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卷,海水嗚咽。

哪咤從酣睡中醒來。他仰躺在東海口上九灣河裏，餘光看到赤色的混天綾隨著碧波攪動水流，卻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他是跟父親李靖吵過一架後跑出來的。

卻說半年前帝辛殺了東伯侯姜桓楚，囚西伯侯姬昌於羑裏。消息傳回四方,姜桓楚之子姜文煥即位反了。

陳塘關正是大商抗擊東夷的關隘,故而在東伯侯造反以後,陳塘關就進入了備戰狀態。

總兵李靖每日操練軍，教練士卒。精神緊繃之下,對家裏人的態度不免差了些。

——尤其是李靖本就不對付的子哪咤。

哪咤不喜歡李靖,李靖也不喜歡這個小兒子。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不對付，縱然是親骨血,也不能兼容。

每每他跟李靖爭吵，母親殷夫人就在一旁垂淚。

他時常想，若不是師父太乙真人非要把他留在家裏成長，若不是母親殷夫人對他十分疼愛不舍得他離去，他早就跑了。

哪咤像大人一般嘆了口氣。

他只是個四歲的孩子，加上娘胎裏的年也只有七歲，為什麽要承受那麽多呢。

任身體隨波逐流，看著頭頂愈發秾麗的晚霞，哪咤又突然想起了他錯認的另一個“母親”和“父親”。

母親都是一樣的好,父親卻是一個比一個差。

那念頭閃過的瞬間,一抹藍影卻突兀地出現在哪咤的視線中,劃破了混天綾染紅的水面。

哪咤下意識地追望過去。

只見一面如藍靛，發似硃砂的夜叉正蹲在岸邊看他。

那東西長得醜自不必說,巨大的獠牙似乎還咬著什麽……

竟是個七八歲的孩童！

原本懷著看熱鬧心情的哪咤登時大怒，抓著混天綾從水裏爬出來，指著夜叉喊,

“放開他！”

童音尖銳。

許是這一聲驚了它，夜叉的獠牙合了合，滲出點點血色混合著涎水流下。

“你別咬——”

哪咤被那血色嚇了一跳，在原地不動了。

那夜叉咧嘴一笑，示威一般晃了晃頭顱，那對比銅盆大的渾黃眼睛卻死死盯著哪咤，盡是貪婪。

妖類公認所有的走獸海獸都不如人族能提供的力量強大。夜叉是龍族的附庸，過去跟著龍族吃了不少血食。如今龍族聽從後土娘娘之令，不再享用人族血食，作為附庸的夜叉自然也沒了口福。

海怪可不知道什麽功德孽力的，成仙太遙遠，不如吃人快活。

盯著哪咤的李艮就是舍不下人肉鮮美，背著出來覓食的夜叉之一。

李艮有相當豐富的吃人經驗。總結起來就是，年紀越小越好吃，臉越白的越好吃。

不巧，哪咤兩者都占了。這唇紅齒白的小童兒，可不比他剛剛抓的黑小子瘦排骨要看起來好吃得多嗎？

哪咤不知李艮心聲，也能看得出它的垂涎。

他按住惱火，一對圓溜溜的黑葡萄眼睛咕嚕嚕的轉。然後做出一副天真又小白的樣子，帶著一點假裝的怯意，故作緊張道，

“你，你把他放了，我給你吃便是。”

那童音脆生生的，透著些軟糯。很好欺負。

李艮的眼睛亮了。

它之前忌憚混天綾，才半天不敢動，這會兒從哪咤的語氣覺出他是個好欺負的，膽氣瞬間就上來了。

小孩子才做選擇，它是成年海怪，它都要！

李艮猶豫了一下，用爪子握住之前抓的小孩，從嘴裏拿出來，然後警惕地說，

“你先把那紅布法寶扔了。”

