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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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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石庫門一處亭子間裏,顧茗穿好藍布褂子,頭發梳成兩條長辮子,用一段頭繩紮起來,拎著菜藍子下樓去買菜。

樓下阿婆見到她下來,用滬上方言熱情的拉著她講個不停,顧茗並非本地土著,聽方言如聽天書,完全不知道阿婆在講什麽,一味笑瞇瞇點頭。

謝餘從外面回來,差點被眼前一幕逗樂,他接過籃子,也順便從阿婆手裏解放了顧茗,帶她出門:“你聽得懂?”

阿婆問他們可是新婚小夫妻,幾時成的親,又是從哪裏來,準備生幾個孩子……

顧茗搖頭:“聽不懂,不過多笑笑總沒錯吧?”

謝餘心中微甜,目光溫柔之極:“對的,你只管應著就是了。”

從窄窄的弄堂裏走出去,一路上還要註意弄堂兩邊滴著水支棱八叉晾出來的床單被套,別弄濕了衣服。

顧茗昨晚驚魂未定,趁亂從仙樂都跑了出來,大半夜隨著謝餘來到他租賃的石庫門暫時存身。

謝餘住的亭子間雖然面積小,但打掃的很幹凈,一張小桌子上面還擺著書跟字帖,見顧茗目光掃過來,他獻寶一般捧到她面前:“阿茗你看,我最近的字有沒有進步?我一直都有在練!”

顧茗鼻端仿佛還能嗅到人血的味道,被他一打岔,接過他練的毛筆字細細看起來,竟漸漸安下心來,還能指著他的某個字的筆劃誇讚一番。

明明是生死瞬間鬼門關打了個轉回來,驚心動魄的幾個小時,可是躲在小小的逼仄的亭子間裏,外面萬丈波濤似乎都與他們無關,只有這靜謐溫暖的小小房間才是今晚的歸處。

謝餘直等到她睡著了,才關上房門離開了,也不知道他在哪湊和了一晚上,天亮就帶了早飯跟一套在石庫門瞧著不紮眼的衣服過來。

謝餘租住的弄堂裏大多數鄰居都是手頭據拮的小老百姓,全家老小一起住在租來的狹窄房間裏,好幾戶共用一家廚房,掙紮求存。

謝餘搬過來也沒多久,廚房裏的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都沒有,兩人在街上轉了好久,搬了不少東西回來,中午就在公共廚房開夥,煮了米飯炒了倆熱菜,端回亭子間吃午飯。

顧茗從昨晚開始就思考自己要走的路,她知道謝餘的心思,可惜她不是真正的顧千金,而且與馮瞿還有糾葛,暫時借住幾日還能說得過去,要是長期留在謝餘身邊,說不定還會給謝餘帶來殺身之禍。

她一直忘不了書裏描寫顧千金被殺的那一段。

吃過的碗筷都被謝餘收拾到樓下清洗幹凈端了上來,他端坐在桌子旁邊,盡力挺直了腰背,好像去見青幫龍頭裴世恩一般鄭重其事。

從顧茗說要跟他談談之後,他就是這副模樣。

“阿餘,你怎麽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謝餘整張臉仿佛扣了一張面具,神經跟肌肉都牽強的固定在一處,連動都不會動了。

他勉強動動嘴角,露出個牽強的笑意:“阿茗,你不會是……想要回到他身邊去?”

顧茗驚到了:“……你知道他?”

他的肩膀忽然之間就不堪重負,垮了下來:“我……我以前不知道他是誰,也跟過你幾次,發現根本沒辦法靠近,在容城應該很有權勢。昨晚……我看到他了,是馮瞿對不對?”

開始他以為同顧茗坐在一處的尹明誠便是她的丈夫,可是後來卻發現兩人神態疏離而客氣,反而是馮瞿的態度更為不同。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氣場極為奇怪,有過親密關系之後,哪怕兩人在眾人面前並沒有表現出太過親昵的樣子,可是坐在一起總會露出些許端倪。

馮瞿的照片在容城日報登過,凡是家裏隔三岔五肯買份報紙來讀的人家恐怕都認識這位容城未來的繼承人。

顧茗朝後放松的一靠,卸下了心頭重擔:“是啊,父親把我送給馮瞿做姨太太,他自己官升一級,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阿茗,你別這樣說自己!”

