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雅已經很久沒有從這個角度凝視天空城。

高聳入雲的城市頂端依然環繞著潔白的雲團、金光和綢帶,最高的聖堂裏仿佛還在飄落唱詩歌聲。向來圍繞著教廷聖城郊外建起的集市村莊消失不見，只剩下多年使用後留下的土壤汙漬。邊緣的外墻徹底露出來，雪白的石塊泛著奇異的金屬光澤,守衛著內城。

這代表了大量固化法術，以及密集的法陣紋路，將整座聖城城墻看成一體,它也是一座強力附魔道具。

按照馬猴燒酒的消息,新軍到來前,聖城正式戒嚴封鎖,關閉內外通道並清理了郊外的不穩定因素,等待戰爭開啟。千百年的積累,讓聖城疊加的施法數不勝數，其中開啟的一項空間封鎖,將馬猴燒酒和黑面包困在了裏面。

倒不是不能離開或者下線，但只能使用一次。

玩家偷渡進去的召喚陣盤和傳送陣,只要啟用就瞞不過聖城中的多項防禦。而空間研究進度橫向對比相當接近繁星學派智者的“空間之手”芙拉尼雅，也不至於愚蠢到在戒備森嚴情況下發現不了問題。

好在從一開始，希爾雅就沒指望過這部分安排能起到太大作用。她及時改變了城內的任務,重在讓玩家安全撤離。

但馬猴燒酒發布的另一份消息，引起了希爾雅更多註意。

“城內似乎有流感，很多人據說生病了不再在外面活動,上層神學院的上課聲變得幾乎聽不到了。拉貴爾確認了這點，一個月內,城內有1/3主教不再出面。考慮到光明神和邪神的關系，我很懷疑城內正在發生獻祭。”

希爾雅將時間倒推,城內“流感”出現前幾天,正是雷曼王宮血夜。

是雷曼王室血脈斷絕後,對教廷某種不為人知力量的反噬？還是別的什麽？

不論哪種可能，希爾雅都做了準備。

新軍早已越過聖城本應能探測到的區域，高大恢弘的城墻後，隱約有黑衣騎士和白袍神術師的影子，但他們絲毫沒有出兵或提前打擊進攻者的意思。

除了依然毫無隊形、烏泱泱跑在前面的玩家，鎧甲穿戴整齊、最後一次檢查完裝備的詩佩斯軍團完成列隊。幾乎每人身上都罩了一層改良版風墻，包括隊伍裏的法師編隊，矮人特制的輕便鎧甲同樣護住了他們的要害。

鎧甲改造得和過去的鐵桶區別很大，材質更好，細節部分也添加了絞索、鏈條、符文和不多的齒輪，行動更輕便，是一次矮人們的新嘗試。

大量改變的鎧甲部分區域形狀，則是配備給不同士兵的【加載模塊】（除了這個名字，玩家還準備了【武器庫】，但沒通過投票），更適合弓箭手箭筒的設計、更適合放置炸彈和卷軸的位置、最方便開啟藥劑救命的地方……

雖然玩家們沒能拿到高達，但改造的小型鎧甲也挺受歡迎。

隊伍陣列後方，該是戰車或者投石車等等戰爭機器的位置，換上了一個個圓滾滾的柱子，表面有些透明，流光溢彩，看起來甚至有些好看。但仔細看，就會發現，它們和騎士團保衛戰中城墻上長出的炮管極為相似，帶著危險的氣息。

隨隊的治療師已經搭起了帳篷，參與這部分研究的熟手則在快速調試武器的狀態。

整支隊伍都做好了戰鬥準備，希爾雅深吸一口氣，忽然聽到不遠處響起一陣喊聲。

“開門呀！開門呀！我知道你在家，有本事害人，有本事你開門呀！”

跑得亂糟糟的玩家們，跑在最前面的已經沖到了聖城城下瘋狂砸門，厚重的、雕著天使羽翼和神光的石門微微顫抖，一層薄薄的屏障光幕帶著電光擊中了玩家。

“咳咳……”孤兒打野頭發全都直立起來，噴出一股黑煙。他借著升起的土墻躲開城上射下來的箭矢，嘿嘿笑著往回跑，“我知道這是什麽材質了！看我回去就建天空城模型！”

有玩家參與的戰鬥，總是能以相當離奇好笑的方式開幕。

希爾雅漂浮起來，回頭望向所有人。

“我們為所謂的墮落者、所謂的邪惡黑暗種和所謂的愚昧平民的一切遭遇而來，光明教義中寫著仁愛與平等，但很可惜，這裏並不存在這個。勇士們、士兵們、詩佩斯的公民們……我們將以我們的雙手，從□□者手中，奪回所有人應有的自由。”

