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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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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百年,也許直到他閉眼,袁子明也不會忘記那一天。

元月二十八,是個好日子,卻不是一個好天氣,昆侖新掌座與褚氏少主的合籍大典,當今乾坤人族最顯赫而威望的兩方龐然勢力在這一日達成至高權力的協約,它是如此之恢弘,如此之盛大,連天地都仿佛為之撼動,天空呈現一種灰黑的顏色,像無邊無際的沈雲,厚厚地壓下,幾欲傾覆。

袁子明站在人群中,看見各方的勢力,仙門、氏族、妖魔,成百上千,乾坤大地,三界之中,掌握最高權力的一群強大生命蕓蕓聚在此處,人人臉上帶笑喜氣洋洋,彼此拱手道喜。

他看見了眾妖魔簇擁中的魔君殷威,魔君人高馬大,穿著一身暗紅色似模似樣挺喜慶的袍子,胸口竟還別了一朵大紅花,他站在新婚的魔後蔚韻婷身旁,像一頭呵護捧著鮮花的野獸,與她說話時,聲音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

袁子明也看見霍肅,這位如今的昆侖副宗沈默站在賓客中,他面無表情、神情冷峻,眼底遍布血絲,整個人身上仿佛浸出精疲力竭的疲憊與苦痛,袁子明看著他,恍惚間,幾乎想不起當年那個意氣沖天雄姿英發的昆侖首徒。

長鳴鐘聲浩浩響起,眾人騷動,袁子明順著聲音轉頭看去,看見那一對在無數簇擁中緩緩走來的新人。

年輕秀美的少女,與俊美風華的青年,他們穿著大紅的婚衣,那紅是最純正端莊的紅,像灼灼的火,也像血。

新人大婚,按理該拜見雙方爹娘,可衡明朝的師尊與先掌門已經隕落,褚氏的老族長也在前幾日病逝,褚無咎承嗣褚氏族長,於是如今只有這對新人兩人自己站在這裏,握有滔天權勢,卻又年輕得不像話。

輩分最高的清微長老肅穆站在最前面,他展開典冊,聲音緩緩:

“日月雙約,合籍而契,上表天庭,下鳴地府,今有我昆侖子,請上奏九天,告諸天先祖。”

那紅衣纖細的少女緩緩上前,大袖下雙手合疊

“弟子明朝,師承八十六列太上長老衡玄衍,尊師長遺命,承嗣昆侖,今請以此身,與褚氏族長合巹同道,締姻親之好。”阿朝望著那無數支高立巍巍的牌位,望見最前面師尊的靈位,在燭火下泛開溫暖的光澤。

阿朝不知怎麽的,突然很想笑,她牽起裙角,慢慢跪下。

“…死生契闊,萬世盟約。”她一點點俯下身,交疊的雙手越過頭頂,叩在蒲團:“請告先祖,弟子拜謝。”

袁子明倏而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那是一種從這無數牌位、從這座大殿緩緩升溢起的,源自歲月與責任的力量。

袁子明不由偏過目光,看見挺拔修長的新郎官站在那裏,在年少的昆侖掌座叩首時,他垂著眼眸,以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沈沈凝望著她,又晦默,又專註。

袁子明聽過外面許多謠言,說昆侖掌座與褚族長早已貌合心離、生出情變,說褚無咎是被逼婚、是為種種利益考量,才娶衡明朝為妻。

可袁子明總忍不住想起瑯琊幻境,想起幻境中那場盛大的帝後大婚,那日宰相府燒天的火光,年輕的新帝勒轉馬頭,馬蹄踏著淒艷的晚霞幾如瘋癲地沖進火海。

一個男人以這樣眼神看著一個女孩,怎麽能說他不愛她。

褚無咎撩起袍角,在旁邊的蒲團跪下。

蔚韻婷望著,袖子裏的手指一瞬間緊緊攥住。

“晚輩褚無咎,拜告昆侖先祖。”他聲音低沈而緩:“願娶昆侖掌座明朝為妻,比翼連枝,舉案齊眉,望此後一生,恩愛不疑,攜手白頭。”

蔚韻婷瞬間像被迎頭打了一拳,耳邊嗡嗡作響。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青年,望著他冷靜的神容,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惶恐。

她早知道他會與衡明朝成親,但那是利益所致,她知道他絕不會甘願受制於昆侖,他終會與衡明朝解除情蠱、解除婚約,她知道,她早知道這些。

可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刻她看著他的神情,居然會生出這麽強烈的懷疑與恐懼

——他的誓言那麽真,他的神情冷淡,目光卻沈凝而專註。

蔚韻婷心裏無法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動搖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動搖了,他終究還是想與衡明朝連理白頭?!

