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那感染了他的三生石的情緒也是那般的覆雜。

一絲欣悅,淡淡的滿足，些許的遺憾和不甘，還有道不盡的悵然……很難想象一塊石頭竟然有那麽多的情緒。

事實上它現在看起來也已經不再是黑色礁石,而是一滴巨大的、彩光流溢的水珠。

除了妲己沒有人知曉那到底是什麽。

三生石變回本來模樣漂浮起，而失去了鎮壓的三途河河水再次泛濫。

功德金橋被淹沒了，陰差與鬼魂在河水中掙紮。

妲己來不及回應玉宸,匆忙出手治水。

三途河生變，這樣大的動靜自然牽連甚廣。地府裏原有的信差且不提,卻說那些投身地府,名為培訓實則避劫打工的截教弟子們都紛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跑過來圍觀。

通天對後土的感情不同,能夠被多寶選來地府的都是些根性深厚、頗有幾分本領的弟子。只要不挨到水面,三途河水基本上影響不了他們。

混亂中,一個來得快的截教仙突然發現了驚喜。

“誒，六道輪回下面的好像是師尊？”

其他人紛紛看過去。

“哪裏？師尊在哪裏？”

“自從咱們到地府就沒見過師尊了……”

待看到玉宸，驚喜中又夾雜了疑惑。

一個問,“那真是師尊？怎麽看不清臉？”

旁邊的人拍了他一巴掌，信誓旦旦，“你傻啊,看不到臉肯定是師尊不想讓我們見。”

“有道理，那我們是不是要裝不知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動靜其實是師尊弄出來的……”

某個對恩師知之甚詳的親傳弟子小聲嘀咕道。

“……”

眾截教仙都沈默了。

“不會吧……”某個弟子說得很遲疑。

“可能性很大啊。”

“別瞎說,有師尊在肯定沒事的。”

“啊對對對。”

這話方才說出口，下一刻就看到混濁的大浪翻滾揚起,如同十丈的高墻朝著通天所在的方向呼嘯而去。

在一眾截教仙期待的目光中，他們敬愛的被淹進去了。

截教仙：“！！！”

“不好。”妲己面色一變，匆忙追上。

短暫震驚了一瞬，截教仙們對剛才的場景一笑而過。

堂堂聖人怎麽會被三途河水吞沒呢？

“師尊一定別有謀劃。”

“嗯嗯,咱們等著看好戲就是。”

“咦，那個往水裏投的師妹是誰？我好像沒見過啊……”

這些言語沒有傳到玉宸耳中。

三途河水如水銀般沈重。觸及的瞬間，玉宸腦海中一片空蒙的白，隨即便有萬般滋味湧上心頭。

他沈在水中下落，目茫茫，恍惚看到那滴巨大的水珠追了下來，撞入他懷中。後面跟著妲己，青絲在水中散開，極美。

朦朦朧朧的，他最後一念是看到妲己抓住了他的手，彩色流光中一切都變得模糊，只隱約品嘗到了眼淚鹹而澀的味道……

玉宸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的林海中。

月光如白色的薄霧籠罩，一切看上去都有中朦朧的不真實感。

他漫無目的地行走，隱約感覺到自己是需要找到什麽。

一道水光包裹的圓形玉板從他懷中飛了出來。

玉宸握住那塊手掌大的玉板，看到上面自己雕刻的兩儀八卦陣圖。這本是他準備送給妲己的陣盤。

洪荒過去的陣都用幾樣乃至無數樣東西作為陣基，例如妖庭的周天星辰大陣以星辰為基，另要佐以三萬六千五百面陣旗。

但這一塊靈玉雕刻的陣圖卻做了改動，刻上陣圖即具有效果，若再嵌入其他靈物則效果更佳。

彩色的水光橫於陣盤中央，好像在給他指引方向。

於是玉宸順著水滴指引的方向繼續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一個人身蛇尾的女人。

女人佇立在河畔，足有兩丈高，黃色的蛇尾盤旋。

她探身自己在溪水中的影子，輕輕嘆息，

“怎麽才能像他一點……”

玉宸心中微動，只覺得那女人看起來陌生，又很熟悉。

下一刻，女人的周身流轉黃色光暈，身體縮小了，蛇尾分開成雙腿。她赤足跪坐在草地上，回頭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獠牙。

幾分靦腆，幾分羞赧。

林海如鏡面破碎，玉宸置身於清冷堂皇的大殿中。

他坐在第一排的蒲團上，前方是師長坐的雲床，並排有六個紫色的蒲團。都坐了人，看起來卻是黑漆漆的影子，看不清形貌。

熟悉感更濃厚了，他隱隱有些頭疼，然封印牢固，怎麽也想不起來。

陣盤依舊在為他指引方向。

玉宸站起身來，看向後方。

大殿似有無盡長，他身後也坐了無數個看不清面貌的黑影。

他越過他們，往殿外的方向走。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影越來越高，越來越大，多了一張冷漠無情的臉，目光是統一的蔑視。

