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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沒有答案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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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就是這樣,是短暫的甜蜜,和永恒的痛苦。”過了半天,尹志平長嘆了一聲。

楊康聽了咧了咧嘴,剛要罵一句,想想今天他確實受了刺激,發發感慨倒也可以理解,只能由得他了。卻不知道尹志平說這番話的時候,心裏並非方才那幅血淋淋的畫面,而是一個白衣女孩淡淡的影子,以及她冷若冰霜的,卻美麗無匹的容顏。自從與她邂逅,沒心沒肺邋裏邋遢的尹志平,心中常有一種屬於抒情詩----且是那種很悲傷的抒情詩----的情緒,今天正正地由這件親眼所見的慘事勾起了一腔哀傷的情懷。

尹志平這一句話之後,屋裏半天都沒有聲音,連段譽在上鋪輕輕翻動金剛經的輕響,都顯得特別清晰。歐陽克一轉頭看見自己床邊墻上貼著的當紅影星翁美玲的大幅照片,那驕俏可愛的笑容,讓他又想起了黃蓉的臉。事實上他以前從來不貼什麽女明星的照片,翁美玲又不是特別漂亮----可是全汴大認識黃蓉又看過翁美玲演的片子的人都說怎麽翁美玲跟她長得這麽像。。。。。。

歐陽克好妹妹雖多,但他是個自視甚高的人,雖然說博愛,萬花叢中穿來走去,只是欣賞尋覓,其實也並不真的采擷;他想要那朵最美麗的,惜乎,才剛入了眼,霎時間狂風暴雨,花房坍塌,一頭亂撞的牯牛,無巧不巧地叼走了他想一輩子好好呵護的花。

這時候他聽見郭景在問,“那她男朋友呢,他幹什麽不好好陪著她,安慰她?”

“根本沒見影兒。”尹志平說,“那些大夫還在說呢,這女孩真傻,為一個男的,又懷孩子又打胎,又摘子宮又自殺,結果那個男的,除了頭天露了一面之外,就在也沒有去過了。”

“太過分了!”郭靖義憤填膺地錘了一下桌子,“克制欲望的時候不克制,出了事兒又不負責任,依我看,這人都該判刑!”

“瞧老大這什麽思想覺悟!”楊康看著郭靖無比認真的表情,忍不住一笑,“要是天下的人都跟老大一樣,咱大宋肯定安定團結,提早實現大同社會的理想。”

“我。。。。。。我的意思是說,”郭靖一急就有點結巴,這時候黑臉膛都漲紅了,“兩個人在一起,得為對方著想,不。。。。。。。不能只圖自己痛快啊!”

歐陽克看著郭靖一幅又土又傻的樣子,剛想諷刺兩句,忽然間眼前浮現出黃蓉又嬌艷又慧黠的笑容。那個畫面------一個楞頭楞腦的傻小子哼哧哼哧地蹬著輛隨時可以散架的破車,後面卻坐著個嫵媚精靈得足以讓任何一個女孩羞慚姑娘----關鍵是她是那麽愜意,愜意地仿佛坐在敞篷車上兜風----就又浮現在眼前了。歐陽克鄙夷郭靖的話便咽回了肚子裏,同時咽下去的還有沮喪。他一貫看不起郭靖,覺得上天簡直莫名其妙得發了瘋,會把黃蓉這麽一朵柔嫩嬌艷風華絕代的花插到了郭靖這個----就說不是牛糞吧----也就是一土坷垃上,實在太也豈有此理,讓歐陽克連仰天長嘆“既生瑜,何生亮”悲愴一把的機會都沒有。歐陽克失落仰著臉,說不出話來。

