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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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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子大笑了許久。

褚無咎站在那裏望著他,不急不緩地等待。

好半響,逍遙子漸漸停下了笑

“世人億萬萬,有被天道垂愛者,賦予莫大氣運,以之主宰蒼生,在上古的年代,我們稱這樣的人,為天命子。”

“上古有三千聖人,最後一位聖人,也是當年的天地共主,便是天命主宰。”

逍遙子嘴角掛著奇異的笑容:“你知道你身負天命嗎?”

逍遙子以為褚無咎會露出茫然驚詫的神色。

“我知道。”褚無咎卻說。

“哦。”逍遙子反倒生出好奇:“這世上知道天命子的人寥寥無幾,你這個年紀,如何知道?”

“機緣巧合。”褚無咎柔和地回答:“我少年潛邸時不過氏族卑弱庶子,卻有幸先後遇見兩位至尊,第一位是魔中之尊,告訴我是生而天命子的命格,他狡猾傲慢,想來日利用我,便點撥我一條不那麽好走的登天之路;第二位是位劍中仙君,寬和質素,不喜我狼子野心,恐我為禍蒼生,又恨我算計他珍愛的弟子,屢次對我生殺意,可終是多了些心慈手軟,直到現在,也沒能奪了我的性命。”

逍遙子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如今呢?”

“死了。”褚無咎笑起來,語氣輕柔微笑:“他們,都死了。”

血羅剎,衡玄衍。

大江東去,曾經的至尊與豪雄碾作飛灰雕零湮滅,如今與將來,是新的天下了。

“好好好。”

逍遙子哈哈大笑,鼓了鼓掌,望向那年不過七八的清弱少年:“既然你什麽都知道,還不好好珍惜你的命,你不老實呆在你自己的地盤,來我這密境冒險,也是為了求無患草?”

褚無咎微微斂過衣袖,他的動作輕緩而優容,交疊的素衣領口在夜晚中月色般流動。

“正是,晚輩是來求一株半的無患草。”

逍遙子並不奇怪,他掌握著所有進入幻境修士的記憶,知道他們是為求一株無患草消除魔種的戾氣而來

但唯獨這年輕的天命子的記憶,他看得並不分明,所以才生出無窮好奇,得親自過來看一看。

聽了褚無咎的話,逍遙子更生出好奇:“消除魔種一株便是一株,何來多的半株?”

“前輩誤會了。”褚無咎卻徐徐說:“若是徹底消除魔種,魔君修為大漲,便極難除,所以不妨留下餘地,半株無患草足矣。”

逍遙子:“那一株…”

“那一株,是為晚輩自己。”褚無咎笑,他拉下領口,露出少年白皙細致的胸膛,經脈的紋路印出肉|身,清晰亮出心口深紫色蛛網般的毒線。

“晚輩少年時為保性命,給自己種過一份情蠱,名喚相思引,母蠱子蠱相牽,母死子亡,須得相依相伴,稍遠變要劇痛不眠,更動輒牽絆情緒,形如繞頸之繩,十分拘束,如今晚輩來此,為求無患草,斬斷這無形枷鎖。”

“哦。”逍遙子聽得有趣,他想了想,想起剛才那小姑娘:“若我沒記錯。母蠱不是在…那小姑娘…是你小未婚妻身上?”

衡明朝被提到,褚無咎眼神便深暗起來。

褚無咎:“是。”

逍遙子饒有興味:“我見你們這對小情人十分恩愛,那小丫頭要進來時,你還十分不快,不舍得她進來犯險。”

褚無咎便笑了笑,用一種十分輕柔的口吻:“母死子亡,我自然不想她冒險。”

“但她不聽我的話。”褚無咎還在微笑,但眼神卻悄然變了,變得冰冷,像蟒吐出的舌信,涼騭而森寒:“她不聽話,我管不了她,又何必多費口舌。

逍遙子心裏嘖嘖。

當他聾了嗎,剛才巴巴叫人“夫人”、說人家天真美麗、將來要帶人去祭拜親娘的,難道是個鬼嗎?

逍遙子感到奇妙極了。

自古為王為帝者,至高亦至孤至寡,天道屬意來主宰乾坤的天命子絕不會是個心慈手軟之徒,這年輕人眼也不眨就舍得掐死早逝母親的幻影,從始至終沒有半點猶疑,這樣一副鐵石心腸,無論怎麽想,都不該會為一段別有目的的婚契與虛偽的情愛而束手束腳。

但偏偏,偏偏就是這樣的情形,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了。

逍遙子太老辣,他能從這年輕人冰冷的神情與言語中,聽出一種更微妙的意味

——那些話說出口,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語氣有多深烈的不甘。

簡直像一頭被激怒的年輕強健的蛟蟒,因為無法將本該屬於自己的獵物順利吞吃入腹,在未得到滿足的饑渴與強烈錯愕中生出無法遏制的怒火,在那種怒火下,幾乎撐不住偽裝的美麗皮囊而徹底變成一頭擇人而噬的怪物。

