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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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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過來的時候,燭影深深,昏黃的燭火下,有一人坐在我床頭,正在檢視我掌心的傷口。

光影下,他的側顏溫柔無比。

那人竟是衛恒!

他在這裏做什麽?

我立刻就想把手抽回來。

“別動!”他頭也不擡地道:“還有一處傷口沒上藥。”

藥膏清涼,他托著我手的掌心卻灼熱無比,宛如火灸。

“這等小事,就不勞煩將軍了,我的婢女呢?讓她們來為我上藥便是。”

衛恒沒理我,慢條斯理地給我上好了藥,又拿紗布細細地替我裹好。

見他要走,我如夢方醒,急忙問道:“等等,程熙呢?你把他怎麽樣了?”

“你就這般惦念於他?”他的聲音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我反而覺得安心,因為這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衛恒。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是冷硬如鐵,言辭如冰。

“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掛念他的安危,你已經奪了他的城池,難道就不能留他一命?”

他回身怒視著我,額上隱隱有青筋閃現。

“難怪人都說女子最是薄情,見異思遷,如楊柳之性。三年前,你還費盡心機想要做我的正室夫人,這才多久,你和那程熙連房都沒圓,就已經要和他同生共死了?”

這樣的話從他口裏說出來,簡直讓我懷疑這還是我曾經暗自戀慕過的那個衛恒嗎?

如果不是深知他對我的厭惡憎恨,我幾乎都要以為,他這是在吃醋,吃程熙的醋。

可這怎麽可能呢?

當年,無論我怎樣將一顆心虔誠地捧到他面前,他都是不屑一顧、冷語相譏。這樣的他,又怎麽會因為我而去吃程熙的醋呢?

初見衛恒,是在我十四歲那年。

那一年,黑山賊進犯洛城,出言挑釁、極其無禮,長兄甄豫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不聽嫂嫂勸言,出城與之對戰,身中冷箭而亡。

嫂嫂張氏見城門已無法可守,當機立斷,立刻趕回城中,要帶全家老幼從西門逃走。

我們喬裝打扮,扮成普通百姓模樣,除了母親,家中所有的女子都換做男兒裝扮。

嫂嫂還特意給我臉上、手上多塗了幾層泥灰。

“阿洛,你生得實在太美,便是扮作男兒,只怕也……,還是扮醜些,安心!”

然而我們還是晚了一步,已經到了城門口,卻被一隊黑山賊人攔下,盤問洛城守將甄豫的家小。

嫂嫂因曾披堅執銳助兄長守城,被賊人認了出來。幸而我甄氏一門,無論是父親在時,還是家兄繼任洛城城主,皆對百姓寬仁厚愛。因此,嫂嫂振臂一呼,逃亡的百姓們拎著棍棒鋤頭紛紛上前助她將那一隊黑山賊人打跑。

眾人一湧而出,逃出了西門。

我雖然亦隨人流逃了出去,可是兵慌馬亂之中,卻和嫂嫂她們失散了,眼見暮色西沈,獨自一人隨著十幾個百姓徒步而行,不知逃往何處,亦不知去往何方。

正惶急焦愁之時,又有一隊黑山賊人追了過來,同行的百姓紛紛四散而逃,朝路兩邊的山坡密林裏鉆。

可憐我一個大家閨秀,自幼養在深閨,從不曾走過這般遠的路,此時雙足早已磨破,疼痛鉆心,哪裏還有力氣再去爬山鉆林。

可若是不拼盡力氣去逃,一旦落到賊兵手中,被他們看出我的女兒身,等待我的,將會是比死還要可怕的命運。

為了活命,我強忍著足底的劇痛,再也顧不得什麽大家閨秀的儀態舉止,學著同伴的樣子,手腳並用,拼命朝山坡上爬去。

眼看只差幾步,我就能爬上去了,哪知腳下忽然一滑,再也站立不穩,整個人朝下滾落。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我剛滾落到路中央,便見一匹黑馬沖了過來,似是受了我的驚嚇,那馬長聲嘶鳴,兩只前蹄高高揚起。

