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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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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逮回了兩只小兔崽子, 北宸眾人日夜兼程趕回九蠡山。

戚雲柯急著掌門規,蔡平春急著行家法,宋時俊急著給兒子恢覆功力。稍許拉扯,嗓門最大的宋時俊勝出。

藥廬之中, 宋郁之雙手合著那枚冰玉, 靜靜盤腿調息。戚雲柯, 蔡平春,宋時俊, 分別伸掌虛貼在他頭頂百會,胸口膻中, 後背風門三大穴位上,勻勻的運起氣來。

北宸三大掌門同時發力,自然非同小可,這股雄渾洶湧的內力猶如波濤翻滾的巨浪在宋郁之體內奔走,這股氣勁倘若直沖丹田, 固然能驅散氤氳其中的幽冥寒氣, 然而宋郁之的丹田與全身經絡不免同時受害。

宋郁之按著雷秀明的囑咐, 小心的將三位長輩的內力引向自己右掌,通過冰玉湧向左掌, 再經由天溪與期門兩穴流向丹田, 如此一來, 三股內力原生的燥熱交困被消磨殆盡,湧入丹田的內勁渾然一體, 圓熟溫潤。

宋郁之額頭隱隱冒汗,左右兩掌稍稍分開數寸, 懸空兩掌之間的那枚萬載冰玉, 在強勁內力逼迫下發出微微嗡鳴。

條案上的香煙逐漸燃盡, 忽聽一聲短促清晰的玉石爆裂之聲,站在宋郁之身前一側的蔡平春最先察覺,輕喝一聲‘收功’——三位掌門同時收起內勁,回掌調息。

與此同時,數聲清脆的玉石墜地之聲響起,只見那枚號稱‘至堅至剛’的萬載冰玉已然碎裂成幾片,跌落在地。

宋郁之大汗淋漓,衣衫濕透,全身不住顫抖。

戚雲柯沈聲道:“郁之不可歇怠,趕緊運功調息,以‘洗髓經’上三篇中的功法運氣自愈,調養經絡丹田。”

其實此刻的宋郁之周身虛乏,幾近脫力。但他自幼性情堅韌,聞聽此言,立刻咬牙運功。

宋時俊端詳地上碎裂的冰玉,“看來那魔教賊子還算實誠,這塊冰玉的確天下罕有。”

戚雲柯見宋郁之臉色雖然蒼白,但眉心那股氤氳不散數月的青灰之氣已然消退,便放下心來。趁著宋時俊守著藥廬不肯離開的檔口,他趕緊拉上蔡平春,審訊不肖弟子蔡昭去也。

蔡昭早吃了寧小楓一頓排頭,此刻當著父親與師父的面,一五一十的將此次魔教之行全都說了,除去兩人之間的私密細節與雪嶺上的秘密,幾乎是和盤托出。

蔡昭生平難得一氣說這麽多實話。

“這麽說來,你取得雪鱗龍獸的涎液,都是靠了那小子的幫忙?”

“差不多吧。”

“你追去魔教,是為了回報他的相救之恩?”

“是,但並沒幫上什麽忙。”

“他待你好麽?”

“……很好。”

“不知此子有沒有別的圖謀?”

“有或沒有都與我無關,反正我以後不會與他私自相見了。”

蔡平春與寧小楓對視一眼,皆察覺到女兒語氣中的苦澀哀婉之意,盤旋在舌尖的責罵便放不出去了。反倒是之前最著急的戚雲柯聽完蔡昭的話後靜坐一旁,望著地上不知何處微微出神,寧小楓叫他數聲才回過神來。

“小昭兒過來。”戚雲柯指著面前的小杌子。

蔡昭老實的過去坐好。

“此番歷險,你是不是覺得魔教中人也不全然是妖魔鬼怪,甚至其中不乏義薄雲天之輩?”戚雲柯語氣溫和。

蔡昭點點頭。

“還記得你小時候,平殊跟你講的‘畫皮’故事嗎?”