【公告：[教廷戰爭-天空城攻城戰]已開啟！請勇者們前往指揮官處確認當前戰場任務！】

治療師搭建的帳篷裏，光團一片片亮起，湧出穿著各種各樣衣服的玩家。潮水般湧向城墻的隊伍，正式點的穿著鎧甲，不正式點的穿著新做的漂亮服裝，還有怕覆活掉落裝備，幹脆穿著一身默認白板舉著武器跑出來的。

游走在戰場上到處亂跑的玩家本已經相當惹眼，1+1造成的混亂都大於3，更別說一萬多人一起出現了。

“第三小隊！第三小隊！萊因哈特小隊的人吶？！”

“集合了集合了，先爬上墻！”

“烏拉烏拉！看我大核平術啦！”

吵鬧中，天災……降臨！

蓄勢待發的軍團也準備好了，第一波齊射瞄準城墻。

“轟——！！！”

曾在騎士團身上取得成功的爆炸和巨大沖擊力，砸在聖城城墻上，只有騰空升起的光幕搖晃了一下。

天空城的外城墻瞬間變得無比高大，脫出一個影子，以原城墻為基礎升起的白金色的虛影城墻高達百米，仿佛要鏈接天與地，砸中的炸彈和元素團爆炸中，波紋漣漪般散開，像潑在城墻上的多彩染料，火焰如水流般蔓延開，卻只在城墻上燒出一團漂亮火花。

城墻的金色影子越升越高，穿過雲層，從白雲中灑下點點金光，模糊的羽毛、花瓣等光影在上空浮現，仿佛神國降臨。

城墻堅固、宏偉，仿佛無法被破壞。

但這是不可能的。

希爾雅在第二次齊射中感知著城墻變化，和庇護地屏障有些相似，不論是法術還是武力，一次次攻擊被均攤到所有的點上，以積累儲存的力量抵消。

多年積累下的力量讓城墻像一個堅硬的烏龜殼，只要裏面的人不出來，沒人成功突破進去，就只能遠程消耗掉這份力量。這大概也是躲在城墻後不斷施法和灑落箭雨的教廷戰士們的計劃。

希爾雅想了想，在控制臺裏給城墻添上了血條。

“亮血條了亮血條了！機制怪來了，夥計們，幹它！”沖到最前面的玩家聽到探測術的反饋，爆發出一陣歡呼，在城下躲閃著攻擊，冰刺、挖地、催生藤蔓等一系列花樣百出的施法應用，和爆炸配合著消耗城墻力量。

希爾雅輕聲點名，“愛德華。”

繁星的智者踩著空氣向上走去，和留在下面的其他人一起，以精神力遙遙在城墻上落下新的空間節點。

固若金湯的屏障開始出現斑駁，有的地方亮一點，有的地方暗一點。

置換力量、封鎖空間，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該我們了！”雷羅搶先喊道。隊伍裏露出行動間哢哢作響的金屬柱們，履帶魔偶每一只都持著錘子，在指揮中湧向城墻。

魔偶頭頂閃爍著紅光，小錘子落在城墻上幾不可見的細紋上，讓部分銘刻的法陣開始運轉滯澀。法陣有無數種組合，無數種同類異構，無數種紋路走向，它們共同組合成一個奇妙的世界，論起運算，經過多次升級的魔偶甚至能比一位熟悉法陣的研究者更快。

矮人們哈哈大笑著為作品歡呼，忙碌於搬運藥劑的另一批煉金術師眼巴巴看著希爾雅，詩佩斯軍團的正式士兵也躍躍欲試，只是在等待命令。

但希爾雅沒有允許他們上前。

除了可以覆活的玩家外，她準備的所有遠程力量大多已經出手，城墻防禦在攻擊下出現了不妙的變化，但依然只有城內守衛正灑下神術和揮舞武器進行戰鬥。

天空城是教廷聖地，神學院、聖堂、騎士團和裁判所核心都在這裏。正常情況下，除了起碼幾千的神術師或神術師學徒，還有許多學院導師、正式主教、九位紅衣大主教和武者教官們在這裏，當然，還有教皇。但直到此刻，聖城展現出的防禦力都偏弱。

沒有高級法術，沒有高級武技，沒有擅長制作道具的導師用道具砸人，本該有鋪天蓋地神術壓制的城墻下，只有可笑的弓箭、簡單的火球或冰刃。除了防禦屏障，戰鬥簡直像是和普通城市的戰鬥，只是更難一點。

這讓希爾雅的準備有些落空，她一直在警戒教皇和教廷可能隱藏的高位力量出現，本來連強制玩家下線躲過半神攻擊的系統預設項都做好了。

反面的“權力與假面的宗主”會回應獻祭，而作為正面的光明神卻並不回應任何祈禱，同時兩者都沒有發現玩家的秘密，這讓希爾雅對光明神狀態有了個猜想。也許，光明神處在失控或者墮落崩潰狀態，由於權柄指向問題，會對獻祭做出回應，卻無法正常思考、關註外界。