這樣一個心機深沈、野心勃勃年輕人,本不該被輕易激怒

這或許只有一個解釋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但未必願意承認,婚契是別有目的,情蠱也確實存在,但情愛,卻未必是什麽虛情假意。

逍遙子久久凝望著那神容沈騭的少年,神色忽然變得恍惚。

“傲慢和偏執會遮蔽人的眼睛,讓人看不清自己的心。”逍遙子忽然說:“年輕人,你為奪取魔種留餘地,也不妨就此退去、也為自己留半分餘地。”

褚無咎像猝然被從某種狀態中抽離,他臉上一瞬間真實洩出的情緒全部收斂,重新恢覆平日溫淡的神色,他看向逍遙子,但眸中卻不見半點笑意,緩緩道:“前輩是不願舍出無患草嗎?”

“不。”逍遙子笑道:“這只是一句老人家的肺腑話。”

少年輕輕一笑:“前輩肺腑之言,晚輩銘記於心,只是世情不同,關起門來,各家也有各家難念的經,於公於私,此時當取無患草為先。”

這是多清淡又傲慢的一番話。

年輕人啊,年輕人,年少輕狂,勢氣滔天,眼目只望向至高的雲端,當然對身邊的細弱柔軟的牽絆不屑一顧。

年輕人啊。

“瑯琊密境雖為我所創,衍變如今卻也自成了規矩,你想取無患草,我當然不會拒絕。”

逍遙子:“只是,年輕人,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褚無咎微微闔眼,垂落的眉宇,有一瞬間看不清情態。

半響,他輕笑一聲,說:“晚輩的名字,便是無咎。”

無咎,無錯無敗,當然更不會後悔。

逍遙子深深望著他,臉上重新恢覆那種玩世不恭的逍遙神態。

“好!”逍遙子大笑:“我便看看,你們這些小家夥,誰能走到最後!”

他揮一揮手,光芒大盛,環繞向少年,袖口被大風吹得揚起,飄逸的袖擺中,少年的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青澀雋秀的面龐漸漸顯露出青年的輪廓——

·

阿朝感覺摸著自己頭頂的力道緩緩消失。

她倉惶擡起頭,對上衡玄衍柔和的眼眸。

他的面容、模樣,與衡明朝離開滄川峰洞府時沒什麽兩樣,可他不是閉著雙眼無聲無息憔悴躺在冰冷的寒玉榻上,他是睜著眼,輪廓細致,容貌清俊,眼眸泛著柔和與關愛的光華,他像一座佇立的青山,一片廣袤的海,穩穩站在這裏,把她抱在懷裏,威震乾坤的劍尊,細致用掌心擦去女童臉上亂七八糟的淚水,摸她的頭。

他的音容形貌,一舉一動,是活生生的。

“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

“你叫朝朝?”

他垂眸望著她,那雙蘊含無上劍意卻並不顯如何冰冷,反而像大地細雨春風的眸子,慢慢泛開一點更溫柔的笑意:“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他倏然化作塵埃。

阿朝跌倒在地上,周圍漫天的黃沙、交戰的大軍、高大的祭臺、慘烈的廝殺與哭喊……一切景象倏然全部消失。

阿朝呆呆跌坐在那裏,維持著伸手的姿勢,嘴唇蠕動著,擠出那句含在嗓子裏的聲音:

“師尊……”

她的身影被拉扯,逍遙子帶笑的聲音在籠罩著的頭頂響起:“恭喜你,小丫頭,第一重幻境,你已經通過了。”

“……”

阿朝狼狽跌坐在地,胡亂抹去眼淚,可是眼淚卻仍然止不住地落下來。

那麽多人在瑯琊密境被誘出心魔,或瘋或死,阿朝終於明白是為什麽,不僅因為這裏的幻境特別真實,更好像在這裏,她被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情緒也被生生挖出來,放大了十倍百倍,直接作用在她意識靈魄中,容不得一絲一毫閃避。

這只是第一重幻境,她只是看見過去的爹娘嬤嬤、看見師尊,之前所有努力壓住克制住的情緒就一下像決堤的大江崩洩。

阿朝放棄擦眼睛,任由淚水一道道從臉上滑下去,她紅著眼睛,仰頭問:“我的下一重幻境是什麽?”

“每一個人的心魔都不同。”逍遙子:“但有一樣多是相同的,心魔,是在流盡的眼淚中誕生的。”

“你的第一重幻境,是讓你哭過的人。”逍遙子說:“接下來,就是會讓你哭的人。”

“七情六欲,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

“你該重新去見一見你心愛的情郎。”

衡明朝眼瞳瞬間收縮,像一頭受驚的幼鹿。

光芒大盛,有什麽像被從她腦中生生抽出來,無數光影流轉,疼得她閉上眼睛。

她聽見逍遙子的聲音,點出那件藏在她心裏最深處、一直不願意去深想的事:

“你就不想解開,那樁心裏一直藏著的疑問嗎?”