蔡昭再點頭,開口道:“那是一種血肉淋漓沒有面目的妖魔,嗜吃活人心肝,慣於披上人皮來蠱惑世人。”

戚雲柯道:“披上人皮的畫皮妖與常人無異,它們也會聽戲,品酒,與你說笑,還會看話本子。看到會心之處也會擊節讚嘆,遇到荒唐之事比你更義憤填膺,甚至會在一品閣外等上兩個時辰,只為買只剛出爐的燒鴿給你解饞。”

蔡昭瞪大雙眼,嘴巴張開。

戚雲柯繼續道:“相處日久之後,它甚至會告訴你它的真正身份。於是,你不免暗暗替它惋惜——生而為妖魔,並非它自己所願,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憎恨它呢。”

寧小楓聽的兩眼發直,蔡平春慢慢直起身子。

“在露出淌血的尖牙之前,它甚至比真人都善解人意,叫人如沐春風。”

戚雲柯眼中發紅,“可是,它終究會露出尖牙的,它終究會吃人的。”

“畫皮妖可能不是有心作惡,而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惡’。不吃心肝,它就會死。可是人妖殊途啊,我們畢竟是人。昭昭,你願意讓這妖魔吃你親朋好友的心肝麽?”

蔡昭知道戚雲柯這番話是什麽意思,她忍著眼淚拼命搖頭,“師父,我不會再見他的!”

戚雲柯疲憊而又欣慰的微笑:“昭昭從小就很乖。記住師父的話——它終究會吃人的。”他說完這句,就讓蔡昭回去歇息了。

目送抽抽噎噎的女兒離去後,寧小楓看了丈夫一眼,蔡平春會意,他小心斟酌道:“雲柯大哥,當年……”

“別問我。”戚雲柯一手遮面,低聲道,“小春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也什麽都別問了。”忽覺窗外春色已深,他怔怔的擡起頭,“又到此時了,平殊最喜歡這個時節。寒冬消盡,她又能卷起包袱出門游歷了。”

看他這副樣子,蔡氏夫婦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於是起身告辭。

臨出門前,戚雲柯又叫住他們,“昭昭與那魔教賊子的事,只我們幾人知道就行了,郁之那兒我去說。我應允過平殊,要讓昭昭一輩子喜樂安康。那麽,昭昭就絕不能受人非議。”

寧小楓見他滿身的隱痛頹然,不由得哽咽道:“雲柯大哥,平殊姐姐已經走了三年了。你,你別太難受了……”

“不用擔心,已經難受過了。”戚雲柯擺擺手,“你們也回去歇息吧。”

蔡平春與寧小楓對視嘆氣,沈默的攜手回到自己居所。誰知剛到門前,房門自己開了,從裏頭伸出兩只白生生的小手,不由分說的將夫婦二人拽了進去。幸虧蔡平春認得自家女兒的爪子,不然他早就一記分筋錯骨手擰下去了。

“怎麽?知道自己過錯甚大,特意來請罪賠罪的麽!”蔡平春板著臉,拉妻子上坐。

蔡昭睜著大大的眼睛:“要是我請罪了賠罪了,爹您就不用家規罰我了麽?”

“想得倒美!”蔡平春重重的拍下桌案。

蔡昭賠笑:“對嘛,我也知道橫豎是要挨罰的,嘴上請罪賠罪有什麽意思,我當然不會那麽做啊,爹您真是誤會我了。”

“……”蔡平春,“那你來幹嘛?”

寧小楓涼涼道:“估計是來問平殊姐姐的事的。”

蔡昭翹起大拇指,“娘您真是神機妙算!”

一面狗腿賠笑,她一面提起剛拎來的熱茶壺,給父母各沏了杯茶,“爹,娘,你們也聽見剛才師傅說的話了吧。剛才師父眼眶都紅了,我覺得那畫皮妖的故事一定不是師父平白說來的,後頭一定有故事!”