下一秒,那一雙鐵蹄就會狠狠地踩踏在我身上。

那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我只當是大限已到、地劫難逃,索性閉目待死,至少死在馬蹄之下,總好過落到黑山賊人手中,生不如死。

馬蹄重重踏下,然而我等來的卻不是重重的馬蹄帶來的死亡,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當我察覺有異睜開眼時,才發現我竟被一個白衣銀甲、劍眉星目的少年將軍抱在懷裏。

是他從馬蹄下救了我,緊抱著我滾到一旁,避開了那致命的鐵蹄。

數枚羽箭朝我們射來,他一劍揮出,將那七八根箭全數斬斷,側身一翻,擋在我身前,口中呼哨一聲,一匹棗紅馬飛馳到他身前。

他又揮劍擋開數枝羽箭,俯身一把抓起我,躍上馬背,疾馳而去。

那匹紅馬似乎腳力甚好,初時還能聽到後面追兵的呼喊,片刻之後,便再也聽不見身後追兵的馬蹄聲。

然而,那位救我的少年將軍卻仍縱馬疾行。我不知他要帶我到哪裏去?也不知他是什麽人?我想要求他帶我去找嫂嫂她們,卻又害怕我一旦開口,被他聽出來我的女兒聲……

當此亂世之中,女子的命運尤為悲苦,為了我的名節安危,我不得不小心謹慎。

此時天色已然全黑,只有天邊一彎殘月,發出淡淡的清輝,照著我們所騎的棗紅馬在林間亂走。

我漸漸覺得有些不對,正要壓低了嗓子出聲問他。

忽然,他猛地一勒韁繩,止住了棗紅馬。

我等了片刻,既等不到他只言片語,也不見他有任何動作,正要出言發問,忽聽“咚”的一聲悶響。

我嚇了一跳,忙回頭一看,我身後的馬鞍上已是空無一人,那位少年將軍竟從馬上栽了下去。

我慌忙跳下馬,不顧腳心傳來的劇痛,忙去看他,這才發現,他的肩上竟插著一支羽箭,他受傷了!

這可如何是好?我心中頓時慌作一團,跌坐在地。

一陣夜風吹過,我不由打了個冷戰,竭力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就算我可以呆坐在這裏吹一夜的冷風,也絕不能讓我的救命恩人躺在這裏挨凍流血。

他此時重傷昏迷,身邊只有一個我,是他救了我,現在該輪到我救他了。

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一個可以避風的藏身之所。

這並不難找,因為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就有一間破敗的茅屋,門洞大開。

想來,應是這位少年將軍強撐著找到這麽一處容身之地,才會讓紅馬停下來。

如此情勢,我也顧不得孟夫子他老人家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教誨,只想將我的救命恩人扶進茅屋中去。

可他實在太過高大健壯,我使出全身的力氣也撐不起他來,只得抱著他未受傷的那只手臂,一點一點地將他朝茅屋拖去。

不過幾步之遙,我卻覺得如跋山涉水一般,艱難而又漫長。歇了好幾次,我才終於將他拖到屋內,累的癱倒在地,一邊喘息,一邊借著微弱的月光,竭力想看清這屋內的陳設。

這間茅屋似是許久沒有人住過了,連門都沒了,裏面完全就是空空如也,徒有四壁,除了墻角的一堆稻草。

我慢慢挪到那堆稻草旁邊,也顧不得灰塵嗆人,把它們理了理,鋪成一張床鋪的模樣,再深吸一口氣,費盡餘下的所有力氣將那少年將軍拖到這堆稻草上,又將餘下的稻草盡數蓋在他身上。

再走出門,將那匹棗紅馬牽進來,讓它臥在門口,替我們守門兼擋風。

做完了這一切,我已是累得筋疲力盡,再也撐持不住,躺倒在地。

明明身子已疲累到極點,可是我卻不敢睡去。雖然我再在守在他身邊什麽也做不了,沒有燭火,我甚至連想為他包紮傷口都做不到。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他身旁,將手放在他額頭上,替他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無事。

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幼時,每當我生病覺得身子難過時,只要娘親溫柔地將手放在我的額上,柔聲哄我,我便會舒服好過許多。

