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對這違反常理的現象疑慮重重,但對方已經遞來了信件，總沒有刻意往外推的道理。瑪麗鎮定地安排了所有接待活動，並為萊納城主有去無回做好了準備。

畢竟,暫時留在萊克頓的人無法立刻發現這裏的問題，平民們很少會去想這一切向好中，背後暗含的糟糕可能,但先前的貴族們和神父們雖然不一定都是重犯,但也處在略有限制的監管中,避免他們和他人傳遞消息,引來臨近城市的教堂、裁判所註意。

如果是大陸腹地的城市,一座教堂和幾座鄉下禮拜堂意味的交際,會讓這樣的隱瞞不出一周就被發現。但萊克頓城的地位顯然還沒有那麽重要。城市的變化，落到會低頭註意這些的人眼裏,他們看不到平民的生活改變，只看到了商業繁榮中代表的富裕產業。

在瑪麗看來,客氣的萊納城主也許也有這方面考慮，準備借此吞並或者其他什麽奇怪的事。如果他好來好走、不去關註不該關註的事，倒是能像放走探子們一樣放他離開,如果他意識到了萊克頓的陰影之下，瑪麗也不會放他去招來一場危機。

市政廳悄悄給萊克頓軍加強的防禦訓練、戒嚴訓練任務，萊克頓軍士兵們也嗅到了一點點不同,想到暮冬時往年總會增多的走投無路盜匪，倒是訓練更專心了——那些人與其說是盜匪,更像流民，該做好準備都抓回來幹活的,他們可還記得有些墾荒和工坊說過缺人來著。

對新萊克頓領主上位後第一批抵達的外來貴族,堪稱嚴陣以待。而從西方搖搖晃晃駛來的馬車,同樣對萊克頓感到十分緊張。

他們幾乎是踏上理論上屬於萊克頓領地的第一天，就被發現和點出了他們的不同。

這其實很匪夷所思，圍繞著堡壘城池建造的城市周邊，農場和村莊零星散布，一座城和一座城之間起碼隔了幾十公裏，以往有時候穿過一百多米密林草地，都未必能碰到一批當前領地上的領民。

所謂的“理論上屬於”，正是因為往往兩座城池影響輻射的邊緣區域，雖然在劃分時可能劃分給了某個領地，但實際未必正在被它的領主占領，甚至可能還是荒無人煙的地方。

如果是大陸腹地密集城市，寸土必爭的狹窄地方，離開某個領地後立刻被看重領地的貴族護衛隊發現倒還算正常，但現在可是北部最邊緣的地方了！

繞過萊克頓山谷，走上萊克頓領地的鄉間小路時，幾輛馬車和守在周圍的護衛們，就一頭霧水地被從小路趕走，指著走上了一條寬廣平路。附近村子自發出來巡邏和清理道路的萊克頓居民們對外來者還有些好奇，但也記得提醒他們：

“大人，那邊的小路還沒修，規劃裏打算開墾成新田，過來就走大路吧，好走些。”

雖然還是稱作大人、老爺，但隱約的，這支車隊感覺得到這裏的居民態度上的變化。他們似乎沒那麽畏懼貴族們，看起來倒是比領地上卑微的領民們順眼。

坐在馬車裏的萊納城主，對萊克頓城的新領主愈發好奇了。

從直接把農場規劃到領地邊緣看，新萊克頓的領主對土地的占有和進攻性很強，但又沒有像邊緣地界大家頭疼又默認的規則那樣，有能力多占就多占點。

是個很紳士的人呢。哦……不，他又忘了，這是一位少有的女領主。

馬車在鄉間泥路上的確不太好走，換到平坦大路上，上面不知道灑了什麽白灰和碎石渣的土地，意外地平坦堅實。辛辛苦苦從自己的城市走來的車隊速度，頓時加快了很多。

萊納城主忍不住多看了看大路。

這條據說從每個村子前修到萊克頓城前的大路，比不上城市裏的石板路、貴族莊園裏漂亮的鵝卵石路，但比村子到農田之間只夯平了的土路好些。萊克頓流傳出去的是商品和賺錢的熱潮，對這些基礎的道路、房屋卻提得很少。

也許是探子們和探子們的主人們對此不感興趣，但萊納城主隱約知道，這同樣很重要。

抵達萊克頓時正好是傍晚，結束了一天工作的人們有的去上夜校，有的則忙著回家、忙著采購最近新出的一批低價鹽。悠揚的歌聲從鄉野間慢慢匯合，在萊克頓城中匯聚成更清亮的聲音。