她放下熱茶壺,坐到一旁的小杌子上,“爹,娘,你們說,當年姑姑她是不是……呃,遇到過畫皮妖?”

蔡平春皺眉:“長輩之事,豈能……”

“就算爹娘不肯說,女兒也能從旁處問到的。”蔡昭保持微笑。

“算了,還是說吧。小春哥也不想想昭昭是誰養大的,你幾曾見過平殊姐姐想知道的事她查不清楚的?”寧小楓太清楚女兒的秉性了,“其實……”

蔡昭微微前伸腦袋,豎耳傾聽。

“其實我們也不甚清楚。”寧小楓道。

“娘!”

蔡平春:“你大呼小叫什麽,你娘的確不知道。不過……”他瞥了妻子一眼,“你姑姑之前走南闖北,去哪兒都帶著你娘的。後來卻托詞所去之處風險太過,不讓你娘跟著了。”

“起初我以為平殊姐姐是在外頭結識了別的妹妹,於是扯著你爹繞世界的去找你姑姑!”寧小楓至今想來,猶自忿忿,“可是後來又覺得不大像。平殊姐姐在外頭結識的,應該是個男的。”

“娘你怎麽知道是個男的。”

“這還不簡單。平殊姐姐與我一處時,見天的給我找最好看的珠花,最馨香的脂粉,最襯人的衣料……唉,誰叫平殊姐姐疼我呢,我也沒法子,推都推不掉。”寧小楓大是得意,玉白的臉頰上浮起淡淡暈紅,仿佛忽然年輕了十歲。

蔡昭轉頭:“爹,你看娘。”

蔡平春板臉:“看什麽看,你娘說的哪裏錯了,你打什麽岔。”

蔡昭:好吧,我閉嘴。

“不過那兩年間,你姑姑再沒找過珠花胭脂什麽的,反而請石家兄弟給她打了一副玄鐵精甲護腕。我瞧那護腕的大小,應是男子用的。”寧小楓回憶道。

蔡昭直起身子,“這麽說來,姑姑她,她真在外面……”難道真被慕清晏那貨猜中了!

“實情究竟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寧小楓兩手一攤,“你姑姑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不想說的話,誰也試探不出來。”

蔡昭怔了半晌:“……那周伯父未免委屈了。”她固然敬愛姑姑,但想到周致臻的一片深情空落,未免有些不忍,“三年前姑姑過世,周伯父都吐血了呢。”

寧小楓嘆氣道:“誰說不是呢。”

誰都知道蔡平殊天不假年,病骨支離了數年,誰也都知道她大限將至。然而蔡平殊沒了脈搏的那一刻,周致臻依舊哀慟的不能自已,跌跌撞撞摸出門去吐了好幾口血。

“我覺得……”蔡平春忽道,“當年周大哥多少知道這件事的。”

“啊?!”寧小楓與蔡昭母女一齊驚呼。

蔡平春道:“雖然沒人知道那兩年姐姐獨自在外頭做了什麽,但我覺得周大哥隱約察覺到了。不然,他不會那麽快娶妻生子的。”

寧小楓不解:“什麽意思。”

蔡昭心頭輕輕一痛,“周伯父知道姑姑另有所愛,也知道姑姑對他心生歉意。為了不叫姑姑繼續對自己歉疚,他就聽從姑姑的勸說,回去娶妻生子。”

蔡平春嘆氣點頭:“昭昭說的對。”他看著寡言魯鈍,實則心細如發,早在十幾年前就暗暗猜到了這樁隱情,是以他從沒怨怪過周致臻在蔡平殊全身盡廢後飛快另娶。

“原來是這樣。”寧小楓恍然,“難怪我從來沒覺得周大哥對不住平殊姐姐呢。”

