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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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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 陳準同許歲一塊乘地鐵回市區。

始發站乘客多,兩人站在靠近車門的位置,三站以後, 裏面才空出個座位。

陳準插著兜, 手肘碰了下許歲胳膊, 朝那邊擡擡下巴。

許歲拎著包,默默坐過去。

又過幾站,她左邊乘客下了車。

陳準轉頭瞧一眼她的方向,也走過去坐。

這裏先前是位女士,換成陳準空間稍顯局促, 偏偏他大刀闊斧的坐姿, 兩條腿叉開很寬。

許歲另一側是護欄, 已經挪到極限。

隨著列車啟動, 他的大腿輕輕擦著她膝蓋外側,饒是這季節穿的不薄,也感受到他傳遞來的溫度。

許歲怪心煩的, 一巴掌拍他大腿上:“你坐好。”

陳準嚇一跳, 乖乖把腿收回去。

隔了會兒, 他提議:“晚上一起吃個飯?”

“不剛吃完?”

“昨天你還睡覺了,難道今天不睡?”

反應再遲鈍的人經過今天, 也察覺出他的意圖。

這是許歲最怕遇到的狀況,只因對方是陳準。

“不去了。”許歲說:“我有點累, 想回去休息。”

陳準垂眼看了看她, 沒有強求。

地鐵再次到站, 上來一位盲人, 由一只導盲犬引領著, 坐在陳準另一側的空位上。

是只棕色犬, 帶著紅色導盲鞍,趴在主人腳邊。它下巴也全部貼著地面,朝向陳準這邊,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偶爾露出月牙般的眼白,看上去又乖又無辜。

許歲探頭看半天,忍不住晃了晃手,試圖引起它的註意。

誰知陳準一把將她手按住,握於掌心。

他湊近她,小聲:“它在工作,不要打擾。”

“逗一下都不行?”

以防主人聽到,陳準仍舊歪向許歲,壓低聲音:“穿上導盲鞍的那一刻,它就已經進入工作狀態了,撫摸、呼喚或是餵食都有可能分散它的註意力。”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好像忘記松開她。

許歲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抽出手來:“這你也知道?”

陳準一臉“這算什麽”的表情,低下頭,展開手掌,另一只手的拇指肚慢慢搓著掌心。

許歲:“是拉布拉多吧。”

“金毛。”陳準說:“拉拉毛要短一些。”

“體型很像。”

“嗯。”

她低頭觀察它,發現它在有人經過時,會不自覺往回收一收腿,瞪大眼睛目送其通過,目光中有好奇,有警惕,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

許歲說:“它好乖。”

“乖是責任。”陳準忍不住向她科普:“它們一般都是在導盲犬學校經過嚴格訓練篩選出來的,工作是工作,玩是玩,敬業心很強。”

許歲說:“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導盲犬。”

“很多城市對導盲犬的接受度不是很高。”陳準說:“它們七代以內沒有攻擊人類的記錄,即便這樣,也會遭到排斥。公共空間受限,被驅趕時,它們會覺得委屈和不自信,慢慢的能力退化了,很有可能影響到主人的安全。”

所以導盲犬才處處小心,生怕某個行為會打擾別人。

許歲說:“看過公交司機驅趕導盲犬的新聞。”

陳準點頭,不無諷刺地笑笑:“所以路上遇見導盲犬的幾率很小,我們今天可以去買彩票了。”

兩人始終小聲對話,沒有驚擾導盲犬和它的主人。

他們只坐一站。

地鐵快進站時,導盲犬率先站起來,引領主人走向門口。

它此刻狀態又與剛才不同,挺直背,昂著頭,精神奕奕地望著前方,這一刻,已然成為主人的另一雙眼。

這就是導盲犬的責任,生來註定沒有寵物狗的無憂無慮,也沒有野狗的自由。

短短一生都在無所取地為人類奉獻,卻很難得到相等回報。

快到目的地時,陳準又提議:“去看一眼瑞瑞?”

邊牧瑞瑞自打從垃圾房被撿回來已經半個月有餘,現在仍在醫院住著。

許歲問:“它恢覆得怎麽樣?”