謝餘心裏頗不是滋味。

他是個窮小子,除了有把子力氣,不惜命之外,房無半間地無一壟。他固然對顧茗一片深情,可是也知道想要讓她過上好日子暫時還辦不到。

他在外面機靈百出,人情世故都算練達,漸漸也討得了容城青幫龍頭洪森的歡心,將他送來滬上,給裴世恩跑跑腿。

洪森與裴世恩是老鄉,兩人從小一起出來闖蕩,只不過裴世恩發跡很快,而洪森還是裴世恩成為青幫龍頭之後,才漸漸提拔了他。

裴世恩是個十分念舊的人物,最落魄的時候,他跟洪森一個燒餅掰兩半,一碗涼水分半碗同甘同苦過,因此對洪森格外信任。

洪森舉薦來的謝餘也很得裴世恩青眼,都快在滬上青幫混熟了,唯獨跟顧茗談正事就打磕巴。

顧茗還處於自暴自棄的階段,她自嘲一笑:“阿餘,我自己有時候都嫌棄我自己。做人姨太太就是家裏養的貓貓狗狗,主人閑了逗逗你,真要遇到生死關頭,誰會拋家舍業去保護家裏養的貓貓狗狗?”

昨晚回來之後她腦袋放空睡了一覺,可是醒過來之後,再回想仙樂都槍擊案之時馮瞿的表情,越想越寒心。

顧茗雖然煉就了一顆堅硬的心,走腎不走心的關系也從來不放在心上,可是與馮瞿相處了大半年,撒嬌賣蠢的蒙混了這麽久,真到了生死關頭,才發現她有多幼稚。

大約每個人都不願意做生命之中被別人拋棄的那個人吧?

顧茗知道自己在馮瞿心中算不得什麽,可是當真正被他在生死關頭拋棄,心裏的難受卻不是假的。

謝餘對著外人舌燦蓮花,唯獨每次遇上顧茗就變作個笨小子,舌頭好像得了一種不聽使喚的病,僵硬的在嘴巴裏變成了一根棍子,支住了上下牙齒,使得他吐出來的話也快不成句子:“阿茗,你……你留下來吧?別做人家姨太太了。”

做人姨太太有什麽好的呢?

看人臉色吃飯,看人臉色睡覺,連自由也是別人的,打扮的再富貴堂皇,也掩蓋不了被人輕賤的命運。

顧茗起身,站在窗戶前面,好一會才幽幽一嘆:“阿餘,你還不明白嗎?就算是我不做人家姨太太,也不能留在你身邊。”

謝餘頓時激動起來:“為什麽?為什麽不能留在我身邊?”他斬釘截鐵道:“我不在乎你做過別人家姨太太,現在是新社會了,有很多離過婚的女人照樣再嫁。況且你做人姨太太也不是自願的。裴龍頭說……說會給我機會讓我好好做事,用不了多久我肯定能賺大錢!”

書裏寫過謝餘的發家史,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帶過,但也是血淋淋的歷史。

能夠成長為一代青幫大鱷,手上必然血債累累。

顧茗是個膽小鬼,她只想尋找一個安身之處,過安穩的日子。可是當仙樂都無辜之人的鮮血淺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有多天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這動蕩的時局裏,任何人都無法獨善其身。

頭一次,她對現實了有清醒的認知。

她無奈轉身,眸光與謝餘對上:“阿餘,還不明白嗎?如果我留下來,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的。仙樂都案發之後,我跟著你離開了,從此跟你在一起。馮瞿不知道便罷,若是知道了,他會不會覺得……我跟你私奔了?”

謝餘楞了一下。

他一門心思想要帶走她,卻從來沒考慮過後果。

“以馮瞿的性格,不一槍崩了你我才怪!”她說:“馮瞿手裏有槍有權,他在滬上肯定也有人脈關系,如果有一天我要跟誰在一起,必然是堂堂正正離開馮瞿,堂堂正正在一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躲藏藏,身背汙名茍合。”

這是她作為一個女人,最後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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