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

她獨自坐在案幾的一邊,看著青銅案上的兩只陶碗，陷入沈思。

已知壽仙宮裏靜悄悄,空蕩蕩地只坐了她一個人，滿殿的宮侍都不見了。

既然如此，桌上為什麽會出現兩只盛水的陶碗？剛才跟她坐在一塊兒喝水的又是誰？

進入壽仙宮以前的記憶十分清晰，而之後的一段卻有些模糊。

妲己依稀能記起自己被引到內室沐浴，喚來三妖，但不知怎麽的又出來了。宮侍們像是自覺地退了出去，獨留她在裏面。

記憶畫面似乎能跟現實接上，又不能完全接上。最大的漏洞就是她面前的水碗。讓她可以肯定,一定存在著那麽一個被她所遺忘的人——或許也是她失去這段記憶的緣由……

推門的聲音打斷了妲己的思路。

她看向門口,那裏逆著光走進來一個高大的黑影。玄衣冠冕，大步流星，通身的冷峻威嚴。正是帝辛。

妲己困惑地擰眉,起身見禮。可心底那種古怪的感覺在看到帝辛以後似乎增強了。

“大王。”

“把宮侍都趕出去,就是為了一個人坐在這裏喝水？”

帝辛大馬金刀地坐在妲己剛才的位置上,一對鷹目銳利，審視著面前的妲己。

很顯然，他並怎麽不相信妲己一個人關在裏面是為了喝水。妲己自己也不信,但她不能說。

“我在冀州時習慣了清靜自在，還不適應被太多人侍奉。”

妲己半真半假地找了個理由，算是糊弄過去。

帝辛瞇著眼看了她一眼,倒也沒有追究的意思，點點頭，示意妲己坐下。

“咚——咚——”

他的手搭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像是在刻意給妲己制造壓力。

半晌,帝辛擡眸問道，

“孤聽聞你是有蘇氏一族的巫女，在冀州時治好了許多過往不能解決的病癥？”

大許是君王熱衷掌控一切的習慣，帝辛說話時目光如刀鋒籠罩在妲己的臉上，好像不願錯過她的任何表情，顯得侵略性十足。

那種感覺，就仿佛是獵人死死鎖定他的獵物，以便隨時扼住獵物的生命。

這讓妲己有些啼笑皆非，卻也能夠理解。畢竟她在帝辛眼中只是個戰敗小諸侯獻上的俘虜。

她笑了笑，溫和答，“是。”

帝辛對她的平和有些詫異，從袖中拿出一個窄口陶瓶，放在案幾上。

“看看，這藥你認識嗎？”

那陶瓶原本就是她用來裝藥的，故而妲己只掃了一眼，心中已然有數。

但在帝辛的註視下，她還是拔了瓶塞，倒出一點藥粉在在掌心。經過撚動嗅探後，給出回答。

“這是我專門給冀州將士調配的金瘡藥，可以快速止血。”

帝辛給隨侍官使了個眼色，後者趕緊端來一個闊口陶罐，放到案上。

“這個呢？”

“斷續膏，接骨所用。”

藥膏的氣味濃烈，妲己只掃了一眼就給出答案。

帝辛看妲己的目光熱烈了許多，透著滿意。

“很好。你沒有讓孤失望。”

連著給出兩個回答的妲己已經對帝辛這次前來的意圖有了猜想，並且敢個肯定十之八/九。

“大王對我難道有什麽期望嗎？”

妲己笑了笑，故作不解地試探，

“當冀州被圍困時，我作為戰俘被送往朝歌時，所有人都告訴我，大王是為了我的美色而發動戰爭。一個戰俘有什麽值得失望的？”

帝辛瞇了瞇眼。殿內的氣氛因為妲己的話而凝滯，空氣都好像靜止了一般，極具壓迫感。

宮侍們都戰戰兢兢，而正面面對帝辛的妲己卻安然如初。甚至還有閑情逸致想著，帝辛的威嚴比起那玉清聖人元始天尊可差遠了。別的不說，元始的三寶玉如意打人就特別疼的樣子。

等等，她為什麽想到元始天尊和他的三寶玉如意？

妲己的思維又轉入迷惑，帝辛也終於出聲了。

讓隨侍官收了案上的藥物，人王輕敲著案幾，緩緩道，

“你可知，今日的炮烙本是準備給你父親蘇護來用的？”