你們這場情蠱、婚約,究竟真是機緣巧合、天意作此,還是從一開始便是場別有用心的謀劃。

“最初的最初,至少他是否真心的,

喜歡過你嗎?”

——

——

明朝今年十四歲了。

她是昆侖弟子,師從滄川劍尊,六歲正式拜入山門,修習了六七年功夫,去年剛剛築基,終於不算個小孩子,算半個有自理能力的獨立人,正好山門有任務,她挎著自己新領到的小太平劍劍,跟師尊揮手告別,興沖沖跑下山跟著師兄師姐們游歷。

俗世十九州,這次他們去的是雍州武威郡的主都姑臧,是受褚氏的邀約,褚氏是名門大族,統轄兩州之地,這次百年宗祠的慶典邀請八方來賓,昆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師尊掌座他們這些長輩並不方便下山,便由霍師兄蔚師姐帶著她們一群小弟子去參宴賀喜,湊個熱鬧。

“哇,好熱鬧呀!”

“那可不,姑臧是一州主都,又有褚氏祖脈坐鎮在這裏,可不是天下一等一的繁榮熱鬧。”

“你看那邊——”

姑臧城門大開,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獸車沿著大街的車道緩緩往前駛動,昆侖的小弟子們在車廂裏嘰嘰喳喳議論興奮往外張望,明朝手臂探出窗外交疊在窗沿,臉搭在臂彎間,隨著獸車前行的一搖一晃,睜著明亮的眼睛往外看。

“這裏居然不讓禦劍,只能坐獸車。”

“好像是怕有人禦空打鬥,法術動輒就會擊毀大片民居,而且天上人飛來飛去有損主城威儀,所以幹脆就一氣兒禁了!”

“這些世俗州府都效仿凡人習俗,況且誰說只能坐獸車,你不還可以下去腿兒著走……”

“……可顯得你聰明了是吧!打你!”

明朝聽著身後那些嘰喳打鬧聲,杏眼彎彎,無意往側方望去,望見一家街邊露天敞開的書櫥。

一個身著淺灰色半舊長衫的少年在書櫥間翻著,背對著她,她看了幾眼,就移到旁邊,是一家買秋梨膏糖的攤位。

一個母親牽著五六歲模樣的小女童,正經過那家秋梨膏的攤位,女童走著走著,終於忍不住拉了拉娘親的衣角,怯怯小聲說:“娘親,想吃糖…”

母女倆衣著破舊,面色枯黃,布料有重疊的補丁,顯然生活貧苦。

“……”

明朝看著那秋梨膏,又看著那小小的女童,眼底漸漸浮現出恍惚。

“…秋梨膏確實很好吃…”她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小小聲說:“…甜甜的,有梨子香氣…”

…她以前,每每上街的時候,也總要拽著娘親衣角耍賴買秋梨膏的。

貧苦的母親聽見女兒的懇求,面露難色:“這……”

明朝用袖子揉了揉眼睛,從懷裏翻出儲物袋來,打算下車去,給那個小妹妹買幾支秋梨膏糖

小妹妹要有,娘親也要有

——順便也給她自己買一支^—^

但在她要跑下車去前,竟然已經有人替她做了。

是那個少年。

他像是選好了書,把手裏的書合起來拿著,卻沒有直接離開,他偏頭看了看那面黃肌瘦的女童,走到旁邊的攤位,取出一個布袋放在桌上,和老板淡淡說了句什麽。

老板看著錢袋露出驚喜的神色,連連應聲,竟把整片攤位的秋梨膏糖都包起來,喜笑顏開去遞給小女童。

那少年並不多看一眼,直接轉身走了。

他轉過身來,也因此明朝看見他的臉。

深眉鳳眸,很高的鼻梁,眼睫垂長,在眼簾遮下半分陰影,側臉白皙,輪廓清晰清明,有一種漫然素淡的清冷。

明朝想要扭頭下車去的動作停住。

街上人聲熱鬧嘈雜鼎沸,摩肩擦踵,獸車緩緩駛動,有細細的微風吹過,已經隱約吹來初春柔和溫暖的氣息

明朝靠在窗沿邊,車窗輕輕飄起的紗簾拂過她的臉,她沒有理,只是睜著圓而軟的杏眼,怔怔看著他,直到他的背影走遠

這個小哥哥……好、好看啊

——也是個,好好的人啊。

作者有話說:

帶你們看看當年的心機狗是怎麽套路天真爛漫的阿朝的

……然後套路著套路著,把他自己套路進去了。(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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