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自己下地行走了，於是金頭發的雅莉安娜基本上不會再來，每天只有那個黑人醫生還會按時過來，沈默寡言的給我打針。

今天下午的天氣很好，因為臨近傍晚，所以氣溫已經不太熱，我穿著寬松的棉布病號服，慢慢的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這是三個月來，我第一次走出這個充滿消毒水和針劑味道的房間。

外面是一個院子，對面有幾間相同樣式的民房，前面撐著幾根竹竿，晾曬著各種衣服，但沒有人。

我不想碰見任何人，繞到了我住的那間屋子後面，這個院子很大，後面竟然是一個水塘，水塘邊上，種著很多綠色的樹木，不是很大，但都枝葉繁茂。

我緩緩向水塘走去，走到池塘的邊緣，半跪下來，默默的待了很久，擡起左手摸上我的左臉。我臉上的紗布早就摘掉了，但我一直沒有勇氣去看，手指摸到的地方，已經不再光滑，那一道深深的縫隙，很長，長到我不敢去估算。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慢慢把臉探出去，眼晴停滯了五秒鐘，終於緩緩向下看去。水塘很清澈，在天邊的霞光中映出了我的臉，三個月的傷痛折磨讓我的臉蒼白消瘦，下巴尖尖的突出，秀氣而微微上挑的眉毛，桃花瓣一樣形狀漆黑的眼晴，挺直的鼻子，緊緊抿著的泛白的唇，除了憔悴消瘦以外，這還是我的臉，我遲疑著擡起手，撥開了垂落在我左邊臉頰的頭發，毫無預兆的，一道深深的傷疤出現在我眼前，傷在眼晴下面，從臉頰側面到顴骨，斜著向下，足有五公分長，很深，幾乎到骨頭。

我用手攏著頭發，就這樣凝視著池水中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的倒影，心裏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現在，我不再像思嘉了，雖然還是同樣的五官，但因為這一道深深的傷疤，奇異的改變了整張臉的感覺，雖然還是桃花眼，卻已經不再像思嘉。

我的眼睛仍舊望著清澈的池水，池水中我的倒影漸漸模糊，凝聚成另一個人的身影，悲傷，痛苦，瘋狂，那雙深藍的眼晴，埋藏著最深的絕望，龍戰，也許，這就是天意。

我放下攏著頭發的手，擡起了頭，這時才註意到在我旁邊的樹叢裏竟然有人，一男一女，正在接吻，我剛才太專註了，竟然沒有發現。慢慢的站起身，我不想打斷別人的激情，想要悄悄的離開。

“嗨！小野貓，你終於出來了？”

那個正陶醉在熱吻中的男人終於搶先一步看見了我，放開懷裏的金發美女，向我笑起來，我看見了他綠色的眼晴，是加西亞。

我向他笑了一下，看了一眼他身邊整理衣服的雅莉安娜，她臉上沒什麽表情，很冷漠，我有些慚愧，我並不是有意打攪他們的好事的。轉回身想回我的房間，加西亞卻從樹叢裏走出來攔住了我。

“你讓我打聽的事，我已經打聽到了，要不要聽？”他一臉舒心的笑容。

我擡頭看著他，用眼神表達我的決心。

“你那個情人，哦不，是老板對吧，叫龍戰是麽？”

我緩緩的點頭。

“他沒死，回了中國，住在Ｔ市最好的醫院，現在已經康覆的差不多了。”加西亞的綠眼睛閃著綠光。

我松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只要他還活著，就好了。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求。

“他似乎要結婚了。”加西亞好像很好奇，“是他父親為他籌辦的，新娘是日本黑幫的小姐。”

我閉了閉眼睛，不想討論這個問題，知道龍戰還活著，我已經可以結束談話，所以我繞過加西亞的身邊，輕聲對他說謝謝。

“不過，他一直都在找你。”加西亞看著我的背影，突然又加了這麽一句。

我停住，後背有些僵硬。

“他自己沒有出院，但先後派了很多人到塞拉利昂，我猜，是來找你的。”

“……”

“你有什麽打算？不回去？”

我沈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你也說過，本來以為我已經死了，對吧。”

“是的，我覺得你簡直應該掛定了。”

“那就當我已經死了吧。”這句話與其是回答他，倒不如說是回答我自己。欠龍戰的，我已經還了給他，我不能再回到他身邊，這樣的感情，我再也承受不了，我承受不了看著他和他名正言順的妻子溫柔攜手，出雙入對，我承受不了默默無語的守在他身邊，等待他背著他妻子偷情一樣的愛憐，我也承受不了明明愛他卻不能愛，忍受著良心和感情的煎熬，在痛苦的掙紮中做出有可能傷害他的事。