城門前進城的人不多，車隊在城門下才停下。萊納城主理所應當地在車廂裏沒動，享受著貴族特權，聆聽難得一見的清透歌聲。

他本來不打算下車，直到車廂被敲了敲。萊克頓城士兵笑出八顆牙，“您好，麻煩做一下入城登記，所有人都需要登記。”

帶來的護衛表情不太好，對面的萊克頓城士兵淡定微笑，語氣很柔和客氣，表明了並非是針對他們，但毫無退讓的意思。

萊納城主楞了一下，他幾乎沒聽過這樣的要求。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點點頭，“入鄉隨俗，我需要做什麽？”

士兵笑嘻嘻地誇讚了幾句貴族老爺的仁慈親切，引導著萊納城主填表。剛進萊克頓領地後的奇怪感覺又冒了出來，萊納城主總覺得，他雖然是在誇讚，但並沒有討好的意思，只是一種順利完成工作的技巧。

拿到臨時證明，萊納城主好奇地多看了兩眼，沒看出什麽不同。歌聲最後一句唱完，一直飄蕩著的聲音很快消失，拿到臨時身份的萊納城主邁了一步，又折回來問道，“請問，今天是哪位歌者的表演？”

印象裏萊克頓沒有建造劇院或音樂廳，但也說不定新領主在冬季做了什麽呢。

“什麽表演？哦，你說廣播啊，每天都有，一天兩次。”萊克頓軍士兵差點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

每天……都有？萊納城主臉皮抽搐了一下。

他有錢聘請樂師，但支撐每天都享受音樂的財力實在有些太多，他還掏不起。

-聽到的唱詞簡單流俗，一點也不講究技巧，不如他聽過的表演。

——可是每天都有。

-曲調太過直白，一點也不高雅。

——可是每天都有，還是兩次。

-唱歌的一定是平民……

——可是每天都有，兩次，而且還不要錢。

萊納城主有些適應不良，一時居然有些嫉妒高高興興說出他們每天享受的士兵。

萊納城主進城時的表現，剛發生十分鐘，就已經放到了瑪麗的小小辦公室裏。夜晚本該是希爾雅規定的休息時間，但這位貴族騎士趁著夜色又送來了一份請求見面的信，相當違反貴族們總是拖拖拉拉的常理，考慮到越快解決越好，瑪麗申請了加班。

市政廳的小議事廳為萊納城主打開，在他端詳這裏時，瑪麗推門走進。

瑪麗身上幹凈利落的服飾，和去掉許多奢華卻陳舊的裝飾的議事廳一起，像一陣新風吹拂到萊納城主眼前。

他欠身行禮，“沒想到，萊克頓領主會是一位這樣典雅莊重的女士，您和您的萊克頓都令人驚嘆。”

瑪麗對貴族的花言巧語無動於衷，但也假惺惺地笑了一下，“沒想到，萊納城主會是一位這樣對人和善的紳士，希望您沒有因士兵的不懂禮儀而受傷。”

萊納城主感受到了微弱的敵意，準備好的繞圈子華麗說辭全都被堵了回去。

他先前調查過萊克頓城，知道這裏的領主對領民們態度不太一樣，當然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刻，幹出惹怒萊克頓的事。

萊納城和萊克頓附近的其他城池不一樣，作為同樣直面達克斯森林和卡戎兩大威脅的城市，更希望獲得安全的庇護和食物，每賺到的一筆錢，都如履薄冰。萊納雖然和其他城市一起嘲笑，但也知道在他們眼裏他也是錢袋子和被輕蔑不屑的對象。

也許能力強的人可以借著這樣的地理位置、豐厚的走私收入，謀劃出一隊強兵，但在卡戎窺伺、城裏秩序實在頭疼的情況下，他考慮的只是怎麽保證安全。

冬季到來前突然換人的萊克頓城領主，本來並沒有引起他的註意。但漸漸發生的逃亡，卻讓他不得不註意到新萊克頓了。

今年收成不好，但稅收一樣要交，北部行省城市多多少少都加了稅，只是萊克頓城加得格外多。最初從萊克頓逃來的佃農，迅速成為了附近城市的新血，萊納城主還沒顧上高興，萊克頓剛穩定下來，自家人卻開始跟著跑了。

作為外來流動人口有時都能跟本地持平的小城領主，每一個離開的領民，都令他心痛。

發現有人逃亡時，他本來很生氣，但當派去萊克頓仔細調查的家臣也一去不歸時，萊納城主才從高傲嘲諷著萊克頓的各個領主情報下，意識到萊克頓和情報裏有些出入。

第三批派到萊克頓調查的，是萊納城主確定不會背叛自己的小兒子，但帶著人離開後，他硬是心驚膽戰等了半個月，大雪落下，才等到兒子回來。

生怕兒子死在秘密重重萊克頓的萊納城主，剛見到兒子，小兒子的手就伸到了他鼻子下面，“快給我一百金幣！”

