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不管先前知不知道今天有公審的萊克頓人，在抵達先前定好的工作報到處或來市政廳領今天工作時，都被攔了下來。今天的所有工作空出時間,都來旁觀公審。

以萊克頓城前領主為首的一批人，被捆著拉到了萊克頓城城墻上。城門已經幾天沒關過了，晨光亮起,照亮了被推搡著有氣無力往前走的人影,也有人不樂意走,來不及鬧事,就立刻被拎著往前,毫無反抗之力。

實話說,一群胖乎乎的、只穿著明顯是內襯襯衣短褲的中年男人，實在看起來有些辣眼睛。他們大概幾天沒吃好睡好,臉色灰撲撲的，身上的衣服也臟兮兮,但還能看出養尊處優。

普通人幾乎都是瘦巴巴的，胖是人們眼中富裕的體現，強壯、健康和有能力,相當令人羨慕。也正因此，即使先前不太確定的人，也立刻認清了上面這些被推搡嫌棄的人身份地位不同。

當有人徹底認出,這些人是曾經高坐在馬車上，騎馬跑過草地時都要讓人躬身行禮,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和借著老爺們勢力耀武揚威的管事們時，竊竊聲音在城墻下傳開,看到他們的人表情就不由得覆雜起來。

裏面甚至還有平民們最畏懼的治安隊隊長！

在這一刻之前,沒人會想到自己會在這裏見到他們。

貴族世世代代,平民、佃農祖祖輩輩，一切都像永恒不變，真正有天賦的神術師受人敬仰，抓住機會成為武者也是很不錯的生活，但那實在離普通人生活太遠了。普通人擔心的向來是能不能吃飽，連對墮落者的擔憂，都大不過這個。

而現在一切都反了過來。

上面穿著普通藤甲的巡邏隊，大多人面孔萊克頓人已經認識了，和旁邊面目扭曲、滿頭虛汗的前治安隊隊長不同，他們說話向來很客氣，看到他們時，總是在宣講或者巡邏這些正經事，而不是在酒館、商鋪或欺辱旁人的事情旁看到。

城墻下的人越聚越多，白發黑袍的少女越過他們，站城墻中央。“我是萊克頓城的新領主，在我的領地中，所有人的生命、健康、財產、尊嚴都受到保護，所有付出都必然有回報，當然，得是合法的。萊克頓城中曾發生的惡行，都將依法受到審判，無論什麽身份。”

希爾雅沒有介紹自己的名字，倒不是因為通緝令，而是這個領主的身份在她的計劃裏，本就會逐漸被真正負責政務的人員替代。領主本身，就是一種階層，屬於雷曼王國的舊有階層。

“任命瑪麗為新萊克頓執政官，下面，由她宣讀第一批審判名單。”

白發少女的聲音清晰傳到每個人耳中，雖然衣著簡樸，但所有目光都被她吸引著，人們擠在城墻下，有些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無論什麽身份？

瑪麗最後深呼吸了一下，在希爾雅示意中，緩緩從綁起來的囚犯們身後走出去。她的手在顫抖，半年多以前她還是個連家都回不去的佃農，從未見過盛大莊嚴的場合。

但，希爾雅冕下相信她能做到。她會做到的。

瑪麗穿著一身簡潔的褲裝，去掉蕾絲花邊的白襯衫和長褲穿在她身上，不像貴族們追捧的華麗繁覆，卻別有一種利落精幹的氣質。那是一股不同於萊克頓、甚至不同於雷曼的清新之風，讓人不由自主有些信服。

詩佩斯開啟建城模式後，希爾雅就安排固定的幾個事務處理人員和學徒們，籌備起他們的統一制服。就像給巡邏隊準備的藤甲，整齊一致總能讓人感受到不同。

瑪麗本就會一點縫紉技巧，在玩家們找來各種衣服做玩家服裝後，更對服裝有了許多了解。希爾雅放手讓她規劃服裝，經過討論，他們拋棄了顯示身份的吊帶襪、蕾絲和羽毛帽子，選擇了更接近男裝和玩家們衣服的簡單款式。