她雖然不如丈夫體察入微,但天生直覺敏銳。從蔡平殊姐弟對周致臻的態度中,她也隱約有所察覺,所以對周致臻的態度格外和氣。

“那個人是誰?他對姑姑不好麽。”蔡昭心中難受。

寧小楓:“戚雲柯都管那人叫畫皮妖了,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剛才你師父說他也不清楚。我看他樣子,不像是搪塞我們的,估計他也只知道一星半點。”

“那個人現在還活著麽,不知道他在哪兒。”——蔡昭心中暗想。

“昭昭。”蔡平春道,“你師父說的話,你都聽進心裏去了麽。”

蔡昭擡頭,看見父親明睿了然的眼睛,她低下頭,“女兒都聽進去了。”

“對!”寧小楓加重語氣,“你師父那人雖然優柔寡斷沒擔當,但他疼愛你的心卻是真真的,你可不要做出叫親長傷心失望的事來。”

蔡昭猶如背負了上百斤的枷鎖一般,被壓的垂頭喪氣。

蔡平春語重心長:“昭昭,你從小就聰明。才兩三歲,院子裏跌過跤的地方就絕不會踩第二回 ;不到四歲,我們告訴你蜀中傳來的茱萸十分嗆口,你便半口都不肯嘗。”

寧小楓嘆道:“是呀,那會兒你姑姑尤其高興,說昭昭不是那等自找苦吃的好事孩子,這輩子定能過的平順妥帖。”

“爹,娘,你們不必再說了。”蔡昭擡起頭,“我會慢慢忘記之前那幾個月的。一天不行就兩天,兩天不行就一月,一年。我還要在青闕宗待三年呢,總能全都忘記的。”

蔡平春望著女兒懂事的樣子,心中嘆息:“聽說那魔教少君救助過你許多回,這筆恩情最好還是……”

蔡昭利落的打斷道:“既然打算一刀兩斷,就該斷的徹底。恩情不恩情的也不要說了,以後有機緣再報吧。”

“若是一直沒機緣呢?”寧小楓忍不住道。

“那就賴掉吧。”

年少秀美的女孩素來笑吟吟的臉上,透出一股近乎冷酷的堅毅果決。

寧小楓心頭一跳,忽然想起蔡平殊決意誅殺聶恒城的前一夜。

大雨滂沱,星月無光,她哭哭啼啼的求蔡平殊多找幾個幫手,千萬不能自己獨自去。

蔡平殊慘然一笑,反問:“找誰幫忙?孟超大哥被亂刀砍死,繆建世萬箭穿心而亡,諸葛烈一家十幾口死無葬身之地,尤氏五傑死的一個不剩,石家兄弟重傷未愈,更別說之前死在魔教手中的那些兄弟們……”

“那還有戚大哥啊,還有周大哥啊,還有我和小春哥啊……”寧小楓哭的語無倫次。

“周老莊主舊傷在身,連床榻都下不了,周大哥怎能離開佩瓊山莊。小春也得守著落英谷,不叫魔教賊子有可乘之機。至於雲柯……”蔡平殊苦笑著搖頭,“算了,多饒上一個他又能如何呢。待聶恒城伏誅後,武林正道不能沒有後繼之力。”

“那你怎麽辦?你要去送死嗎!不行不行我不答應!咱們躲起來吧,聶老賊年紀老大了,咱們到深山老林裏躲起來吧,等他老死了再出來好不好?”寧小楓哭的臉上又紅又皺。

“聶恒城已經放出話來了,天下哪門哪派敢不聽命於他,他就一家家殺過去。讓他多活一日,天下無辜之人就枉死許多。”蔡平殊柔聲安慰,“小楓放心,我的命金貴的很,不把聶恒城帶走,我是不會死的。”

“難道真的沒有別人能幫你了嗎?”寧小楓不肯死心,病急亂投醫,“那個,那個你送他玄鐵護腕的人呢?”

蔡平殊冷靜的表情似乎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許久之後,她才道:“世上,已經沒有那個人了。”

寧小楓記得清清楚楚,當時蔡平殊臉上也是這麽一幅近乎冷酷的堅毅果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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