楊康看了一會兒被風吹得呼扇呼扇地響的堵著破碎了的玻璃的廢報紙,站起身來,提著飯盆去水房洗。身後的沈默的空氣讓他有點難受,他很想出去透透氣。

這個本來跟每一天一樣無聊的夜晚,被尹志平從汴醫三院帶來的有點駭人的新聞搞得不太平常,楊康把洗完的飯盆扔在了水房的池子邊上----雖然他這種胡亂丟盛放食物的器具的行為讓完顏鴻烈心驚膽戰,曾經不止十次地跟他講宋朝大學那個女孩子被同學在食具上用某種化學毒劑毒害的慘事,提醒他堤防小人,但是楊康認為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甚至還低於走在路上被大風刮下來的廢物砸死----楊不悔說過,每當汴梁起大風,外科急診都忙得要死,總有被廢物砸傷的病人。。。。。。你總不能怕被砸死不上街走路不是?現在想來,這種被投毒的概率更加遠遠小於一個人談一場戀愛,被全心全意拿了你的所有的人狠狠地拋棄。那麽以安全計,大夥兒千萬不要談戀愛,避免割頸總動脈的下場。

楊康縮著脖子,雙手插在兜裏,在校園裏逛蕩,由放置飯盆這一行動和有一個陌生女孩子自殺這個傳聞聯想開去,腦子裏漂浮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不知不覺地就晃到了女生樓附近,看見一個很瘦削的女孩子微低著頭閃進了樓去。楊康知道這個背影不是穆念慈,但是卻讓他一下子想起了這個好久沒見的人。沒有她嘮叨的日子仿佛去了捆住手腳的無形膠帶,可以更加盡情地懶惰盡情地忘記一切不想記著的麻煩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被束久了的緣故,突然自由了的他,居然有點手足無措,他時常覺得天寬地闊,自己是能飛上天也能下了海的自由生物,卻不知道究竟想去哪裏,於是就站在當地茫然地四顧。

這時候那個小姑娘微笑著走來。她的慧黠和她的純凈糅合成一種奇異的力量,不經心地就和春天的陽光一起刺進了他的心裏。他的心從來沒有這樣地空曠,如正午的雪原,灑遍了冬日並不炙熱的陽光;也從來沒有這樣的充實,仿佛初春的開滿了野花的草甸子,充盈了無數孩子嘰嘰咯咯的笑聲。在這樣的空曠和這樣的充實之間,他體味著一種從所未有的模糊的喜悅,雖然那種不知所措的茫然,卻依然還在心裏。



令狐沖一直保持著兩個鐘頭以前的一個姿勢,聽著他們議論這個陌生的女孩子悲慘的故事。歐陽克他們很奇怪令狐沖這個最容易激憤的人,竟然對這樣一件慘絕人寰的事情,連一句評論都沒有。他們卻忘記了令狐沖的座右銘: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理想故,兩者皆可拋。

一個陌生的女孩的死亡,照常來說,會引起令狐沖無數的感慨,可是當愛情跟理想都碎裂了的話,這麽一件慘事,充其量,只是又多了一件,讓他對身周這個世界失望的理由。

今天吃完晚飯,他被輔導員朱聰叫去,剛走到他跟前坐下,他一擡眼看見朱聰的桌子上放著一沓稿子,有點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那封萬言書的覆印件。他當時腦子有點短路,心裏一片空白----稿子剛發出去的時候,他曾經設想過很多種消息返回來時候的場景,但是隨著幾個星期的等待,那些個幻想已經有點退色,變成了帶著失意的折磨。所以這時候,他只是微微張大了嘴,看著朱聰。

朱聰拍了下桌子嘆了口氣。“令狐沖,你可真有創意。”

