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離去後,扇兒的面具也隨之崩潰。她心下淒涼，努力調動嘴角問衛茗：“身上傷嚴重麽？剛才你倆誰打贏了？”

衛茗搖搖頭，半晌才道：“方才我們只是用拳頭打架。”

扇兒一楞：“什麽意思？”

衛茗道：“還不到拼命的時候，私怨而已。我心中有氣，他似亦是。”

扇兒翻箱倒櫃才找到一點跌打藥,不管有用沒用,一股腦全給衛茗抹上了。衛茗忽然問道：“你就不好奇當初我娶你的真正原因？”

扇兒並沒有停止手上的活計：“你說我就聽著。”

衛茗道：“因為我想吃你。”

扇兒手一抖,險些摸到不該摸的地方：“我能有多少斤肉,你吃誰不強過我。”

“不是吃肉,是吃魂。”衛茗道：“我到最近才知道,每次我殺人，那些人的魂就會被我吃掉，吃的越多,我也越強大。吃久了，哪個人魂靈好，我都能感知出來，下意識就想去接近。說來可笑，我在外頭威風，實際上鎮日糊糊塗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喜歡殺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只有吃魂的時候心裏清楚，吃過後便忘了，就這樣我還把自己當人看呢。”

扇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得搭訕著笑道：“現在估計不願吃了吧，我魂都臭了。”

衛茗輕輕道：“還是想吃。”他說這話時並沒有看著扇兒，語調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扇兒卻沒由來覺得身上一陣火，從腳趾燒到天靈蓋。

“不知道多多餓了沒有，我出去看看。”扇兒拍拍衛茗的肩膀：“你好好休息。”

衛茗沒有回答，扇兒一陣心虛，腳底抹油出了房。她無精打采地走到後坡，多多正在撒歡，見她來撲騰幾下後湊了過來。

“邊兒玩去，我又不是真來看你的。”扇兒翻翻白眼，多多很識趣，自又跑開繼續追蝴蝶玩。

她覺得現在的情況糟糕到不能再糟。到底和衛茗沒有睡成，但明神很有可能以為他們睡了。雖然茜茜還是個小處女，不過照她那尿性，絕對不甘於光看不吃，很有可能想方設法強了明神。一想象那坑爹的場景，扇兒就不由自主慎得慌，連滅口的心思都有。

擡頭仰望著天空，看著那些散雲，扇兒想起了沈垣。

他永遠是那樣潔白，遙遠，溫柔的人。即便他成了未來王，死之前還要給自己那樣溫暖一個擁抱。如果她的生命中只有他，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她或許會懷著美好的思念活到白發蒼蒼，在甜蜜的夢中與他相逢，悄然離世。即便滿面風霜皺紋，她也能擁有一雙少女般純潔的眼睛。

沈垣是她所有年少時期完美無缺的幻想與期待。他無垢的背影，支撐著她在骯臟的泥濘路上勉強前行，使她不會墮落成一個真正的壞人；然而也是他的離去，讓她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好人。

“我該怎麽辦？”扇兒低聲道：“該怎麽辦？”

她很快發現自己想太多了，選擇權從來不在她手上，沒有人要過問她的決定和態度。衛茗開始變得越來越像邪神，他渴求食物，剛開始只是吃一些游蕩的魂靈，後來卻大量吞食那些在戰亂災荒中喪生之人的魂靈，像是深陷毒癮的癮君子。每次飽餐之後，黑色的‘噬’就會如影般滋生，逸散四處。雖然他從來沒有直說，扇兒卻明白，每當他饑餓的時候，縣主會推波助瀾制造各式各樣的災難，好餵飽她可憐的兒子，培養塑造一個前所未有的惡魔。

她依舊恨明神，然而越來越發覺明神是對的，他從來就不會做錯事。

“能不吃嗎？”扇兒受不了，懇求地問衛茗：“可不可以不要吃那些無辜的人？叫你娘收手好嗎？”

