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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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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無咎聽見這句話,全身僵滯。

他凝睇著她,神色漸漸變了。

“…我知道。”他溫和說:“阿朝,我在呢,等大婚之後,我為岳丈討回公道。”

不遠處韓王等人寒毛倒豎,猛地哆嗦起來,哀求發出“唔唔”聲音。

朝朝沒有說話,她的目光落下,落在旁邊倒地的常山郡王身上。

“我把他殺了。”她怔怔地說:“我殺了一位郡王,怎麽…怎麽還能,做皇後呢。”

褚無咎走過來:“沒事,沒事。”

“這有什麽呢。”

他拔.出腰側的天子劍,一言不發猛地劈向韓王脖頸,瞪大雙眼的人頭落地,鮮血濺在他衣角,艷得像新盛開的桃花。

“啊!”

眾人駭然至極,連連後退。

這可是一位親王啊!是新帝的親兄弟!

“別怕,阿朝,別怕。”他溫和說:“別說郡王,就算親王,殺了也就殺了。”

“阿朝。”血水黏膩順著他的劍身淌下,他走近她,向她伸出手:“來。”

朝朝看著他,但她的眼神沒有落在他身上,她仿佛在發呆,在神游天外,在想一些只有自己在想的事,像一個木呆呆的小泥巴人。

褚無咎神色沈得可怕。

他收回手,轉過身,劍直接刺向第三個官員胸口。

他的動作毫不猶豫,有種風輕從容的狠辣,仿佛不是在殺人,而是在品茶賞花,鮮血一道一道噴濺上半空,倒映在所有人呆滯的瞳孔中。

吳安良嚇得魂飛魄散,他瘋狂想磕頭想說出秦王妃來求饒討命,但根本沒有這個機會,他最後驚恐瞪大的眼睛中只有雪亮的劍鋒和年輕帝王怪物般的臉。

“噗嗤——”

猩濃到幾近發臭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那些匆匆追來的官員大臣們看得肝膽俱裂,有人當場軟倒,許多人撕心裂肺地嘔吐,有老臣朝冠歪斜跌坐在地上,哆嗦指著院中喃喃:“瘋了…瘋了…”

褚無咎轉過身。

他的衣袍已經被血濺透,一層層黏膩堆積的稠血沿著劍身緩緩淌下來,當他轉過身目光溫柔看來時,連呂總管都癱軟著膝蓋跪下來。

年輕的帝君走到朝朝面前,慢慢接過朝朝手裏虛握的劍柄,把那把劍拿出來,遠遠扔在一邊,然後才握住朝朝的手:“他們害了岳丈,我把他們全殺了,給岳丈去地下賠罪。”

“你是皇後,是這大頤的國母,你想殺誰就殺誰,想殺幾個就殺幾個。”他說著:“阿朝,我知道你難受,我叫你痛快。”

他偏頭對褚毅溫和說:“去把他們的九族拖來,押跪在院門外,一個也不要少。”

褚毅再忍不住,臉色大變地跪下低頭:“陛下三思!請陛下三思!”

“皇後娘娘!”褚毅低吼:“衡相爺為國為民一世,青史榮名,萬人敬仰,他若在世怎忍心見這滿地橫屍屠族滅門。”

“褚毅,你的話太多了。”褚無咎:“即日起褫奪神策軍統領之職,把他壓下去,呂忠,去傳旨,常山郡王及其——”

他的袖口被輕輕抓住。

“…你別發瘋了。”很小很輕的女孩子聲音。

褚無咎低頭看她,神色慢慢舒和下來。

“我想叫你出氣。”他輕柔說:“什麽叫你快活,我就可以做什麽,阿朝,你什麽都可以做。”

他在補償她呀。

朝朝想,可是現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其實他本來也沒虧欠她什麽,是他自己憑本事做的皇帝,後來他替她殺了涼王和秦王,替她滿足了願望,已經彌補了辜負她的這樁事。

如果那時候,她不和他厥氣,如果她沒有心底還存有一點希冀、還是忍不住想嫁給他,她好好求他,求他放過她、把她放回家來,也許就不會到今天這一步了。

褚無咎垂眸緊緊凝量著她神色,看她仿佛情緒好轉了些,心裏略放了放,想去拉她的手,朝朝已經把手先收了回來。

褚無咎眉宇微凝:“阿朝…”

“我想留在家裏,給爹爹守孝。”朝低下頭,輕聲說:“我又仔細想了想,我覺得我真的不適合做皇後,我姐姐比我好很多,你好好娶婷姐姐,行不行?”