令狐沖呆楞著努力揣摩他這句話的意思。再遲鈍,他也能從朱聰的表情和語氣裏體會出這句話並不是熱情的讚譽。

“你到底對光明教,對大法,知道多少?對朝廷的真正態度,了解多少?!”朱聰直視他的眼睛。

令狐沖的腦袋益發地遲鈍,朱聰的語氣少有的沈重,似乎四周密密匝匝地籠滿了低沈的黑雲的湖面。他在這樣的壓力下,那些激昂的沸騰的話,噎在了自己的喉頭,吐不出來。

朱聰擡起了手,似乎要開始一個長篇的演講似的,----然而手停放在了半空,半天並沒有出聲。楞了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把手很緩慢很緩慢地放了下來,聲音仿佛從胸腔裏透出來似的,“我不說什麽了,令狐沖,這篇稿子本來是在教務處岳副校長的辦公桌上放著的,他正好這段時間在西域,這封退稿還沒有看到------這封退稿旁邊還附了一個條子,是一個從汴大畢業,在大宋日報可以負一點責任的編輯寫的,說是只有他看見了這個稿子,剛看覺得立意是不錯,關心邊遠地區的醫療問題並提出了建議麽----再看下去,滿篇的瘋話,聯系什麽不好,聯系光明教和大法,朝廷不願意提什麽你偏提什麽!還大範圍打擊藥商。。。。。。說輕了是天真無知,重了,都不知道能重到什麽程度!這樣的文章,居然敢往大宋日報寄!這個編輯趁著沒別人看見趕緊退回學校了,讓學校自己處理。你也算是萬幸,這個稿子岳不群沒看見就到了我手裏。聽說你最近還整天跟以前光明教的頑固分子向問天祖千秋一起喝酒吃飯,我看你是腦子昏了!該清醒清醒了。稿子你拿回去趕緊處理掉,別再跟那倆人混,老老實實上你的課考你的托福,哪怕是琢磨琢磨追女生,也比發瘋強!”

令狐沖站在那兒,泥塑木雕一般,沒有動靜。他想跟朱聰說他心裏的渴望和激情,他想跟朱聰說那些舍不得花幾十塊錢看感冒結果拖呀拖呀的成了心肌炎,賣了土房也看不起,只好把最後的希望放在百十來塊錢請神棍做做法的農民,他想說那些他在汴醫三院看見的,哆哆嗦嗦地掏出兜裏所有的錢,捧回一小盒打了西域制造或者西域倭國與大宋某制藥廠合資制造的藥-----而其實,那本可以用一塊多錢的國營藥廠的藥替代,他想說在農村,那些村衛生所,縣衛生所的大夫,其實也就是小學畢業上了幾年中專的縣太爺的閨女兒子侄女侄子,看病的效果或者真的不如你跟病人吆喝說你肚子裏有一輪子,你轉你轉你轉轉轉病就能好,因此激活了自身免疫來的效果好,他想說,為了知道這些事,他磨著楊不悔帶他找醫院的藥技師講藥的結構功能,找進修大夫聊天,聊他們那裏的醫療,他不僅僅根向問天祖千秋喝酒的,他還和好多一樣從偏遠山區過來的人一起,他只不過想從向問天那裏知道,他們光明教的人,大多是什麽樣的背景,受過什麽樣的教育,他想說,他覺得大法荒謬絕倫,正因為看了他們的書,聽了他們的話,他才能真正的知道它的荒謬,他想說。。。。。。然而他什麽都沒說出來,就那麽楞楞地看著朱聰。

朱聰不是左冷禪,朱聰不是孫不二,朱聰說這些話,只能是一個原因,對他的愛護

令狐沖慢慢地拿起那個稿子,澀澀地說了聲謝謝,轉身往出走。走到門口,朱聰忽然問了一句,

“稿子你還投到別處沒有?”令狐沖點了點頭,“醫學雜志社。”

“想辦法拿回來。”朱聰說,“我試試找找人,你自己也趕快想辦法。”

他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他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走了好多好多圈之後,在報欄背後坐下來,想要靜靜地想一想。喉嚨裏是幹澀的,如同火燒,胸膛裏是寒冷的,如同冰凍,他把頭埋在膝蓋裏。

報欄的另一邊傳來的說話聲,讓他擡起了頭,一種與此時的心情所不同類的酸澀,忽然湧了起來。

“小林子,今天晚上我們出去逛逛好不好?你到西域作交換學生不是已經鐵板釘釘了麽,連完顏鴻烈都放棄給楊康爭了,改往歐陽峰那邊想辦法,你幹嘛還這麽跟自己過不去,非得考什麽GRE啊?考個托福不完了,你回回模考不都640往上?就陪我一次嘛。”