哪咤把混天綾團成一團扔得遠遠的，然後朝李艮走去，顯得過於好哄。

沒有混天綾，李艮放心了。得意自己碰到個小傻子，又能吃肉又能得寶。

看著哪咤乖乖走到近處，李艮終於松開另一個俘虜，張開巨口要咬哪咤。

卻不想剛才還乖巧膽怯的哪咤突然掏出一團金光，猛地砸在它腦袋上。

金光掩映血色，打得夜叉腦漿崩裂，即刻沒了生息。

小哪咤傲然踹了腳李艮倒下的屍身，輕哼，

“哼！還想吃小爺，也不先摸一摸你的腦袋有多硬……弄臟了小爺的乾坤圈。”

哪咤是誰？他是太乙真人的徒兒，闡教代弟子，女媧聖人委托給元始天尊照料。出生時又搭上了後土跟通天的關系。怎麽可能只有混天綾一件寶貝？

先去看了看那被夜叉抓住的孩子，發現對方只是嚇得昏迷，傷勢不重。哪咤放下了心，又罵兩句“小雜魚”，洩憤般把夜叉李艮的屍身揣進水裏。

然後蹲下洗他的乾坤圈。

到底是孩子心性，打死了，忍不住得意起來。揮動著乾坤圈混天綾兩個法寶玩了下水。

天色已暗，赤紅的長綾漂出老遠，分開水勢。一時平地水長數尺，浪如山倒。

哪咤原還當是自己整出來的聲勢，卻見一條青龍破水而出，才知是自己跟這條龍碰到一起了。

那青龍尚未成年，長不過丈，鱗片閃動深沈的碧色流光。前足抓著夜叉李艮的屍身，卻是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問道，

“吾乃東海龍王太子敖丙。那小孩，你可知是誰殺了我東海巡海夜叉？”

哪咤昂著頭，小手一展混天綾，當仁不讓。

“便是小爺我殺的。”

他出生時受到海祭壇的怨氣影響，對吃人的龍族憎惡不已。再加上夜叉也是龍族附庸，在哪咤看來夜叉吃人就是龍族指示的。所以這青龍才來興師問罪。

總總原有，讓哪咤的語氣更為不善，看著所謂的東海龍王太子，眼裏有滿滿的敵意。

兩個高傲的小孩互看不順眼，一如青光和紅光互不交融。

哪咤不想跟龍族多解釋，乾坤圈化作一團金光打去，率先動了手。青龍大怒迎上。

一青一紅你來我往地打了幾十回，竟是哪咤占了上風。騎到青龍背脊上，拿混天綾栓住了龍太子的喉嚨。

眼看乾坤圈要照頭砸下，卻有一道清光隔住，裹著哪咤到一邊，輕而易舉分開了他們。

“哪個敢壞小爺的……”

哪咤正待要罵，擡頭一看，後面的話便沒了聲音。

只見一黑衣女子和一紅衣青年並肩而立。

那女子望著他笑容溫和，“哪咤，不記得我了嗎？”

“娘娘！”

被打斷的憤怒迅速變為驚喜，哪咤撲向妲己，委委屈屈，“我還以為娘娘把我忘了。”

妲己跟通天早在哪咤遇到夜叉李艮的時候就來了，但有心看看這孩子長成什麽品性，故而等到現在才現身。

看著剛才桀驁的小哪咤在妲己懷裏撒嬌，通天笑嘻嘻地伸出兩指掐住哪咤圓圓的小臉，

“單記得她，不記得本尊了？”

小臉被扯變形的哪咤，“……”

雖然知道這位是聖人，但他哪咤怕過誰呀？

“嬢娘，他奇呼我……”

打不過，他還可以告狀。

哪咤含糊不清的聲音又惹得通天大笑。

妲己無奈。明明是個聖人，有時候卻比小孩還像小孩。

另一邊，青龍變成清俊少年的人形，前來見禮。

“敖丙拜見通天聖人，拜見後土娘娘。”

妲己微微頷首，遂指著夜叉李艮的屍身幫哪咤解釋了一番。

“……這夜叉私自出來食人定不是個例，龍族還當嚴加監管才是。”