玉宸皺起眉頭，不解為何黑影會有如此形態。好像在他潛意識的印象中，這個地方並非如此。

走了許久許久，在一個足有宮殿那麽高的黑影後面，他再次見到了那個女人。

她伸長脖子，似乎想透過那些黑影看到前面。然而黑影完全遮擋了她的視線。

“還是看不到啊……”

於是她只能孤零零坐在靠近門檻的末位，環抱膝蓋，縮得小小的，在各種冷漠輕蔑的註視中顯得茫然無措。

一瞬間，玉宸胸中如遭重擊。

他從來都不知道，這個地方對她來說是這樣的……

封印之力搖搖欲碎，他快步走過去想要拉起女人，卻在碰到她的剎那間，四周再度變幻——

無盡血海。

赤紅的海水如腥臭粘膩的血液翻卷，間有許多的魂靈在血海水中哭嚎。

玉宸捂著裂痛的額頭，輕車熟路地跟隨羅盤上的水滴，快步來到了血海中央。

他看到人首蛇身的女子現出百丈真身，在虛空中逐漸消失，化身為半虛幻的六格圓盤。

“三哥，我要走了。這是我的使命。”

她望著他，笑得平靜而溫柔，眼中飽含悲憫，與深深埋藏的不舍。

原來那一日，她看他時也是不舍的。

封印不知何時已經徹底破裂，記憶與法力覆蘇。

通天原本可以輕易掙脫這幻境，然而他只是沈默地進入了最後一個場景。

這裏是截教的道場金鰲島。

太陽還未升起，通天跟隨水滴羅盤從碧游宮中走出來，俯瞰下方的驚濤拍岸。

後土來了。

她來得悄然無聲，靜靜地站在海岸邊，仰望碧游。一看就是一整天。

後土看著碧游。通天看著後土。

從日出到日落，風吹雲卷，晚霞照耀著日暮中的後土，給她披上一層艷麗的霞光，與波光粼粼的海面同色印染。

當落日的餘暉隱沒於東海時，後土的身影越來越虛幻。

通天從碧游宮下到海灘，到了後土面前，沈靜而溫和地對她說，

“我看到了。”

他看到了這日暮，也看到了她的心。

這句話仿佛跨越了時空與虛空。

幻境中的後土勾起嘴角，像是真的聽到了似的，露出一個孩子般天真且滿足的笑容，徹底地消失不見。

只留下一滴流光溢彩的淚珠靜靜地落到了通天手中。

他終於知道三生石的由來。那是後土隕落前最後留下的一滴眼淚，亦是那個化身輪回的大德萬年的暗戀，萬年的守望。

現在，那段無望的暗戀被揭曉，遺憾填補，畫上圓滿的句號。

通天閉上眼，再次睜開時，他已重新回到三途河水中。

沈重濁黃的水流被無形的力量隔在兩步外的四面八方，卻是妲己怕那些認識通天的截教仙看到了影響不好，故而與他留在了河底。

“你終於醒了！”

看到通天睜眼，妲己一臉驚喜。

後土的眼淚只是針對玉宸，妲己並沒有被拉入幻境。

盡管她很確定後土不會傷害通天，但等在外面的人總是少不了憂心忡忡。

到現在，妲己已經守候了他四個日夜，見他醒來自然有些藏不住興奮。

“嗯……”

通天看著滿面含笑的妲己，目光微恍。

凝滯了剎那，他驀然伸開雙臂，緊緊擁住了她。

“你還在就好。”

他的嗓音微啞，顯得有些沈悶。

妲己楞了楞，一時卻也沒轉過彎來，手臂很自然地給出回應，摟著他的腰身，低低道了聲，

“我在……沒事了。”

卻在二人相擁之時，那滴後土的眼淚重新從通天身上飛了出去。

妲己看到它才想起來還有重要的事沒解決。於是推開通天，匆忙道了聲，“你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她不知通天已經恢覆了記憶，只當他還是玉宸的狀態，說罷便要起身追著那淚珠出去。

不想她才推開他，話音未落，竟然又被他拉了回去。

“跑什麽，吾跟你同去。”

一句話傳入耳中，妲己還沒反應過來，她只覺得腰間多了只手做支撐。下一瞬，她被他摟著飛出水面，眼前的光景變幻，已然從河底到了河岸邊。

這……

妲己轉過臉，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摟著自己的青年，心都亂了。

“你，你是玉宸還是通天？”

那人低頭對上她的眼，劍眉微擰，嘴唇緊抿，半垂的眸中幽然深邃，好似收斂了許多的情緒。

“你想我是玉宸，我就是玉宸。你想我是通天，我就是通天。這不重要。”

通天擁著妲己的手指微微收緊，飛揚的眉眼卻比過去少了幾分肆意的張狂，而多了些緊張又迫切的情緒。

“重要的是，不管我是玉宸還是通天，都喜歡你……妲己，這一點，你可知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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