“你又來了,”林平之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聽不見,但是似乎很低的聲音有著無比的威嚴,“跟你說多少次了,報送西域的事兒,沒到拿簽證,別提。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懂不懂?別鬧了,我今天還要做一套題。”

“就你懂?你看郭靖黃蓉他們,不也過得好好的?楊康不也天天悠哉得很?幹嘛你就松一口氣也不行?不要這麽沒有情調麽。。。。。外面新開了一家新疆餐廳,烤的羊肉串。。。。。。”

“你那叫廢話,楊康是誰,我沒他那麽個爹,郭靖,郭靖靠著黃蓉就成了,黃蓉她爸,那叫有真本事,而且說回來真疼他閨女,到頭來什麽不是黃蓉的?你爸那可不一樣,你爸幹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你跟我住外頭就住外頭了,你爸還指著我以後給他事業發揚光大呢。。。。。。”

“林平之你太過分了吧?”岳靈珊提高了聲音,“你怎麽這麽說我爸,我爸怎麽對你,你也知道,沒有我爸,你。。。。。。”

“我怎麽著?啊?”林平之的聲音依然很低,有點惡狠狠地說,“沒有你爸我還能自己考托福GRE,沒有我,你爸給你找誰?令狐沖麽?嘿嘿,那天你爸桌兒上的信和條子,第二天不在了,你拿走的吧?拿哪兒去了?令狐沖不錯啊,人好,還心懷天下呢,可惜你爸要是看見了,正好抓住這個典型,可以好好做文章,後果你也不敢想是不是?要不你拿走幹嘛?你倒是挺惦記著令狐沖麽,那他那麽喜歡你,你幹嘛不跟他啊?”

“你。。。。。。幹什麽這麽。。。。。。說我?你明明知道,我就是,就是一見著你。。。。。。”岳靈珊的聲音哽咽了起來,接著的話,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於融進了抽泣聲中去。

過了一陣,林平之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不錯,我也是讓你別那麽瞎天真,這麽大個人了,成天暈暈乎乎的不知道想什麽。得了,回家吧,回家做題。”

。。。。。。

令狐沖擡頭看著天空,忽然覺得滑稽,滑稽透了,如同作了一場大夢。腦子裏一片空曠,空曠之中,只有岳靈珊的抽泣,和那種她的抽泣所帶來的疼痛,疼得鉆心。

他記得趙志敬曾經口末橫飛地講過一個男孩愛上一個女孩,不成,騙那個女孩到高樓上,抱著她一起跳樓,摔成混在一起的一團肉泥的故事,那時候趙志敬說,這他媽才叫真愛,愛得不要命。

那麽,令狐沖覺得,自己並不真愛岳靈珊,在剛才,她哭泣的時候,她委屈的時候,他只想變成一個魔術師,拿魔棒點化了林平之,讓他忽然變得柔軟,讓他微笑地拉著她的手,哄她破涕為笑,拉著她到校園門口新開的小館子吃羊肉串去,看著她幸福地偏偏小嘴,辮子一甩,黃色的絨球蕩呀蕩。。。。。。。

他一躍而起,飛快地朝校門跑過去,越跑越快,跑到了一家寫著開張大吉九折優惠的新疆餐館門口,把兜裏所有的錢掏出來,買了一大把羊肉串,再瘋狂地往學校跑,跑著跑著,他的速度放慢,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站了一會兒,方才的報欄就在前面,第二欄的地方曾經有一男一女,男的也許在嘴角一直掛著個冷笑,他說,“他那麽喜歡你,你幹嘛不跟他啊?”

令狐沖緩緩地蹲了下來,看著手裏的羊肉串,放在嘴裏咬了一口,已經涼了。把一把羊肉串,都扔到了旁邊的垃圾箱裏,慢慢地走回宿舍,看見楊康半昏半醒地,郭靖滿頭冒汗地做托福題,於是自己也找出自己的一本,打開放在胸前,擡起頭,看著上鋪床板上,依舊在快樂地奔跑的小黑蟑螂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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