但神明是神明，半神是半神，一直沒能接觸到一位半神的希爾雅，絕不會小覷教皇的力量。承受半神攻擊還是下線躲過，兩者根本不需要選擇。

希爾雅同步開啟的城內玩家視野顯示，馬猴燒酒今天輪到城內巡視任務，正收拾了東西，狗狗祟祟地靠近城墻，試圖來個裏應外合。但對論壇上玩家們吐槽這些守軍太弱的問題，馬猴燒酒也沒打聽到情報。

幾輪攻擊後，城墻變得越發搖搖欲墜，玩家們興高采烈地試驗著自己的新戰鬥方式，讓城墻上躲藏著反擊的人們苦不堪言。

希爾雅敏銳地發現，他們身上穿著的衣服有些問題。

拿起經過矮人精修的望遠鏡，希爾雅往高處飄浮了一些，終於看清疲倦中沒法好好躲藏的人影。

白色的學生神袍、預備役騎士的布甲……不對勁。

城墻上甚至沒有一位主教指揮！難怪沒人使用高級法術，根本就沒有高階神術師在這裏！

他們去哪了？希爾雅還沒思考出答案，就看到一隊黑袍正快速走上城墻，顯然，裁判所即將接管這裏。

希爾雅一驚，立刻發任務給馬猴燒酒，讓她和黑面包準備離開。

“準備，辛達瑪——！”

“嗚嚶——”

如今有人腦袋大的黑龍，抓著希爾雅肩膀，鼓足了勁向前大吼。摻雜著黑煙的火龍從細細一束，隨風迅速燃燒變大，席卷整個城墻上端。

轟炸和破壞中逐漸發出悲鳴的城墻屏障，發出蛋殼碎裂般的聲音，苦苦支撐一秒後，突然消失不見。

“不能關閉——烏托執行官，你在幹什麽？！”

城墻上的尖叫和痛哼混在一起，在無數光束打在領頭的黑袍執行官身上時，兩個人影撲向他，光影閃爍中，三人瞬間消失。

龍吟和火焰瞬間淹沒了失去防禦的城墻，烤裂雪白石塊，燒焦一切材料，預備役騎士和學生們倉皇躲避著，抓住機會興奮往上爬的玩家已經快翻進城墻。

希爾雅的聲音飽含精神力傳入城中，“年輕人是世界的未來，他們勇敢、正義、不惜一切維護信仰，但他們的導師、他們的主教去哪了？阿內芒三世陛下，你寧願坐視無辜者的血染紅教廷聖城，也不願意出來面對戰鬥嗎？”

第二聲龍吟已經在蓄力，玩家們的鬼哭狼嚎叫喊和城墻上虛弱學生的啜泣混合在一起，質問聲比雷鳴般的龍吟聲更清晰地傳到他們耳中。

玩家們的花式嘲笑緊隨其後飄了上去，根本沒見過戰爭、甚至沒見過血的學生反駁聲都零零碎碎。

“滴滴滴——”

跑在最前面的玩家身上忽然響起一陣蜂鳴聲，雜七雜八的道具買了不少，即使是玩家都得思考一下才能想起那是什麽。但精神力覆蓋戰場的希爾雅臉色瞬間變了，“勇士止步！”

無形無質的光海，從高聳入雲的天空城頂端傾瀉而下。

乳白色的光沒過一切，看似緩慢，卻瞬間吞沒了整座城市。

跑在最前面的萊因哈特呆了一下，剛剛看清自己掏出來的蜂鳴源頭，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曾為防備和探測邪神的規則性力量制作的探測儀，在半神力量下響得聲嘶力竭。

光海洶湧而來，在城下釋放風墻和獵人職業裏部分輔助監督戰場技能的貓球球，上一秒還在為指揮提供一線戰鬥信息，下一秒，就被鐵羽雞甩飛出去十幾米。

“咯咯噠！”鐵羽雞的啼叫聲尖銳急促，憤怒極了。

被扔出去的貓球球撞得暈頭轉向，“小黑你怎麽了！”

從選擇鐵羽雞小黑成為動物夥伴後，鐵羽雞很喜歡她，她雖然不想做鐵羽雞騎士，但生活總是要過下去的，一雞一人相處得還不錯。上次像這樣發瘋般傷害她，還是鐵羽雞剛來庇護地的時候。

貓球球剛爬起來，就看到鐵羽雞張開短小的黑色翅膀，頭也不回地迎向光海，冰白的光和光海相撞。

旁邊，沖在最前面的玩家碰到光海，像被戳破的氣泡一樣消失不見。一片人海瞬間消失。能無賴又花樣百出地令裁判所小隊、令騎士團、令守軍無可奈何的玩家，消失簡單得像雪花融化。

