面嘲笑,老臉都要沒地兒放了。

“我們的報紙要面對的受眾都是哪些人,辦報之前難道不應該調查清楚嗎?《玉城日報》是官方喉舌,面對的是普通老百姓,請問普通老百姓最關心的是什麽?是玉城大帥與少帥出席了哪個慈善晚宴,還是娶了哪一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需要全城同慶?”

座中鴉雀無聲,連馮瞿的表情都嚴肅了起來。

他微微仰頭看著說話的小丫頭,她無懼場中眾人,這麽久以來,他通過文字的脈絡摸到了她的內心世界,卻也還是不夠真實。

只有今天這一刻,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個以一己之力撼動了滬上整個文人圈子、與屠雷唇槍舌劍掀起一波文化與思想的腥風血雨的容城公子。

—— 傾才絕艷膽魄無雙的容城公子!

她站在那裏,擲地有聲:“不!老百姓關心的是民生問題,玉城有哪些可以幫助到尋常老百姓的,讓他們衣食不愁,孩子有學上,老人能就醫,年輕人有工作。或者讓他們了解玉城以外的事情,比如中央與地方出了哪些需要普及的律法政策。”

“請問熊主編,您這報紙拉車的、賣菜的、修鞋縫衣的、打鐵賣豆腐的可看的懂?或者您報紙上面介紹上流社會的花天酒地,與普通小老百姓可有一點關系?讓他們看看民脂民膏如何被人揮霍嗎?”

“我覺得,這份日報只有兩位讀者,那就是曹大帥父子,而不是玉城的普羅大眾!”

熊志興被她問的啞口無言。

馮瞿仿佛發現了一個新的顧茗,她胸中有正氣,有熱血,有孤勇,有見地有報負!

完全不同於少帥府乖乖巧巧的姨太太,也不是被男人在槍擊現場放棄,他以為應該對他一腔怨憤賭氣不歸的姨太太;更不是同他撒潑耍賴的那個小騙子——而是一個全新的他也許只打開了門縫窺見一道天光的顧茗。

本來是一場規培研討會,卻成了她一個人的演講臺。

她說:“這裏還有一份《兒童新報》,在我看來這哪裏是辦給兒童的報紙啊,完全是辦給兒童他父母的報紙。”她清清喉嚨:“關鍵是,辦給兒童的報紙不但兒童看不懂,就連兒童的父母也不感興趣,我覺得再照這種方針辦下去,沒有銷量遲早要關門!”

《兒童新報》的主編正是那位五十知天命的老先生,是有些迂腐的老頭子,前兩年接手報館,因不能接受上一任年輕主編的理念,把這份本來很受歡迎的報紙給辦的銷量滑到慘不忍睹,幾乎要關門的地步了。

顧茗正戳到了他的痛腳,老先生氣的呼呼直喘,翹著花白的胡子指著顧茗大罵:“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老先生,您這話可是有歧視女性之嫌,如今提倡男女平等,過去那一套老把式可是行不通了!”

若不是礙於現場荷槍實彈的親衛,老先生都要氣的拂袖而去了。

顧茗:“老先生不必太過生氣,就當我是近之不遜遠之則怨的小人,可老先生難道不明白如今是民國了,孫先生早就提出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這其中的‘人’一項,難道就把婦女排除在外了?”

她神色轉為鄭重:“報業人是老百姓文化的引導者,我請問在座諸位,可有承擔起這份責任?當然在座諸位有意要把報紙辦成小圈子裏互相欣賞的產物,並不註重實際銷量,就當我沒說。”

座中各家報館的主編們面面相覷,雖然並未對顧茗信服,卻也被她打亂了陣腳。

有人坐不住了:“那依顧小姐之意,我們家的報紙應該怎麽改?”

那人在桌上的報紙堆裏翻出了自家報紙,遞給了顧茗,有挑釁考較之意,卻也有試探請教之意。

她低下頭去看那份報紙,眉目如畫,粉黛未施素凈如玉,專註的目光令人動容,馮瞿忽然之間醒悟——她為何對他在槍擊案現場忘記了她只是言語譴責幾句,並未追根究底,或者表現的有多麽傷心。

她不傷心。

唐平帶她回來之後,從頭至尾她其實都很平靜,哪怕撒潑耍賴也恰到好處的控制著分寸,哪怕……在床上最激烈的時刻也都很理智。

理智的享受著肉體的歡愉,理智的與他討價還價,爭取自己的權益。

她是真的絲毫不見一點傷心。

因為,她不愛他啊。

馮瞿註視著她專註工作的樣子,被好幾位主編包圍,與他們探討報館發展忙碌的樣子,心如暮鼓被重重敲響。

也許,她從來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愛過他。

他被自己這個猜測給震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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