褚無咎的眉心抽跳一下,他咬著牙骨忍住沒有變色,仍然溫和低柔說:“阿朝,我只想娶你,在我心裏,只有你能是唯一的皇後。”

…哦。

朝朝點了點頭。

她並不太失望,她已經猜到了,他是個占有欲和掌控欲太強烈的人,到了現在這一步,他不會願意放過她了。

“那我現在也不想成婚了。”朝朝說:“你要是想等我,就得等一陣呢,要不,你先回宮去吧。”

“……”

褚無咎胸口燃燒著可怕的戾氣,他很想把她直接帶走。

但他不敢,她現在的狀態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們之間只剩下一根繩子,那繩子搖搖欲斷,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刺激她一點。

“…我知道,我明白。”他狀似特別好說話,溫和說:“我等你,我當然願意,都聽你的。”

“…但阿朝。”他輕聲問:“‘一陣’是多久,你希望我多久來接你?”

朝朝沒有回答。

她垂下眼,安靜看著自己裙衫下染血的鞋尖,半響小小地說:“陛下,其實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並不值得您浪費太多時間。”

褚無咎心尖一顫。

她從來沒有叫過他‘陛下’。

他隱約感覺心臟被割開,鮮紅的血湧出來。

他以為他什麽都敢做,但有些事他終究不敢,他感到疼痛,血腥氣堵住他的喉口,他不由自主地妥協,甚至近乎有些畏懼地下意識避退。

“你說的什麽話。”他看起來毫無異樣,甚至輕笑起來:“我願意等你,等多久都不妨事。”

“都聽你的。”他握住她的手,有些親昵:“阿朝,我都聽你的。”

朝朝沒有抽出她的手,她看著他,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來,點點頭:“嗯。”

她這一點笑容,褚無咎就像被安定下來,他摸了摸她的手,說:“我撤去禁令,好好為岳丈治喪,讓朝中百官皆來祭拜,允許民間百姓為岳丈立祠塑碑,從明日開始停朝三日,我回去親手寫祭文,千古頌揚岳丈的德行。”

他之前從沒叫過衡玄衍一聲“岳丈”,如今叫起來卻順口無比,好像曾經那些暗湧的齷齪全不存在,從來都是多麽真切地敬重這位長輩。

朝朝點了點頭,說:“謝謝你。”

“不謝。”褚無咎眉眼終於舒展,他低低說:“以前是我不好,說了些糊塗話,以後我們好好的,也叫岳丈安心。”

朝朝並不回答,她擡頭看了看,說:“天色不早了,你回宮去吧。”

褚無咎顴骨輕微抽了下,好半響,才吐出溫聲:“好。”

他慢慢松開她的手,叫人把滿地屍體拖走,看了又看朝朝,才轉過身。

“褚無咎。”

他聽見身後少女輕輕的聲音:“你以後別發瘋啦,叫我不安心。”

褚無咎頓在那裏,過了會兒才低“嗯”一聲,說:“好。”

“我明日再來。”他有些試探地說:“明天見。”

他看著她,那目光竟有些柔纏哀憐的意味,叫人會忍不住心軟。

“嗯。”朝朝向他揮手:“再見啦。”

褚無咎神色柔和,強壓住那些情緒,這才離開。

他跨上馬,在浩浩蕩蕩的禁軍簇擁中走了。

朝朝看著他的背影遠去,院子重新安靜下來。

剩下的相府眾人或跪或站,敬畏又覆雜地望著她,沒有人敢說話。

朝朝神色平靜,她看了看周圍一地狼藉,才輕聲說:“這裏都是血,別弄臟了爹爹的身後事,把棺槨放進屋裏去吧。”

清微看事態平息下來,以為今日這樁事了結,心裏說不上是慰藉還是嘆息,百般覆雜,深深嘆一聲,說:“好,就擡回大兄的屋子,明日也好設靈堂。”

棺槨被小心擡回爹爹生前的院子,朝朝摸著棺槨細致的紋理,小聲說:“三叔父,你們回去休息吧,今晚的夜我想自己守。”

清微叔父嘆氣,以為她是有些心裏話想和衡玄衍說,不想其他人打擾,點點頭,大家陸續都離開了。

天已經黑了,屋中點起幾支燭火,昏黃溫暖的光暈映照她的臉。

朝朝等人都走了,又過了半響,才站起來,拿起一支燭火,點起垂落的白布。

火慢慢燒了起來。

朝朝走回棺槨旁邊,慢慢坐下來。

“我不想做皇後了。”她小聲說:“我不想嫁給他了。”

瑯琊大師說,婷姐姐會嫁給他,是國母。

這大概就是天意,冥冥中一切有定數,逆天而行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以前不相信。

可是她沒有爹爹了。

常山郡王說的也許不是他的真心話,但也是真實的話,真的會有人這樣想,也許會有很多人這樣想,他們會恐懼、會不安,會恨她、遷怒她的朋友親人,他們永遠有理由,無所顧忌地站在仿佛正義的一方、好像多麽義正辭嚴地傷害她的家人。