“小……黑？”貓球球呆呆地看著光海吞沒了那片黑羽，一時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直到被提醒【初次戰役失敗，請重新登入】，回到登錄界面時，貓球球站在虛茫茫的星海中，忍不住捂住臉大哭起來。

她選擇鐵羽雞小黑，只是無可奈何下的選擇，它不夠強，不適合做坐騎，超級記仇，還沒地龍獸或者新繳獲的各種坐騎炫酷。

她早就想契約第二個動物夥伴了。

但是、但是……怎麽會這樣呢？鐵羽雞明明知道她不會死的啊。

她只是來蹭大型任務經驗，近距離照顧最新培養出的坐騎們，已經想好打完第一波就跑了。但是……

貓球球重新上線，離光海淹沒一切只過了短短幾秒，熟悉的帳篷裏，沒有熟悉的黑羽巨雞影子。

她沒有動物夥伴了。

玩家們覆活的光依次亮起，和貓球球一樣一臉迷茫的，還有旁邊的黑袍執行官。混在已經混熟了的預備役騎士裏，奔上城墻的馬猴燒酒和黑面包，在最後一刻趕到。睜眼已經落在繁星學派的帳篷旁，黑騎士陰沈著臉，卻有些茫然地看向飄在空中的黑袍少女。

希爾雅的彎月法杖折射出明亮的淺灰色光芒，只在戰場上劃了一條線，卻讓浩浩湯湯的光海停了下來。光海中一片聖潔寧靜，城墻仿佛正在變得透明，被光同化。十幾秒後，光才消失不見。

希爾雅向上望去，“阿內芒三世陛下。”

空靈縹緲的聲音落下，“虛界之靈和特殊精神體的組合……天才的想法。”

這是第一個無比接近玩家來歷的判斷。

希爾雅迅速查看玩家後臺，但不用仔細看，身後爆發出的哀嚎就說明了發生了什麽。

“狗策劃我****！一擊直接把我經驗值輪白？數值策劃又瘋了？！”

及時觸發系統預設下線的玩家還好，猝不及防被光海吞噬的幾個玩家，心疼得心態瞬間爆炸。好不容易肝出來的幾十級一夜回到解放前，誰能受得了這種委屈！

希爾雅心裏一沈。

玩家的軀體、“經驗”都來自元素，而元素被教皇的力量同化後，不再屬於他們，就剝奪了他們的力量。教皇看透了他們的本質，已然掌握應對他們的辦法。

“很高興看到又一人成就黃金，希爾雅。”空靈悅耳仿佛在唱聖歌的聲音說道，奇異的聲音讓人感覺教皇好像就在耳邊，也好像無處不在，“來吧，來吧，我在聖堂等你。我承諾，在你失敗前，絕不幹涉城外戰爭。你不正希望與我見面嗎？”

光海退去後變得有些過分潔白的聖城城墻上，落下吊索，城門緩緩打開。

穿著金邊白袍、紅邊白袍的神術師們列隊站在兩側，像是在迎接她，紅衣大主教彬彬有禮地向她行禮微笑，身後的所有人整齊劃一地跟隨行禮，連笑容都如出一轍，仿佛是一個模子覆制出來的。中年人的神色聖潔而超然，笑容親切友善，卻莫名讓希爾雅感覺到不適。

主教迎接“墮落者”，真是個滑稽的場面。

但有一句話教皇說得對，這是只有她能面對的戰鬥。她解決了教皇，他們才有勝利的機會。

“我會終結這一切。”希爾雅低聲回應，聲音同樣傳遍了戰場。

戰鬥並不需要希爾雅指揮，希爾雅囑咐了塞裏納斯和副軍團長們，就準備出發。

剛一動，就被辛達瑪叼住了袖子，希爾雅摸摸她的頭，“留在外面，保護好他們，保護好自己。”

指揮著重整隊伍的聲音已經響起，鼓舞士氣的演說正在繼續，希爾雅笑了笑，知道他們能做到。走出兩步，即將抵達城門前，希爾雅感覺到一絲熟悉，稍微偏頭，看到騎士長銀甲的影子籠罩了自己，無聲地持盾守在身旁。

“我是您的騎士。”他深邃的綠眼睛裏只有堅定。

“好吧。”希爾雅踏上了吊橋。

走入城中時，一股黏膩古怪的被註視感浮現，希爾雅環顧四周，熟悉的聖城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感覺，空蕩蕩沒有多餘的人影，安靜得可怕。

高處金碧輝煌的殿堂，正俯視著下方的一切。

作者有話說：

多寫了一千多！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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