“不清楚,我也有幾天沒過去。”

許歲沒接他的話,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腕間表盤。

等不到回答,陳準鍥而不舍:“去不去?我問問他們誰在那兒。”

許歲說:“你去吧,我有空再說。 ”

就這樣,兩人在出閘口分開,陳準繼續換乘,許歲直接出站。

她到家先洗了個熱水澡,之後為自己和三友弄了份簡單的晚餐。

手機叮叮響了兩聲,屏幕上顯示消息來自陳準。

她放下筷子,點開來看。

先是張瑞瑞的照片,它竟站了起來,兩條前腿瘦長,後腿因傷痛微彎著。

陳準說,它今天是自己走到處置臺上的。

許歲微微吃驚,又重新點開圖片看。

瑞瑞的重生她一路見證過來,自然投入不一般的感情。它最初一攤爛肉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原本以為沒救了,哪想它會如此頑強,為自己拼了條命回來。

許歲打字:“走得穩嗎?”

陳準:“喝高了似的。”

許歲盯著屏幕,彎了彎唇角:“白細胞值降了?”

陳準那邊回覆很快:“降了。”

“那接下來還有哪些治療?”

陳準:“後腿傷口。”

許歲想了想,沒什麽話可問了。

原以為對話就此結束,過了會兒,陳準又發來一條:“他們說,過幾天有聚會,讓我叫上你,帶著三友一塊參加。”

許歲想都沒想,回覆說:“我之後可能挺忙的,就不過去湊熱鬧了。”

她發送後放下手機,沒有熄屏,低頭吃了兩口面。

沒多久,視線不自覺再次挪向屏幕,上方始終顯示“正在輸入”。

許歲不知是何心裏,明明拒絕得很幹脆,卻想知道他接下來還能說什麽,又好像期待著什麽。

這種矛盾情緒慢慢占據大腦,一碗細面泡坨掉,她胃口全無。

許歲在心中罵自己太可惡,不由得擡起手,不輕不重給了自己一巴掌。

正懊惱心煩時,陳準發來兩句話:“那你什麽時候不忙?看你時間。”

許歲面無表情地盯了會兒屏幕,不打算再回覆。

可緊接著,手機提示音沒完沒了響起來。

陳準:“既然都加入我們了,集體活動還是參加一下比較好。”

陳準:“你什麽時候這麽不合群?”

陳準:“?”

陳準:“去不去?”

許歲被他鬧的心煩,抓起手機:“去什麽去,我認識誰啊。”

“我還不夠?”

許歲心說躲還來不及呢。

她抓了抓發根,收拾碗筷去廚房,決意不再理睬。

***

自從被動成為志願者後,陳準將她拉進一個工作群。

群裏每天叮叮咚咚,時常有人討論動物救援及相關事情。

許歲後來設置了消息免打擾,不忙時也會往上翻翻,看大家聊了什麽。

這天下班,群裏又熱鬧起來,原來真有聚會這回事兒,好像他們每年都會組織一次,不光志願者,從基地領養過小動物的飼主也可以參加,帶上各自寵物,找個僻靜地方露營搭帳篷,順便分享養寵心得和趣事。

又過兩天,許歲接到林曉曉的電話,當時她正取車準備回順城。不無意外,林曉曉上來就問她什麽時候有時間,說是陳準讓和她先商量,定好再通知其他人。

許歲無語片刻,他換了別人來問,沒有征求她是否參加,而是直接拋來一道選擇題。就像哄小孩子吃飯,問還吃不吃那肯定是不吃,問其吃A或者吃B就相對高明許多。

許歲懶得再周旋,一次聚會而已,不信陳準能把她吃了,她心底忽然冒出點“誰怕誰”的念頭,再拒絕豈不認輸。

於是許歲說自己都可以。

林曉曉笑呵呵的:“那下周可以嗎許歲姐?現在天氣太冷了,不適合戶外露營,就去團結湖那邊租個別墅玩玩,風景好,空氣好,兩天一晚,怎麽樣?”

許歲:“都可以,都可以。”

“那是周五周六兩天,還是周六日?”