這句話好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又解釋了妲己的疑惑。

他說炮烙之刑為蘇護準備，言下之意帝辛一開始根本沒有見妲己的打算，只是為了懲處反叛的蘇護。

“那大王又為何改了主意？”妲己問。

宮侍們悄然退走了，殿中又只留下妲己跟帝辛二人。

帝辛慢條斯理道，“你應該感謝萬姜。他的進言讓孤很不高興。”

因為萬姜，還是萬姜背後的王後？

妲己垂下眼，猜測讓帝辛不悅的並非萬姜，而是姜王後的嫉妒心和勢力。

今日姜王後可以因為忌憚妲己的美貌，以妖星降世的傳聞讓萬姜進言。明日她若是對帝辛有了異心，是不是也能聯合外臣謀奪王位？

姜王後的父親是四大諸侯之一的東伯侯，帝辛僅有的兩個兒子都是王所出。所以姜王後是完全有能力做這樣的事的。也怪不得帝辛忌諱。

不得不說，王後這個操作本身沒問題，卻錯誤估計了帝辛的心態，以至於取得適得其反的效果。

可是換個角度來看，姜王後又為何會生出這樣狠毒又可悲的心思呢？

撇開政治因素不提，她恐怕也是為了丈夫和兒子的穩定罷了。從母系氏族轉到父系才過了多少年，女人們竟已有這麽大的轉變。難怪女媧……

妲己倒了一碗水，擱置在剛才帝辛放藥瓶的地方，神態淡淡。

“萬姜存心害我，我不會感激他。”

帝辛看著妲己的動作，少有的露出一絲笑容。

“你說得對。應該是孤感謝萬姜，若非他進言，孤也不能發掘愛妃這樣的良材美玉。”

愛妃兩個字入耳，妲己的額角就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心中莫名的排斥。

她皺起眉頭，回了一句，

“大王謬讚了。”

“並非謬讚。”

作為成湯的君王，帝辛最開始是沒有把絲毫的心思放在妲己身上的。妲己只是他用來敲打蘇護和天下小諸侯的工具。

等到萬姜在朝堂上公然汙蔑妲己是妖星降世，讓帝辛感覺到了王後的野心。加上妲己在朝堂上的應對讓他很滿意，覺得此女機敏有膽識，正好可以收入後宮打壓姜王後。

比起如蘇護那樣的小諸侯，四大諸侯才是埋在他心口的刺。

到這個時候，帝辛唯一可惜的就是妲己美則美矣，缺少些嫵媚動人的風情，太過端莊和冷靜，不太符合他的愛好。但也影響不大。

君王喜歡掌控一切。既然決定了納妲己，帝辛自然一改過去的不在意，讓人去查妲己的過往。

不查還好，一查他就發現，自己險些錯過了真正的寶物——這個妲己，不單單只是蘇護的愛女，更是一個精通藥理的巫女。

美麗的妃子可以有很多，但精通醫藥和巫祭的巫女卻是極為稀少的。

想到從冀州軍那裏繳獲而來，王宮醫官不能破解配方的傷藥，帝辛看妲己的目光又火熱了些。

他一改初見時的嫌棄冷漠，目光和煦，語聲中藏著暗示和慫恿，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妲己。孤王以為，你會是第二個婦好——取王後而代之。”

他果然還是想推她與王後對立。

妲己了然，卻還有點不解，

“我記得大王說我寡淡無味？”

“但孤也說了你很有用。”

帝辛滿不在意，全然擺明了只把妲己當個工具人的意圖。

妲己的笑容減淡了。

她已經明白帝辛的意思。

眼前的人王並不喜歡她這樣端莊的類型。但既想讓她制衡王後，又想要用她的藥物配方。

為此，他願意委屈自己，“付出”他的公用黃瓜和王後名位。或者再讓妲己生兩個孩子來安穩她的心。一如娘家勢力強大，曾經可以幫助她維護統治的姜王後。

真可謂是把一個女人壓榨到了方方面面。

這是上位者的正常操作，卻讓妲己感到有些好笑。

也對，帝辛如何能想得到他面前的柔弱女人會是地道之主，手中實際掌握著能夠更改人王的權利呢？

輕嘆了聲，妲己問帝辛，

“大王可曾查到我拒絕過伯邑考的求親？”

“哦？為何？”

“因為比起娘娘，我更願做巫女。”她平靜地回答。

“你不願侍奉孤王？”