阿朝聽見褚無咎的話,她扭過頭,看他一眼。

褚無咎目視前方,沒有看她。

阿朝抿著嘴巴笑,收回目光,他們緩緩伏身,共同伏身叩拜。

眾多賓客都安靜下來,沈默地望著這一幕。

清微長老欣慰看著她們,眼眶微微泛紅。

他捧起一支長明燈,走到兩人面前:“合籍而契,以血為盟,你們各取一滴心頭血,滴入此燈,自此此燈將為雙生燈。”

阿朝又看向褚無咎,褚無咎面無表情,已經取過匕首割破手腕,血水落入長明燈。

阿朝調轉體內靈氣流動,將手腕經脈中的魔氣暫時逼出,她的嘴唇有點發白,咬破手指,鮮紅的血珠滲出來。

她額角滲出細汗,褚無咎看了她一眼,阿朝毫無異色,手指懸在長明燈上,一滴血珠滴落,兩滴血珠交匯,如喜夜紅燭,長明燈忽而盈盈燃起明紅亮光。

阿朝曾親手捧過師尊的長明燈,仙魔大戰後,師尊祭劍,那盞熄滅的長明燈和牌位一起,被她親手捧回滄川峰。

如今,她看見清微長老鄭重將這盞紅燭明燈放在案桌中間,與自己作為昆侖掌座的明黃長明燈並排放在最前面。

一盞是她的姻緣,一盞是她的責任,這一刻,都這麽燦爛的明亮。

不知為什麽,阿朝心裏說不出的高興。

她突然莫名其妙笑起來,像個傻子,褚無咎瞥她一眼,阿朝扭頭看他,眨巴著眼睛還在笑。

這樣更像個傻子,褚無咎有些嫌棄地偏過眼去,矜持地伸出手,男人的手掌修長寬厚,阿朝一把握住,兩個人一起站起來。

乾坤仙門的合籍大典並不繁瑣,在師門先祖與眾賓客的見證下道侶一起叩拜,再締燃心頭血的長明燈,就算禮成了。

兩個人手牽著手,大紅婚衣,郎才女貌,任何人看了,都生出實在般配的感想。

大禮畢,阿朝他們轉向賓客,端起酒樽,開始向賓客敬酒。

“婷兒,你怎麽了?”

蔚韻婷恍恍惚惚聽見關切聲,她視線聚焦,對上殷威關切的目光,他用袖子為她擦額角汗水,不解說:“怎麽突然冒這麽多汗,是不是熱了?”

蔚韻婷看著他粗獷關切的面容,突然心頭竄出一種尖銳的扭曲的痛苦。

為什麽這麽愚蠢。

蔚韻婷想,你為什麽這麽愚蠢?!

你是魔君,是妖魔的君王,是當今天下最強大的人之一,可你為什麽這麽愚蠢?!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的妻子變了心你不知道,甚至連馬上要殺你的人走到面前,你還在傻呵呵地恭祝他們新婚之喜!

“威哥…”她終於忍不住哽咽:“威哥…”

殷威露出錯愕之色,他下意識想為她擦拭眼角的淚水,就聽見清亮的女聲:“魔君陛下。”

殷威轉過頭,看見年少的昆侖女掌座站在面前。

她有秀美的容顏,明亮的眼眸,穿著大紅色的喜服,卻沒有半點浮艷,更像一棵亭亭的青樹。

殷威其實對衡明朝印象很深,她是衡玄衍的弟子,連他的義父血羅剎都對她有過不一般的情愫。

殷威對乾坤仙門心態很覆雜,人族與妖魔畢竟不同,他也說不上對人族多麽同情,但血羅剎騙他立了一場假的天地誓,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這是讓他感到恥辱和羞愧,懷著這種隱約愧疚的心情,他才決定來參加這場合籍大典,他說:“恭喜你們。”

這話不是虛話,他的心裏頗為真誠。

“你的師尊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敬重他。”他忍不住說:“你成親了,滄川劍尊必定高興。”

阿朝說:“謝謝。”

殷威沈默了一會兒,他像是有深刻的感受,像是有什麽迫切想說的話。

“你的師尊,我的義父,他們都是蓋世的雄豪,卻彼此殘殺,不得善終。”殷威想起義父,口中泛開苦澀的滋味,他終於吐露心聲:“我不想和你們乾坤仙門為敵,我的夫人是你的師姐,你的丈夫也贈過我無患草,我們是姻親、也有恩義,若能化幹戈為玉帛,我願意與你們人族締結真正的太平盟約,讓百姓安居樂業,共享這三界山河。”

阿朝看著他,突然說:“魔君陛下,你覺得乾坤子民是你的百姓嗎?”

殷威皺眉:“什麽?”

“你大概不會這麽覺得。”阿朝笑道:“因為我現在也還無法把妖魔當做乾坤的百姓。”

殷威疑惑又惱怒:“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小時候生活在凡人界,我生活的中原與戎狄交界,每一年都要打仗,唯二的和平,一次是戎狄的大汗殺進我們的皇城,砍下我們皇帝陛下的頭顱懸在城墻、殺光所有不馴服的漢臣,準備建立戎狄王朝的大一統;一次是後來我們的新君帶著朝廷大軍殺進草原,將戎狄的王帳燒成灰燼,將戎狄子民並入中原的疆域,逼著他們開荒耕種、移風易俗。”

巨大的轟鳴從腳底震裂,殷威猛地瞪大眼睛,看見對面的紅衣少女用清亮的語氣說:“魔君陛下,你不該想與我太平,你應該堅定地不擇手段地殺了我,就像我,必定要你今日死在這裏一樣。”

“放屁!”

