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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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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杳望著眼前涕淚橫流的婦人, 回憶起自己通過夢境預知到的“天命”。

天意難違,凡人逃不掉命中註定的輪回。

就像她這些日子親眼瞧過的、亦或是親耳聽過的故事,不過早被命格簿子上冰冷的寥寥數言所註定。

她覺得自己臉上的神色應當是漠然的, 卻不知為何, 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好, 我隨你去看看。”

玉娘臉上露出喜意, 原本暗沈無光的眸子也亮了起來,像是燃著充滿希望的灼灼火焰。

杳杳面上卻有了連她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不忍。

她隨著對方來到一處宅邸。

玉娘手上拎著大大小小的藥包,其中一個被包裹得格外仔細。

進了門, 她本要將藥包盡數交給迎上來的仆婦, 想了想,還是拎出特別的那一個。

她面上帶著些難以啟齒, 卻還是下了決心, 要在眼前這位她認定是有些神通的少女面前坦誠明白。

“姑娘,不瞞您說,之前有位游醫給我出了個偏方, 說是尋上一點死人的骨灰, 熬進藥裏,能瞞住勾魂鎖命的鬼差。”

杳杳聞言,不解地皺上了眉。

玉娘見她如此神色,連忙道:“是否這個法子也不妥當?那我便不照做了, 只請姑娘幫我家瓊郎看看。”

她將那只小藥包遞給仆婦, 差使他們將東西扔出去。

杳杳張了張口, 一句話卻是留在了心中, 並未言明——

不論是什麽偏方, 或是找來靈丹妙藥,也改不了男人走到盡頭的命數。

屋內。

門窗緊緊閉著, 將本就漸漸黯淡的天光又隔絕了大半。

榻上躺著一名中年男子,在初秋仍舊微熱的天候裏,他身上卻蓋著厚厚的棉被。

病來得又快又急,短短數日,男子就成了如今這樣一副油盡燈枯之兆,面容枯瘦可怖,眼窩也深深凹陷,眼下帶著青紫,此時人已幾乎陷入昏迷。

玉娘瞧著男人這副模樣,原本堪堪止住的淚又滾滾落下。

這病來得急,她請遍了這城裏的名醫,用盡了法子,卻只能一點點看著自己的丈夫越病越重,眼瞅著就要應驗當日這位算命的姑娘所說的話語。

她將哀求的目光投向杳杳。

杳杳接收到她的無聲懇求,嘆了口氣,將視線移到病榻上的男人身上。

她不會看病,卻能看到凡人無法想象的東西。

而眼前男人的境況,隨便換個神仙或是精怪來看,都知道,他身上已沒有多少生氣,不日魂魄就將留不住,轉而離體投入輪回。

杳杳只搖了搖頭,她改不了凡人的命數,也不想改。

玉娘臉上就帶上了淒惶之色。

“天命難違,夫人,請您節哀。”

眼前的男人氣息愈發弱了,玉娘再顧不上別的,只撲至榻前。

“瓊郎。”

她哀哀喚道,一雙哭了三日的眼睛通紅,裏頭淚水再度滾滾而下。

他們是良瓊配美玉,她一直堅信他們應當是和和美美順遂一生的命運,誰知天意如此弄人,竟寫下這般造化。

榻上原本陷入昏迷的男人聞聲,卻艱難地睜開了雙眼。

他勉力伸手,攏了攏婦人散亂的發,又轉而停留在她的面龐上,氣息微弱地翕動著嘴唇,說了些什麽。

那聲音輕微得幾乎不可聞。

杳杳耳力好,聽到他說:“玉娘,別哭,別為我哭。答應你的事情沒有做到,等不到明年春日與你同下江南,是我不好。你,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去江南,去山水的那一頭,去過好好的日子。”

這是他急病以來,說得最流暢的一段話,也是臨終的訣別之言。

玉娘早已泣不成聲,聞言卻生生止住了抽噎,只餘噙不住的淚水在眼眶中打了個轉,緩緩滾落,落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