萊納城主：？？？

短短時間裏，他已經從這是在萊克頓消失的人的贖金，想到了也許兒子是被打劫逃回來的。

表情變幻中，才十四歲的年輕人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租的房子不要錢？吃飯不要錢？我還預約了矮人工匠維修武器，游戲體驗店的限量簽名版卡牌馬上就要上了……哦，還是給我一千金幣吧，正好開學之前，我租個店鋪申請一下臨時居民身份，方便交學費買材料。”

萊納城主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懷疑兒子是萊克頓派來的臥底。

萊納城主小兒子對此理直氣壯：“那裏的人說話又好聽，生活還好玩，只要肯花錢，比在家還舒服，我幹嘛不回去？而且，他們雇了老師蓋了學校，家裏這破城啥都沒有，是我我也不留下！”

萊納城當然是富裕的，但城市也是骯臟又混亂的，每天都有搶劫和鬧事的人，有的實在管不了，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混過去。但看過萊克頓城平和幹凈的樣子，年輕人就怎麽也忍不下去了。

準備痛罵兒子的萊納城主，火氣早就消失了，他遲疑著詢問，“真的……有學校？”

貴族請家庭教師教導子女，但真正優秀的學者並不願意成為家庭教師。而且，這裏這樣偏遠，除了傭兵們、商人們會經過，一般人也不會往這裏來，反倒是南方更繁華，他不覺得這裏會有什麽好學校。

但是……

萊納城主還記得弗雷蒙特·萊克頓的孩子，幸運地通過了王都修道院考核後，弗雷蒙特在宴會上不小心喝醉時抱怨的話。

萊克頓的兒子在北部邊境天賦還算不錯，前幾年小有名氣，但在王都，只是個被嫌棄的什麽都不懂的鄉下人。不僅僅是武技，也不僅僅是讀寫，缺失的見聞眼界，都是他們被嘲笑的原因。

萊納城主細細詢問了孩子在萊克頓的見聞，最終向萊克頓城寄出了俯首求和的信件。

……不管怎麽說，能得到教堂的支持，學校裏也許能蹭上幾節神學院的見聞呢？新萊克頓領主敢於建學校，也許最終會成為北境新的修道院之一呢？能迅速改變萊克頓城，也許新領主也能解決萊納城的麻煩呢？

就當是，給他的孩子，和他的領民們一個屬於未來的機會。

寄出信件時的萊納城主，怎麽也不會想到，他無奈選擇的萊克頓城能帶來怎樣的驚喜。

萊納城主借著喝水，從回憶裏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對面的女士不喜歡迂回，直接明了地說，“即使我不來覲見領主大人，萊納城也會在萊克頓影響下逐漸傾向萊克頓吧？像萊克頓這樣的公平，對平民實在太有吸引力了。而不得不說，像萊克頓這樣的生活，對我同樣有吸引力。那麽，如果我希望將萊納城變成新的萊克頓，我需要付出什麽呢？”

瑪麗微微皺眉，探究地觀察著男人神色，不能完全確定他的真心。

在她遲疑著沒有回答時，議事廳大門被推開了。

“遵守這裏的規則。”晚燈搖曳，溫和的聲音帶著一股清風出現，“很抱歉，我並非故意偷聽。”

萊納城主聽到聲音立刻轉頭，擔心著自己剛剛的話被洩露，臉色變得很難看，忽然有些懷疑自己跟這樣一個防守松散的城池合作，是不是有些太失敗了。

是的，那一瞬間前，他仍覺得自己選擇萊克頓是合作。

但當看清走進來的人的臉龐，萊納城主看著白發黑袍的少女，瞬間想起了她是誰。

這樣特別的人……見過一次就很難忘懷。

他像被空氣扼住了喉嚨，半天說不出話來。萊納城主終於明白萊克頓城發生了什麽，但也沒機會後退了。

或許，他也不想後退。

瑪麗在希爾雅出現時快步走到她身邊，低頭行禮。重新落座時，瑪麗在希爾雅身邊退到了次一位坐下，這樣的表現足以讓萊納城主明白，這裏真正的領主是誰。

能拋開其他城市對萊克頓的覬覦聯盟，走向萊克頓，萊納城主對萊納城的感情和貴族們大不相同。作為父親擁有的唯一一塊領地，也是自己生長的城市，他更希望讓萊納城變得更好，而不是從中牟利，但困於能力，只能尋求其他幫助。

這不正是他能選擇的最好機會？受限於希爾雅身份，她可用的人可不多。萊納城主握著拳，單膝跪地行騎士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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