“我好心來參加你們大禮,你們竟設計害我!是我看錯你們人族,裝得道貌岸然,竟卑鄙無恥至此!!”

殷威終於明白過來,他雙目瞬間赤紅,一掌向阿朝拍去,那一掌被旁邊猝起的刀鋒撞開。

殷威心知中了計,他心中充滿被愚弄的憤怒,周身爆出暴虐之氣,怒吼一聲:“兒郎們!與我殺出昆侖!”便轉身帶著眾妖魔向外沖去!

阿朝被褚無咎及時扯住手臂避開魔君的攻擊,她餘光瞥見無數道流光緊追而上,霍肅拔刀沖在最前面。

“你與他說什麽廢話。”褚無咎不滿她多嘴多舌,冷冷看她一眼,松手把她推到後面:“閉上嘴,在這兒等著。”

阿朝踉蹌後退兩步,看著他躍身而起,悍烈的靈光劃過半空,一力生生撕開漫天渾濁魔氣。

阿朝曾見過師尊與先魔尊血羅剎決戰,那時她還不是昆侖掌座、還不用擔起這沈甸甸的責任,那時她還可以肆意沈浸在悲痛中,心如刀絞,眼淚遮蔽住視野,幾乎看不分明。

但這再一次仙魔大戰,她卻從未有過的鎮靜與平定,仰頭專註地凝望著。

長生珠和她一起望著,心態可沒她好,它的心卻高高懸著。

媽的,長生珠恨恨想,褚無咎你丫可一定要撐住,你之後還能不能有媳婦可就看你這一哆嗦了。

龍嘯從昆侖千百座大山中宏宏昂揚,靈光從大地沖天而起,匯成一道道穹頂柱般的鎖鏈,這些曾封印著上古龍息的巨鎖將漫天魔穢切割成無數斑駁碎片,大片大片顯露出龐大獸形的妖魔被碾碎成塵埃,拖著一道道灰黑煙塵從天空墜落。

在漫天灰燼中,魔君嘶吼著變作一頭頂天立地的巨魔,烏雲化作他手中的巨斧,他的法相怒目圓睜,魔斧挾著滔天之勢狠狠劈向昆侖雲天峰——就在那一刻,升起萬鈞的光。

像天地所有的靈光向那裏匯聚,匯成一片比太陽更耀眼的光,那是最至高的生靈之力,是天命化作實質降臨的規則與法理。

青年站在那裏,他的衣擺被勁風吹得獵獵翻飛,他不握劍,不用刀,不執任何法器,但天道的意志在他面前貫通,浩大而恢弘的靈光從他身後化作鳳鳥展屏般的聖相。

他伸出手,手指修長而泛開流光,在那一刻貫穿魔君的頭顱。

殷威猛地僵滯在那裏。

“威哥!”

淒厲的女聲突然哭喊:“威哥!!”

那只修長的手緩緩收緊,從殷威識海中把半顆桃型的魔種生生抓出,殷威全身顫動,他所有的生命與力量源源向魔種灌去,天地間所有穢物與魔氣妖力都瘋湧向那半顆脆弱的魔種,從未有過的恐怖力量迅速蜂聚成風暴。

“大爺的——”望見這幕長生珠駭得倒吸涼氣,它第一次如此失態地尖嘯:“不行!這東西已成天地邪物,昆侖龍脈壓不住它!壓不住它!!”

魔種被在那只手掌中攥緊,然後猛地爆裂,瞬間浩大的流波覆漫過褚無咎全身。

長生珠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片天空都不知為何安靜下來,所有人屏住呼吸。

青年衣擺翻飛,片刻的凝滯,在所有人驚駭瞪大的目光中,妖力化作巨蟒般的虛幻長尾,一條一條,肆意而猖狂地從他身後生長。

“這、這是——”

有人如遭重闖踉蹌倒退,指著他遙遙哆嗦:“…妖…是妖——是妖啊!!”

所有人突然顫栗,背脊躥上恐怖的涼意。

褚無咎緩緩擡起頭。

他擡起頭,雙目猩紅如血,兇戾癲狂,如妖似魔。

完了。

長生珠心裏只有這一個念頭,完了。

它扭過頭,看見阿朝靜靜望著褚無咎,一點不像看見這世上最恐怖的妖魔,還與從前一模一樣。

她眨了眨眼,神色清明,眼眸熠熠又明亮。

阿朝看著褚無咎挾裹沖天血氣逼向魔君,他一把扯起伏地痛哭的蔚師姐摟進懷裏,龐大的妖尾一條條在他身後如虬龍肆無忌憚地生長,所過之處,山崩河裂,魔氣如毒瘴蔓延。

阿朝深深呼吸一下,像吐出所有的濁氣,塵埃落定,這一刻,心裏竟反而真正輕快起來。

“珠珠。”她笑起來:“你看,是不是到我出馬的時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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