杳杳突然覺得有些乏,也不想再去看婦人今後的命運如何。

她悄無聲息地退出屋子。

無人的廊下,她輕輕一轉衣袖,身形就消失不見,只餘一片空寂。

杳杳並沒有回天上,卻也不想再瞧見凡人,只找了片無人的郊外野地,想要靜靜心。

這一帶山清水秀,似是誰隨意潑灑了墨意幾分,入了紅塵,便成了眼前的山水之景。

杳杳捧著臉坐在湖邊,湖水青碧如鏡,將她臉上的神色映展無餘。

她總是笑著的,就算皺了眉,也很快就能松展開來,重新歸於一派無憂神色。

然而此時,湖面中的她耷拉了眉眼,嘴唇微微抿著,是連她自己也覺得陌生的頹然神色。

她腦海裏回放著自己在方才那兩位凡人的夢境中瞧見過的種種景象,心緒也不知不覺被牽動。

那不過是凡人平淡相伴的一生,在她此番回想來,竟是如此熱烈;而他們的結局,又讓人覺得難過。

這種感覺實在陌生——她習慣了在他人夢境中來去,卻從未置身他們的情緒之中。

杳杳煩亂地伸手,攪亂了湖面,驚擾了一旁啜飲著湖水的飛鳥。

飛鳥撲騰著翅膀遠去,她卻陡然一個激靈,想起了什麽。

她想起曾經有一次,餘辭同她講起神仙同僚們的八卦。

這千百餘年來,神仙界最大的八卦,不過就是西天神女與東山神君的無果愛情。

講到神女與神君相訣別,此生不覆相見時,餘辭臉上露出傷感唏噓之色。

當時杳杳聽完,神色如初,瞧見餘辭滿臉的悵然,她還生出了些許疑問。

“這件事情同你有什麽關系,你為何要傷心?”她當時這樣問道。

餘辭果然被她噎了一噎,難言地望向一臉懵懂的她,最後翻了一個白眼。

思緒轉回來,杳杳意識到,方才自己臉上的頹然神色,同餘辭當時的一臉張然幾乎無二。

杳杳曾在凡人、妖怪乃至神仙的夢中,見過千般萬般的情愛糾葛,卻從未有哪一次,如同今日這般,覺得自己不堪忍受那些同步到她神思裏的情緒,惶然逃離開來。

她仿佛頭一次意識到,世事無常,而離別傷人,也是頭一次,為了毫不相幹之人的離別而生出別樣情緒。

她瞧見過的愛情,不過是萬物眾生經歷中,濃墨重彩或平平淡淡的一筆,甜蜜或傷感、深情或無情,她都置之一笑。

如今,她卻覺得或許情愛最是傷人,在生死離別亦或是造化弄人面前,世人的情愛是最不堪一擊的事物,如同被打碎的鏡子一般,輕易就化作利刃,搗進他們本就柔軟的內裏,讓他們哭泣落淚或是黯然神傷。

她看明白了這些,卻想不明白,世人為何如此愛自傷?

眼前只有山水一幕,無人可以回答她。

……

轉眼數日已過,步入七月,乞巧節眼見著臨近了,姑娘們備好了新衣,又穿針引線,為迎接節慶而忙活著。

城裏也設立起了專賣乞巧物什的乞巧市,人頭竄湧,商鋪的生意變得好了起來,熱鬧有序而不見忙亂。

周雲辜手底下有不少鋪子,管事們上門同東家匯報著近些日子的生意情況,將大事上請他做定奪。

他剛送走的是珠寶齋的管事,姓溫。

溫掌櫃早先入手那顆鮫珠時,就過問過他,如今上門來例行每月的匯報時,又忍不住提起關於那稀世鮫珠的事情來。

“東家,那位賣鮫珠的姑娘,說她手上還有貨…”溫掌櫃如是說,神色卻有些吞吐,“只是我覺得那位姑娘實在是有些稀奇古怪。”

他知道眼前這位年輕冷漠的東家不愛關心這些八卦事物,只是自己實在憋不住,自那位姑娘離開後,他又反覆思索著對方的一言一行,愈想愈覺得古怪。

見周雲辜面上神色不變,並未露出不耐,溫掌櫃就繼續說下去:“那姑娘瞧著是個未經世事的,就連五千貫是個什麽概念都不曉得,我當時提出這個價碼時,她連神色都未變,並不見絲毫意動。”

周雲辜微微擡了擡眉。

溫掌櫃就知道,對方是在催促他說重點,就加快了語速道:“可後來她又問城裏的宅子是個什麽價位,我拿您隔壁陳家那處想要出手的宅院舉了個例子,結果那小姑娘轉眼就答應了我提的價格,還叫我幫她聯系賣家……到手的五千兩銀票當日就花了出去,買下了陳家宅子。”

“您說,這究竟靠不靠得住…?若是她再找上門來賣那珠子,我們還要收購嗎?”

周雲辜聽完,神色卻是微動,似乎想到了什麽。

“那枚珠子你帶來了嗎?”

溫掌櫃連忙點頭,從懷裏小心地掏出一個盒子,遞到他手裏。

他接過盒子,並不著急打開,只示意溫掌櫃無事便離開。

院子裏重歸寂靜,他坐在角落裏,腿上搭了薄毯,沒來由地想起了幾日前莫名出現,又神神叨叨說要給他算卦的姑娘。

他打開盒子,精致的絨布底襯上隔著一枚龍眼大小的瑩白珠子,其上有動人的光華流轉,讓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位姑娘一雙在夜色裏也好似亮晶晶的眸子。

眼見著已經過了七日,她卻未曾再次出現,就仿佛她只是這塵世間的一個意外,又好像是一個夢,轉眼夢就將人遺忘。

他又看了一眼那枚靜靜躺著的鮫珠,搖了搖頭,將盒子合上,卻聽見院墻的方向傳來清脆的扣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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