她是一個沒有本事的人,她保護不了自己的家人,她的愛情,她的婚事,只會讓親近的人受到傷害。

她已經牽累了爹爹,不能再牽累家裏了。

褚無咎不會放過她,她沒有本事和他爭,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一切事情重回正軌。

她死了,他也許會痛苦不甘,但時間會淹沒一切苦痛,大家總會回歸正常的生活,他會好好做回他的皇帝,娶姐姐,生小太子、小公主,過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許多許多年後,當他子孫滿堂,他也許都已經記不清這些往事,也許只模模糊糊記得曾經有她這麽一個不識相的青梅竹馬。

朝朝想著想著,不知怎麽,竟然覺得有點好笑,忍不住笑起來。

她慢慢抱起膝蓋,靠著棺槨,臉頰貼在冰涼的棺側,輕輕地哼唱,小時候爹爹哄她睡覺的曲調

“小燕兒,小燕兒,

啄新泥,嘰嘰叫喳喳,

巢暖舊屋炊,春風吹,急催燕兒歸。”

大火燒起來。

她靠著棺槨,閉上眼,眼淚忽而流下來。

“爹爹,爹爹。”她終於忍不住大哭:“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做皇後了,我不做皇後了。”她大哭:“我不要害死您,我不要害死您!您回來,您不要死,別不要女兒,別不要朝朝…”

“…嗚嗚”

大顆眼淚滾落,她在承受不住般地伏下來哭:“都是我的錯——”

“…是我,是我的錯……”

“我不嫁給他了。”烈火燒起她的衣角,她蜷縮起來,泣不成聲,嘶啞地嗚咽:“朝朝再也不要、不要嫁給他了。”

——

鐵騎獵獵踏過朱雀長街。

想起剛才相府發生的種種,呂總管騎在馬上,腿還忍不住哆嗦。

一個親王,大幾位宗親朝中大員,說殺就殺。

甚至如果沒有新後叫停,呂總管毫不懷疑,陛下真的會把那些宗親大臣的九族全拉來,殺得血屍滿地。

陛下有雄韜偉略,有卓識與胸懷,有任何明君該有的品質與德行,甚至他脾氣絕不算暴虐,大多時候淡漠得平和從容,但呂總管從沒這麽深刻地意識到,陛下身上流著那位“瘋帝”的血,仙神可以做神,也可以變成比惡鬼更瘋魔的怪物。

呂總管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身後猝然激烈的轟喊聲。

“大火!”

“哪起的火?!”

“大火——”誰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相府大火了!”

呂總管腦子“轟”地一聲。

他眼看著浩大的隊伍停下來。

他看著最前面的年輕的帝王倏然勒住馬,他猛地轉過身,望著那天邊烈火燒起的方向。

他久久地望著,仿佛化作一塊人形的石像。

呂總管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但他又恍惚仿佛見過這樣的神情。

呂總管突然想起,那是他還十來歲年紀,入侍宮中,做監禮司無名無姓的小監童子,曾見過太先帝夜宴,那位俊美狂肆的君王披頭散發、袒胸露懷,拿著酒杯高唱天命歌,歌起興至,推倒旁邊流彩的大盞華燈,任火勢蔓延,然後大笑著拔劍殺人。

太先帝是個瘋子。

那個瘋子,最後死了,幾乎讓整座王朝為他陪葬。

尖銳的嘶鳴聲響起。

新帝忽而騎著馬沖了出去,他的金紅大袞在風中飄揚,那身影像一支有去無回的利矢,一頭魘魔的怪物,沖向火海。

呂總管說不清自己為何生出如此膽寒的恐懼,仿佛剎那間,天都要坍塌。

“救火!”呂總管聽見自己尖銳到撕耳的聲音:“快救娘娘!快攔住陛下!”

“陛下——”

身後有無數聲音。

褚無咎像聽不見一樣,縱馬向前。

熊熊的烈火,把屋院燒成一片火海,無數人慌亂交錯著潑水滅火。

褚無咎死死地、死死地盯著火焰吞噬的院落。

他說了從此什麽都聽她的,願意等她,等多久都沒關系。

她叫他別發瘋了,他答應了。

她叫他回宮去,他也願意走了。

他說會為衡玄衍手寫祭文、尊為岳丈、大肆補償一切哀榮,他說明日再來,她說嗯。

他以為,這就是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

……他以為和她真的還能有明日。

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倏然將他眼瞳燒成同樣駭紅恐怖的顏色。

清微滿臉淚水,悚然扭頭,驚嘯:“新帝——”

年輕的帝王縱馬而入,馬蹄跨過眾人頭頂。

她騙了他

她騙了他。

如果有來世,他再不會向她低頭,再不會退讓給她留半分餘地

如果有來世,他再不會相信她!

“——衡明朝”

烈火焚爆起的那一刻,淒厲的聲音從他喉嚨滾著血撕裂出:“衡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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