事實證明，即使材料普通，樣式也不華麗，一樣能稱得上體面。

瑪麗站出來的那一秒，下面就有人吃驚地睜大了眼，“這不是前兩天給我登記工作信息的記錄員嗎！”

連領主都會專門來跟他們打招呼，連執政官都會親手為他們安排工作，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從城墻望下去，黑壓壓一片人頭，擠在城下也擠在主街上，一眼看不到頭。不走尋常路蹲在房頂的，不需要仔細辨認，一定是來湊熱鬧的玩家們。

瑪麗低頭看向手中的紙，從第一個名字念起。

“弗雷蒙特·萊克頓，經審查，在其擔任萊克頓領主期間，曾殺害3人，命令仆從、管事、衛隊殺害29人，其中意外致死11人，以權謀私侵占外來商人、傭兵、貴族財產，共計……其一，x年x月x日，於南城莊園……違法所得沒收，曾受侵害的居民可在登記後領取賠償，依據新法，判處弗雷蒙特·萊克頓死刑，延期執行二十年，延期執行期間，將於萊克頓城進行重刑勞動改造。”

“……”

瑪麗的聲音慢慢變大，在希爾雅釋放的法術中，中年婦人有些沙啞的聲音傳得很遠。希爾雅是瑪麗的底氣，也是這場審判的背書，有歪心思、總想走上層人門路的人總覺得這是一場新領主對過去統治的清洗，但越聽，越沈默。

風吹過城墻，吹響瑪麗手中薄薄的一沓紙，也吹過越來越沈默壓抑的城墻下居民們。一樁樁罪行時間地點人物都清清楚楚，上等人日積月累的壓迫，已經形成習慣，但將一件件事壘在一起，無人能回避這些悲慘的血腥味。

無聲的哭泣和顫抖憤怒，在其中慢慢醞釀，初看到貴族們、老爺們被押上城墻狼狽樣子的驚奇，變成了難言的不甘。

他們能怎麽辦呢？他們還能怎麽活下去呢？

瑪麗拿著一沓紙，不厚，只有十四張，每一張代表一個人，但上面寫著的字跡都像斑斑血跡，甚至這還並不完整，僅僅是審問出來的內容。更多的，大約已經被這些老爺們拋在腦後了。

人們的眼神從看到老爺們的敬畏和驚訝，變成了厭惡和憤恨，聽到對前領主判處死刑，也沒人提出異議。至於延期執行，勞動改造什麽的，能懲罰這些人已經很超出他們意料。

這和審判女巫不太一樣，裁判所審判墮落者，同樣會在城外絞刑架上宣判。但那些時候，重要的是罪人“看起來像”，而不是造成了什麽傷害。對重犯的一條條審判證據清晰明了，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向來是最樸素的道理。

最後一人的判決宣讀完畢，第一批公開審判的重犯全部死刑，只是延期執行時間和賠償金額有所區別。阿曼達帶人加班加點，卓有成效。

瑪麗聲音剛落，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一陣痛哭聲，蒼老的婦人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該死，你們真的該死！我可憐的女兒終於等到這一天了……謝謝領主小姐，謝謝執政官大人！”

被推在城墻外讓所有人看清審判對象的重犯們，有的臉上不以為然，有的惱羞成怒，有的卻面如死灰，只是他們都被堵著嘴，罵不出他們想說的任何話。

不以為然的，大多是覺得自己好歹還是個貴族，審判聽起來有模有樣，但死刑全部延期，可能下去就會把他們放了。惱羞成怒的，恨不得殺了圍觀的居民和讓他丟臉的人。面如死灰的，比如萊克頓城前領主勉強抱著一絲僥幸。

