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從未看到過通天這般模樣,連想也沒想過。

她方才成功渡過了心劫，經歷過各種恐怖或誘惑的心境考驗，可以說心防是前所未有的堅固。

然而此刻被玉宸抱住,感受著他的緊張，好似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瞬間，好像是有一團火落到冰面上,她堅固的心防霎時間變得柔軟了。

“我沒走，我在呢……”

妲己遲疑地擡起手,指尖輕扣他的脊背,緩慢的撫了撫。語聲溫柔至極。

懷中的觸感溫熱而鮮活,實實在在。

玉宸腦海中繃緊的弦在妲己的聲音作用下驟然放松。搖搖欲碎的封印再次見效,那些破碎的記憶片段也重新變得模糊而遙遠了。

他急促的呼吸平穩了下來,擡起頭，看到妲己關切的眉眼。

記憶被封印，可情感還留存於心,讓他悵然莫名。摟著她的手臂是半點也舍不得松開。

“……玉宸道友？你好了嗎？”

妲己對上他的眼，試探性地再次出聲。

玉宸抿了抿唇，別開眼答,

“……你又不叫我三哥了。”

他的語聲壓抑著某種熾烈的情緒，仿佛還透出絲絲的委屈。

妲己啞然。

她渡劫沒經驗，衣裳在雷劫時飛灰了,此刻未著片縷，一身化凡入仙後的臟汙。被他這樣抱著實在窘迫。

感覺他的狀態恢覆過來,就頗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掙開。

“沒事了你先松開，我……沒穿衣裳呢。”

衣裳穿不穿的有什麽影響？人族被造出來時就是不穿的。

這個想法短暫地從腦海中經過，玉宸方不情願地松開手，背過身去。

妲己掐了個清塵訣,拿件衣裳披上。見他低著頭，很低落的模樣，還是架不住心軟，一邊穿一邊問，

“你剛才是怎麽了？”

“不知道。”

玉宸的聲音悶悶傳過來，“剛才好像想起來什麽，現在又記不清了……”

妲己的動作頓了一頓，又聽他問，“好了嗎？”

“好了。”

她放下整理發絲的手，盡可能平靜地回答。

玉宸轉回身來。妲己這才看清楚他的狼狽樣子，還不如剛剛渡劫的她。

他皺著眉毛，身上布滿泥濘，發髻散了，一綹一綹的，混著臉頰上汗水沖刷過的痕跡。像只臟兮兮的大狗。

哪裏還有截教教主萬仙來朝的威風？

四目相對，她不由得楞了，恍然想起來他已經沒有了法力和記憶。渡劫前離她至少兩個山頭那麽遠。

可現在，他出現在她面前。

“怎麽弄成這樣……”

妲己擡手要去擦他的臉，指腹碰到，才想起來自己有法力。

連著給他施了幾個清塵訣，才好看些。

玉宸由她施為，一點也沒覺得自己的形象有多難看。

他有些煩躁地按著額角，努力回憶，但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覺得暈眩。

這種無力的感覺讓他倍感憋悶，卻是下意識抓住了她想要抽回的手，看到妲己完好無損過生生的在自己眼前，才覺得放松些。

妲己垂眸看了眼被他拉住的手，沒有做什麽反應。只輕聲道，

“你剛才嚇到我了。”

“……我剛才看到你的時候，總覺得你會隨時在這世上消失了，所以急了點……”

他解釋著，目光坦然而誠摯。又怕她跑了般，迫切問她，

“你叫我三哥，是我妹妹嗎？”

又是妹妹。

妲己呼吸微滯，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

也不知是一種什麽心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淡淡道，“你已經知道我是冀州侯之女，上面只有一個兄長名蘇護，還覺得我是你妹妹嗎？”

“可你都叫了我三哥的！”

這話說出口，在玉宸聽來仿佛是她要撇清他們的關系，當下急了。

他不記得過去，唯獨對妲己有特殊的感覺，她又一再的跟他撇清關系，不覺無名火從心頭起。

氣悶之餘，語氣還帶著不明所以的委屈。

“上回你不告而別，騙我說認錯了人，這次又不承認叫了我三哥。渡劫也避開我。我同你過去到底做了什麽，竟讓你嫌我至此？”

“我哪裏有嫌過你。”

妲己秀眉微蹙，擡起頭，一副無奈又包容的模樣，反問他，

“道友前塵盡忘，上次也說了找不找得回記憶，你都是你。如今又想知道了？

你不問你大哥二哥，怎麽單只問我這個妹妹？”

玉宸聞言，想也沒想，理所當然地回答，

“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忘了就忘了，我只想記得你。”

無關緊要的大哥二哥，“……”

昆侖山，玉虛宮內。

元始天尊臉色難看，“大哥你別攔著我！今日吾饒不了他！”

老子並沒有攔他的意思，神色淡淡，輕點雲鏡的一端。道，

“你且看。”