帝辛終於聽明白了妲己的意思，方才溫和一點的神情再度冷卻，下巴微擡，銳利的目光暗藏威脅。

“你可知，效忠於孤王的才是良材，不能效忠的，再有本事也是朽木。”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妲己溫和地看著帝辛，眉宇間天然就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神聖，好似看待不懂事的孩子。

“上好的靈材生長於洞山福地，而非王宮的花園。大王想要上好的靈材，卻把種子灑在花園裏，豈非異想天開？”

“嘭——”的一聲，是帝辛摔了陶碗。

人王站起身來，冷眼看著她，幽深的眼底有暗波翻湧。過了幾息，他似是發怒地甩袖而出。走出兩步，又轉頭吩咐，

“愛妃好好準備，三日後隨孤王去東野狩獵。”

妲己毫無波動，且叫住走到門口的帝辛，

“大王，我有三個擅長采藥的侍女，希望能帶她們入宮陪伴。”

帝辛的腳步沒有停頓，只有聲音傳來，

“準。”

望著帝辛離去的背影，妲己平靜至極。

帝辛要看她的真本事來決定怎麽對待她，她又何嘗不是在觀望帝辛是否真正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人皇？

看著空蕩蕩的大殿，妲己腦海中回憶起在軒轅墳被拉入山河社稷圖的經歷。

前面上古三皇與她的對話且略過不提，在妲己要被送回去之時，女媧娘娘卻是單獨留下妲己說了另一段話——

人族聖母向她坦白道，

“帝辛並非荒淫無道之君，女媧宮題詩是我自己設計的。”

妲己不解，“為什麽？”

女媧把自己的尾巴尖握在手中，有節奏地來回搖晃。

“我造人族時本無分別之心，不曾想到人間走一遭，卻有了男女之別。”

她擡眸，美艷的面容看起來好似無悲無喜，金色豎瞳裏卻是冷光幽微。

“眾聖中唯我與準提聖人只斬了一屍，實力比之三清接引到底差了許多。

我想借人世一劫斬去惡屍，卻被伏羲背叛，導致斬屍出了差錯。”

洪荒世界中修士的等級大致可以分為後天和先天。

後天境是由凡人，經過引氣入體、練氣化行等步驟凝聚出金丹，至度過天劫稱為地仙的過程。

這種修煉法門由太清聖人老子傳下，又被稱為金丹大道。老子也因此成為人教教主。

而先天境則是地仙、天仙、玄仙、金仙、太乙金仙、大羅金仙的階段。

上古仙人修煉到大羅金仙境界就不能再進步了，直到道祖鴻鈞成聖，在三十三天外紫霄宮講道，傳下斬三屍證道之法。

三屍，分別是善屍、惡屍、本我。即借先天靈寶斬去善惡本我的俗念，以達到混元聖人之境。

打個比方，洪荒世間由盤古開天形成，天地分開，是為太極生兩儀，這其實是一種元初力量的分散。

而後隨著洪荒生靈出現，天地的靈氣又進一步被分散給生靈，靈氣不斷被消耗。

所以最初的生靈化形即為大羅金仙、太乙金仙。而後來的生靈卻成了凡俗肉身，需要經過漫長的修行才能達到先天。

假使以每個仙人為一個世界。那斬三屍就像是拋棄一切外物，讓世界重新回到了天地未開前的混沌無極，不傷不磨，萬劫不滅。

女媧只斬了一屍，靠著造人功德勉強達到聖人境界，還稱不上真正的混元無極。故而想借人間歷劫再斬一屍。

“我回歸本位後欲撥亂反正，老師卻說這是天意，聖人不得插手人間之事。以我惡念亂了本心為由，令我久居天外，非誕辰不得回人間。”

話說到這裏，女媧終於露出了一點怨怒之色，冷笑道，

“一世兄妹，一世夫妻。他那時只當自己是個凡人，短短幾十年過了也就過了。等到功德圓滿記起前塵，才跟我說後悔也遲了。”

“我本不欲再見伏羲等三皇，設計帝辛那一場戲也就是想把封神大劫的水攪混，給他們添點麻煩。但我沒想到你回來了，還入了人道——”

女媧看向妲己，目光懇切。

“好妹妹，我不想與你為難。但看在你我昔日的交情上，若有可能，幫我選個女子做人王吧……”

壽仙宮中，妲己俯身撿起被打碎的陶碗。

再看看吧，如果這個不行，換一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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