她的語聲還是很溫和，但敖丙卻表現得十分慚愧，

“原來如此，是小龍監管不力。”

知道自己誤會了，又看到哪咤跟這兩位的親密，敖丙又拿出個白色小海螺給哪咤。

只道，“此寶雖小，卻能裝一條河的水，便予小友做個賠禮了。”

哪咤依舊不想跟龍交朋友，但對新奇的法寶沒有抵抗力，大方地表示，

“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小爺這次不記你仇了。”

一旁的通天再度伸手彈了下哪咤的腦袋瓜，“怎不說是你先動的手？”

哪咤捂著頭，埋進妲己懷裏。小臉憤憤，覺得不管是哪個爹都很討厭。

見他又要找妲己告狀，通天挑了挑眉，戲謔道，“這點小事都不敢認，我們可就不帶你走了。”

聖人通曉萬物，通天之所以來找哪咤，就是算到他是跟其父是生來的仇敵。如今父子親緣已了，殺劫在即。故有此說。

聽得通天的話，哪咤刷的擡起頭來，連追問，“帶我走？真的？沒騙我？”

通天仰頭看天不說話，故意急他。

妲己則笑著摸摸哪咤被打疼的小腦袋瓜，柔聲問他，“哪咤願意跟我們走嗎？”

哪咤猶豫了一下，“願……但我阿母……”

他舍不得殷夫人。

妲己欲言又止。

通天可沒有妲己那麽溫柔，直截了當地告訴哪咤，

“你與李靖天命不合，留在家中不是你殺了他，就是他殺了你。殷氏終將因你父子之仇而死。你若走了，李靖夫婦反而夫妻得誼。”

哪咤嚇白了臉。知道通天是聖人，不會為這點事騙他，且他自己也有感覺。

當即乖乖向敖丙道了歉，摟著妲己央求，“娘娘帶我走吧。”

“好孩子……”

二人遂領著哪咤回了總兵府。

此時晚霞已沒，總兵府附近卻燈火通明。奴隸家臣舉著火把，沿街呼喊“公子”。

人抵達時，殷夫人正在同李靖爭吵。

夫人帶著哭腔質問，

“哪咤只是個孩子，你為何容不下他？若我的孩兒出了事，我定不與你好過。”

李靖身著戎裝，一身肅殺之氣。滿臉不耐道，“你兒有他師父送的法寶，能出什麽事？就算有，怕也是他在外頭惹了禍端。

只害他自己便罷，若連累了陳塘關百姓，不用別人動手，我親手殺了那孽子！”

這番言語落在哪咤耳中，卻是徹底斬斷了他對李靖的最後一點情分。

小哪咤從妲己懷裏跳出來，眼眶通紅，憋著不讓眼淚落下來。指著李靖哭聲大喊道，

“不用你動手！哪咤不要你這樣的父親！”

李靖乍然看到哪咤蹦出來，驚了一驚，隨即冷笑，

“我只有金咤木咤兩個兒子，何來第子。”

剛才因為哪咤回來而驚喜的殷夫人夾在丈夫兒子之間，只覺得心力憔悴，肝腸寸斷。

這番變故發生得太快，妲己跟通天都沒來得及拉住哪咤。當然了，他們就算拉住了哪咤，也拉不住李靖。

兩人對視一眼，妲己站到殷夫人身邊，溫聲安撫。

通天則長臂一撈，把哪咤提了起來，對這含著兩泡眼淚的小孩輕描淡化道，

“哭什麽？我截教教眾數萬，你看中了哪個，本聖做主給你換個爹就是。”

哪咤一直忍著不哭，但聽到通天的話，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哭嗝。癟著嘴抽噎了句，

“我選你行不行？”

“你倒是會選……”

通天嫌棄了一句，蓋不住洋洋得意，

“行吧，既然你誠心誠意要拜，本聖就大發慈悲地收了你這個兒子。”

新的名分就這麽定下來，從始至終，沒有人過問李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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