元始順著看過去，登時一楞。

卻見妲己那頭，天上本該散去的劫雲不知何時又一次聚攏了回來。

冥冥之中，一種無形的偉力在此流連不去，踟躕著，盤旋著。影響地卻不單單只有妲己。

“這是天劫？”

老子搖頭嘆道，“通天要吃苦頭了。”

“他好歹是聖人，難道會被區區情劫影響？”

元始啼笑皆非，他口頭上雖說是嫌棄弟弟，但對通天的修為還是有信心的。

老子卻淡淡道，“聖人不沾因果，耐不住他自己要往劫中去。”

元始沈默了。看著雲鏡，半晌方才冷哼一聲，罵道，“不爭氣的東西！要救人，倒把自己搭進去了。”

“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既說吾等是無關緊要之輩，就隨他去吧。”

老子笑瞇瞇道，“福禍相依，對他二人未必是件壞事……”

“……我只想記得你。”

雲鏡中，妲己聽了玉宸的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有一點無名的歡喜。

她不是玉宸，心思要敏銳得多。

後土初見通天，便是一眼萬年的暗戀。

而她——

大許她與後土本就是同一個人的緣故吧，不可否認，從妲己第一次以孟婆的意識在六道輪回前看到那紅衣青年，便覺得不同。

時有六聖，唯他站在孟婆的身邊，哪怕以為孟婆是個工具人也出言維護。

孟婆湯裏倒影出上清聖人周身白浪翻湧，劍氣縱橫，讓人挪不開眼。

只因處境未明，妲己將那種異樣的感覺掩藏。後來也默認了兄妹的關系。

然而當她渡過心劫醒來，看到通天滿身狼狽地追過來之時，那份隱藏在深處的觸動便不甘沈寂了。

妲己垂下眼眸，輕聲道，

“上次不告而別，我的確是有意回避。”

因為她那時覺得自己跟通天身份特殊，背後的牽扯太多，不想打擾他的歷劫。

但這個真實的理由，妲己不打算說。

她已經回避了，他卻主動追過來，非要跟她摻和在一起。

那麽她為何不能努力全一全自己與後土之遺憾呢？

“為何？”

青年抓著她的手指緊了緊，語聲低沈，委屈而不解。

“是我對你不好嗎？”

“你對我很好。”

妲己輕嘆一聲，重新擡起頭看著玉宸。

問他，“三哥真的不記得了嗎？”

她的目光溫柔，無奈又包容，好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讓她為難的孩子。任誰也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思。

“不記得，你快說。”

玉宸催促一句，又怕自己口吻太沖，頓了頓，壓低聲音，自言自語般的補充道，

“若有哪裏做得不好，我改就是了……”

“好吧，我告訴你。”

妲己應了聲，眸光澄凈，真像個妹妹一般聽話。

溫聲細語地答道，“之所以對你回避，卻是因為三哥失憶前說了些話……”

玉宸，“什麽話？”

妲己，“三哥說想跟我一起生個女兒。”

“什麽女兒？”

玉宸懵了一下，沒意會過來。

“生個女兒。”

妲己平靜地重覆，完全看不出她改了原句關鍵字的痕跡。

造，是為造化。

昔有女媧摶土造人，大神通者隨手就可以點化有靈氣的花花草草，想要造個生靈也不難。

生，是為孕育。

陰陽交合而生靈也，凡俗生靈想要孕育後代只能如此。

兩者差別是很大的。

妲己慣常的凡人思維，也是後來才想到通天當時說的“造”字，同她的思維的差異。

感謝封印了通天記憶把他丟下凡歷劫的太清玉清二位聖人，讓她可以用凡人的思維來套路失憶的玉宸。

意會到那四個字的含義，玉宸不出意外地被套路了。

他的瞳孔緊縮，去遭雷劈，甚至震驚得白了臉，

“生個女兒！？？”

“是啊。”

妲己嘆了聲，把被玉宸握住的手抽出來，仿佛是要與他劃清界限。

玉宸被這道驚雷炸得恍恍惚惚。

虧得他還一直跟伯邑考說把妲己當妹妹，怎麽能說出這樣的禽獸之言！

“我……我真的不記得了……”

他結結巴巴，一身張揚盡去，哪怕失去法力又被奪走青萍劍的時候也沒有這般失魂落魄。

“沒關系的。”

妲己對他笑了笑，安撫道，“三哥忘了也好，往後我還是將你當作兄長敬重便是了。”

她是如此的溫柔與寬容，卻愈發襯得他像個表裏不一還出爾反爾的渣男。

玉宸訥訥嗯了聲，失魂落魄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他們回到朝歌城外祭祀的營帳裏也沒有緩解。

怎麽會這樣呢？

他怎麽能對妲己妹妹說那樣的話？

迷惑伴隨著愧疚，讓玉宸一直提不起勁關註任何事。

然而就在他為過去的自己到底是不是個禽獸而牽腸掛肚，憂心如焚之時——

妲己跟伯邑考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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