“你定吧,我都行。”

“好嘞。”林曉曉志得意滿,等著回去邀功,“那我回頭微信你地址。”

許歲掛了電話,啟動車子。

她臨近傍晚到的家,家裏卻沒人,打電話給郝婉青,才得知父親胸前埋透析漏的位置發炎化膿,已經住院三天了。

許歲立即趕往醫院,根據郝婉青給的病房號找過去,開門時,許康正半靠在病床上用吸管抿水喝。

她輕聲喚道:“爸爸。”

許康轉頭,眼裏立即有了光彩,沖著她一抿嘴,開心地笑起來:“歲歲啊。”

腎病病人長期被病痛折磨,許康面部如生銹般泛著黑黃色,兩頰及手腳都伴有不同程度的浮腫,已和從前判若兩人。

許歲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臉:“媽媽呢?”

“去打飯了。”許康問她:“你吃了沒有?”

許歲搖頭,傾身翻開父親衣領看了看,他右胸處插著新換的管子,周圍貼著紗布:“您感覺怎麽樣?疼不疼?”

“不疼。”

“怎麽會發炎呢?”

“可能是洗澡水沒擦幹凈導致的。”

父女倆正說著話,郝婉青端著幾個塑料食盒走進來。

許歲一眼瞧出母親憔悴了許多,她眼下熬得青黑,發型也有些亂。這一刻,許歲心裏是不太舒服的,好像這些年她只顧著自己,沒有幫他們承擔分毫。

郝婉青轉頭看一眼許歲,笑著道:“看什麽看?不認識我啊?”

許歲起身去接她手裏的食盒:“爸爸住院,您應該告訴我的。”

“有什麽好說的,小問題。”郝婉青輕描淡寫。她拉來墻邊的小桌板,示意許歲把食盒放上去,找了找:“你吃這盒。醫院飯菜清淡,我去樓下便利店給你買的杭椒牛柳蓋飯,你和你爸趁熱吃吧。”

“那您呢?”

郝婉青:“我也一起吃。”

這一晚,許歲把母親換回去,她在醫院守著父親。

父親睡著後,她輕手輕腳走出病房,給江貝打電話。

原本是想轉天就走的,她臨時改變主意,打算等父親出院後再返回南嶺。

她讓江貝去一趟家裏,把三友帶過去住幾天,等自己回南嶺後再接它,並叮囑好友帶齊尿墊、水壺和狗糧。

江貝在電話那邊有氣無力的,“我正餓著,不怕我把你愛犬燉了吃?”

“你敢。”許歲有些累,語速慢慢,威脅的話也毫無威懾力,又囑咐:“你可以給它買點雞胸肉,用清水煮,記得別放鹽。”

“哈!”江貝怒道:“我說我沒吃飯呢!小沒良心的!我要是不懶就做給自己吃了!”

“那你多帶點狗糧,和它一塊吃。”

江貝小炮仗似的,在那頭張牙舞爪。

電話漏音,路過的護士直看許歲。許歲把電話掛了,被她逗的心情放松許多,她點開外賣平臺,給江貝隔空投食,點了整份的烤鴨和椒鹽鴨架。

許歲靠在走廊的墻壁上,低頭翻著通訊錄,考慮到時間太晚,只給何晉發了條請假消息。

她腳上穿著母親留在這的塑料拖鞋,踏在地上沒有半點聲音。

對面就是窗,窗開一條縫,許歲走過去站了會兒,才回病房。

之後的幾天,一直是許歲守在醫院,郝婉青要來替她,都被她哄回去休息了。

天氣好的時候,許歲推父親下樓曬太陽。

小花園裏已沒有繁花錦簇的景象,到處都空曠而淒涼。

氣溫接近零度,正午陽光下才算有些暖意。

許歲為父親緊了緊領口。

許康微擡起頭,盯著天空瞧了好一會兒。

許歲問:“爸爸,您看什麽呢?”

許康笑著:“這樣的陽光看一眼少一眼了。”

許歲隨著他的話想到某種結局,覺得內心難以承受。她將手穿入他微握成拳的掌心,用力捏了捏:“別說這樣喪氣的話,醫生說您恢覆得很不錯,接下來只要按時透析,多活二十年都沒問題。”

這話是在安慰父親,但更像安慰她自己。

許康太清楚自己的身體了,更清楚腎病引起的並發癥有多不可逆。

他不想女兒傷心,但現實往往更叫人措手不及。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回握住女兒的手,輕輕地慢慢地說:“人生啊就像一場減法,飯吃一餐少一餐,人見一面就少一面了。從現在開始,歲歲啊,你要練習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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