直到他聽見只有開頭開了口的少女，冷淡地讓人把他們押下去。

“所有死刑延期執行的重犯，重刑勞動改造將限於開礦、疏通下水道……等重點工作為萊克頓服務，接受所有居民監督舉報。”總之，什麽臟什麽累什麽最苦，他們幹什麽。

弗雷蒙特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不敢置信希爾雅居然會刻意這樣折磨他們。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他咬斷了嘴裏的藤蔓結，“你不能這麽侮辱我們！”

重犯們不滿極了，城墻下卻變成了笑聲的海洋，先前聽到死刑延期執行的結果還有些不舒服，但又覺得這個結果已經很好了的平民們，心裏的不舒服徹底不見了。

該！就該讓他們好好受罪！

希爾雅瞥了弗雷蒙特一眼，“這就算侮辱，你們對其他人做的，又是什麽呢？你是領地戰爭的失敗方，是我的俘虜，要記得遵守規則啊。”瞬間開始生長的藤蔓限制了十四個人的掙紮餘地，他們全被拖了下去。

萊克頓城人好像第一次意識到，貴族和他們生命是平等的，貴族也要遵守法律。哦，是萊克頓的法律，新領主的法律。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希爾雅身旁，瑪麗繼續念著公示過的十三條法律，讓無措的居民們像找到了主心骨。違法才會被審判，不違法一切安全，這是新領主給予他們的承諾。

希爾雅看著下面所有人，“我宣布，免去本年稅收，自明年起，稅收下調。為所有萊克頓居民發放身份銘牌，無論曾是佃農、城市居民或放牧者，均是萊克頓居民，均可憑借銘牌申請土地使用權並無需在稅收外另行支付租金，大於16歲的成年人可申請1畝土地使用權，未成年人可申請0.5畝土地使用權，將於近期正式開放劃分，申請後一年內無產出者，將酌情收回土地。市政廳將隨後開展農具租售、種植養殖指導和作物收購等工作，我相信，萊克頓城在大家努力下，將變得更好。”

……什麽？城墻下無論年紀大小、城裏城外的人，都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人們不太懂什麽叫土地使用權，但能理解差不多等於和現在一樣租地，可誰家農場會完全不收租金的？每年佃農交完兩份稅收，再交掉土地租金、五花八門的款項，剩下的就不多了，緊巴巴地活著而已。去掉租金，簡直是一聽就能想象到的、像做夢一樣的好事！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希爾雅白發映上燦燦金光，讓剛剛心情糟糕極了的居民們，慢慢生出了希望，不知是誰先跪了下去。

“領主大人！”

喊聲震得被拖下城墻的人耳朵嗡嗡響，剛被告知罰沒所有違法所得、還要賠償的前貴族們，聽到上面傳來的分配土地通知，差點氣得一口血噴出來。

這是你的地嗎！這是我們的地！這該死的女人，就是想折磨死他們！

幾個關在治安隊裏的小貴族，和還沒輪到他們的管事們，聽到被法術清晰帶到屋子裏的聲音，希爾雅宣布的未來分地計劃，和先前宣布的違法強迫他人接受雇傭等例子，讓他們臉色慘白。

不許強行綁人，又可以免費租到領主的土地，誰會再聽他們的？

一切的基礎都是平民，平民的基礎是食物，將農場變成個人土地、變成村莊，從貴族們手裏把平民解放出來，就是希爾雅正在做的事。

公開審判和後續宣布的重要內容，讓分別被工作負責人領走的平民們，一上午都暈乎乎的。在工坊和外面工地做事的平民們看不到，留在城裏的平民，看著氣息奄奄被盯著跳下臭水溝，挖淤泥和垃圾的前貴族們，難免發出一陣幸災樂禍的嘲笑聲。

“你們！”不願意跳下去，卻被拎著領子丟進不明淤泥裏的前貴族，剛開口就忍不住嘔了起來。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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