我只希望這個曾撫慰過我的法子,也能同樣讓受傷的他覺得好過一些。

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只要他能活下來,我願意折壽,用我的命去換他的命。

不知是他身子強健,還是上蒼聽到了我的祈求,好容易熬到天色微明時,我顫抖著手去探他鼻息,不禁喜極而泣,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這一整晚,我都不敢去探他的鼻息,生怕會……

我只是一直將手放在他額上,安慰自己,他的額頭尚溫,定然是無事的,心裏卻又拿捏不定,不能確定他額頭微溫是因他仍活著,還是——被我的手所焐熱的。

天色漸明,我終於看清了他臂上的箭傷,斜刺入肉內,看著嚇人,但傷口卻似並不很深,創口的血似乎已經凝固,不再有血滲出來。

我躊躇了一下,忍著羞澀探手到他懷中,想看看有沒有什麽金瘡藥。我聽嫂嫂說起過,也替嫂嫂上過藥。

可惜,我將他懷裏翻了個遍,除了一塊烙餅,什麽都沒找到。可即使沒有金瘡藥,他臂上的箭也得早些撥出來才好。

我原本是有個小包袱的,裏頭裝了些換洗的衣物,可惜這一路逃避追兵,早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我只得走到角落,背過身去,從貼身裏衣撕下長長的一條,再走回他身邊,雙手攥住箭柄,深吸一口氣,咬牙猛地一撥——

只聽他悶哼一聲,我心中一跳,忙目不轉晴地看著他,盼他能睜開眼睛,就此醒來。

可他的雙眼——卻仍緊緊閉著,哪怕我輕聲喚他,他也仍是繼續昏睡不醒。萬幸的是,他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我一邊替包裹傷口,一邊有些擔憂。

看他的箭傷,只入肉寸許,且並未傷及要害,流的血也並不多,傷勢應該並不嚴重才是,可為何一夜過去,他卻仍未醒來,而且面如金紙,瞧著極是嚇人。

他就這樣躺在那裏,雙目緊閉。比起昨日縱橫馬上、雄姿英發,令人心折的少年將軍,此時受傷虛弱的他反倒更讓人心弦輕顫,不能自己。

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久未飲水,他的唇蒼白如紙,幹裂起皮,看得我心裏難過極了。

雖然害怕,我還是大著膽子從他的棗紅馬身上解下水囊,可惜只倒出來一滴水,連讓他潤潤嘴唇都不夠。

我忽然想起,從家中逃出來時,我百忙之中,順手還帶了一包平日最愛吃的西極石蜜揣在懷裏,這蜜糖的制法是從西域傳過來的,用甘蔗所做而成,想來多少能潤喉生津。

我忙從懷中掏出來,拈起一顆送到他嘴裏,輕聲道:“公子,你等我,我這就去給你找水喝,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緊攥著手中的水囊,我鼓起勇氣,走了出去。我並不敢走太遠,幸而離茅屋不遠處有條小溪,我裝滿了水快步回到茅屋,卻又犯了難。

他如今重傷在身,如何能喝這溪中的生冷之水,須得將這水燒熟了才使得。

我搜遍了整個茅屋,好容易找出半個瓦罐來,勉強可以用來燒水,可是火呢?我要怎生才能弄出火來?

身為大家閨秀,我自幼被養在深閨,所學雖多,卻從不曾學過要怎樣生火?

我呆呆地蹲在地上,看著那只陶罐和幾根枯枝,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從小,父母親人總是誇我聰慧穎悟,可是我卻從未如此時這般覺得自己無用。

我讀了那許多書,會撫琴、會女紅、會茶道花道,又有什麽用?我連生火都不會?想要煮一碗熱水給救我之人都做不到!

越想,我越覺得委屈無助。

兄長戰死的悲痛、舉家逃亡的驚惶、還有和親人失散的恐懼……

我再也承受不住,不由坐倒在地,抱著雙肩小聲啜泣起來。

我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忽聽一個沙啞的嗓子道:“別哭,別再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木有覺得更文的時間越來越早啦,爭取明天再早一點*^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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