我和龍戰的開始是因為我偷自思嘉的容貌，現在，老天已經把它收了回去，算是為我們，畫下了一個句點，沒有了這副容顏，龍戰對我的所有感情，也會隨之消散吧。

既然是天意，就不要違逆。米薇，已經死在了非洲的大草原上，死在了戰亂的賽拉利昂。我又想起了安徒生的那篇童話，小人魚最後在王子婚禮的第二天變成了泡沫，獲得了永遠不滅的靈魂，就讓我，也變成非州大陸的泡沫吧，等待時間沖去我們之間的一切，陰謀，利用，傷害，還有……愛意。

我默默的走回我的房間，收拾我的東西。我的那個背包他們一直都沒有動，還放在角落裏，我打開背包，裏面除了那袋鉆石，就是我那天帶的東西。我從袋子裏拿了兩顆鉆石出來，把袋口紮好，放在地上。我那天穿的衣服早就已經沒有了，但好在我的包裏還有當時換下來的一套便裝，我拿出來，想換上它。

門被人推開，加西亞隨隨便便的走進來，站在我旁邊看著我。我抓著衣服，又不能在他面前換，只好用眼神示意他先出去，但他非但沒有出去，反而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露出了懶散的笑容，“你想要去哪？”

“……”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有權利知道。”他說的理所當然。

“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對我前方的路，一片茫然，“也許……會去做修女。”我想起了那個夜裏，龍戰對我提起的教會，說不定那裏可以收留我。

“其實，我一直對中國女人有一種很好奇的感覺，比如，接吻的時候，感覺會不會不一樣？”

我吃驚的看著這個男人，對於他這麽直白露骨的話。

“我的意思是說，你能不能留下來，其實，我知道你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加西亞臉上不紅不白的做著解釋。

“我……”我想拒絕，我並沒有意向想和他們待在一起。

“你最好考慮一下，作為我的下屬，我當然會為你保密，但如果你不是，我很有可能會把你沒死的消息告訴你那個老板。”加西亞慢條斯理的說，笑得很愉快。

我看著他現在變得比翡翠還綠的眼晴，突然覺得，他精通的顯然不止是中文，一些中國文化裏的精髓，他也學會了。

“當然，工資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也會給你開一個戶頭，年薪保證比你的前老板給的多。”加西亞趁熱打鐵，大棒胡蘿蔔。

“我當不了雇傭兵。”

“小野貓，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雙很冷酷但很迷人的眼晴，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殺過人，而且不止一個，很少有女人會有你這樣的眼神，你天生就是屬於戰場的。”

我想告訴他我不是天生就是殺人機器，但我突然不想和他進行這種無聊的爭論，他沒說錯，很少有女人有我這樣冷酷的眼晴，和我這樣冷酷的所作所為，天生後生，我都已經是這樣了。

“好，我留下來。”我擡頭面對他，雖然我知道這個決定就意味著隨時會掛在戰場上，但我覺得我已經沒什麽可在乎的了，這樣度過我的餘生，也許恰恰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就這樣說定了。”加西亞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以後我就是你的隊長，明白了麽？”

“明白，加西亞隊長。”我對他微笑了一下。

他看著我的眼晴，時間很久，才終於又說了一句話，“我給你起了一個新外號，美杜莎，這個比小野貓更適合你。”

我翻翻眼晴，美杜莎，我知道，希臘神話中一個美麗的少女，後來因為觸怒了女神雅典娜，被變成了一個醜陋的妖怪，頭發全都變成毒蛇，本來美麗的眼晴被施了詛咒，誰看一眼就會變成石頭。現在這個綠眼晴的家夥把我叫做美杜莎，可見我現在的模樣在他眼裏是多麽可怕，不過我也並不怎麽生氣，美杜莎就美杜莎吧，反正，我已經是這樣了，我身邊，已經再也沒有可以讓我在乎容貌的人。

“隨便你，加西亞隊長。”我的眼晴瞥了一眼墻角的鉆石，“這些你們需要麽？”

“不，這是你的。”加西亞回答的很幹脆。

“那我想捐給當地的教會和紅十字會，這裏的人，實在是太窮了。”

加西亞的眼神有些驚異，但很快就恢覆了正常，“這件事你委托我來辦？”

“是的。”我對這裏不熟悉，並不知道教會和紅十字會在哪，他們長年在這裏，應該比我清楚，而且我現在的身體也不能支持過度的勞累。

“捐獻人姓名寫什麽，米薇？”

“……不，寫龍戰吧。”我沈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出這句話，如果這算是一種贖罪的話，我想先為他贖。

“OK，明天我會去辦這件事，後天會帶你一起回基地，舉行你的入隊儀式。”說完這句話，加西亞轉身走出去，當然帶走了那袋鉆石，臨出門的時候，他回過頭來看我，“你讓我越來越有興趣了，美杜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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