衛茗道：“我也不想吃，可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說這話時的眼神很痛苦，扇兒沒有勇氣開口指責他。他是邪神之子，生來就要吃人魂靈，就像虎豹生來要吃肉。扇兒能說他什麽？她也吃肉。

“求求你。”扇兒感覺自己好像在求一只狼吃素：“你再吃，我就不得不殺死你的母親和……你。”

這句話出口後，兩人皆是一楞。

衛茗忍了三天，像餓了一個月的冬狼，渾身都是暴虐和殘忍的氣息。扇兒伸出手腕，道：“忍不住你就咬我吧，別把魂吸完，我本來就不聰明，那樣就真成智障了。”

“傻子。”衛茗不敢大聲說話，生怕失去了控制：“你那點魂，還不夠我半口的。”

扇兒很沮喪：“我見你當初那麽喜歡我的魂，還以為自己靈魂很雄壯呢。”

“把我鎖起來。”衛茗道：“不然我可能真吃了你，你魂雖輕，味道卻極好。”

扇兒苦笑，說得像你吃過似的，很多東西不能只看包裝，某些華而不實的食物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到嘴裏和屎一樣。

“你再忍一兩天，我去找你的母親。”扇兒道：“她或許有辦法。”

“她不會告訴你的。”

“我知道……然而我不想殺死你，也不想你被人殺死。”扇兒含淚道：“不去試一試，我們就無路可走了。”

衛茗看著扇兒，扇兒捧起他的臉，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力量從扇兒的唇齒間渡到衛茗體內，衛茗覺得身體的饑餓暫時被抑制，情緒也穩定了許多。

“感覺怎麽樣？”

“恩，好很多了。”衛茗道：“不是魂，卻比魂更好吃。”

扇兒嫣然一笑，她音樂明白縣主為什麽由著她接近衛茗了。

“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縣主不再著舊日衣衫，穿得和黑寡婦一般，肅穆中帶著嫵媚：“既然你知道了我想要的東西，那麽我也不必躲著藏著了。”

縣主不知道用了什麽神通，扇兒竟然一直察覺不道其所在之處，在扇兒想通後，她理所當然一般主動派人去接了扇兒到她洞府內。

“你的品位越來越差了。”扇兒冷著臉道：“原先把衛府收拾得不錯，如今跑來住什麽盤絲洞，還把自己打扮得和老蜘蛛精一樣，我都不好意思對外頭說你是我婆婆。”

“我才不是你婆婆呢。”縣主笑道：“茗兒我是不會給你的，你死心了吧，他身份尊貴，怎會撿人不要的破鞋？”

“你的智商還是這樣令人著急。”扇兒道：“你就是這樣勸我來救你高貴的兒子麽？”

“不不不，不要說得好像是你在施舍我一般。”縣主眼中竄過一絲厭惡：“我們是在做交易。”

“你能給我什麽？”扇兒諷刺道：“我還有什麽，是你能給得了我的？”

縣主撅起嘴：“如果我告訴你，我可以送你回去呢？”

扇兒沒有說話，因為她不敢去想那句話的意思。

“你不知撞了什麽狗屎運，居然身蘊些許神力……雖不知道是哪位老祖宗神的機緣遺留，量也少得可憐，但貴在純正。”縣主舔舔嘴唇：“踏破鐵鞋無覓處，不想助我兒轉成天神的契機竟在你身上，那個什麽明神竟然沒發覺你是他的克星，還把你當神使養起來……哈哈哈！人蠢能怪誰呢！”

事情的真相終於漸漸拼湊在了一起……

神分三種，上古神，天神，還有不入流的邪神。上古神和天神才能算作真正的神，因為他們與天地同壽，壽元沒有界限，而邪神則不。

邪神與天神只有一線之隔，兩者只見的區別就是“星位”。邪神是沒有星位的，所以即使力量再強大，到了時間都得乖乖煙消雲散，不能轉世再生。

上古神據說是最初的神，是萬物力量的元源，沒有劫難，永不消亡；天神雖在理論上也可以永遠不死，卻有個致命的缺陷——歷劫。天神下凡歷劫，星位會暫時空懸，隨時有可能被邪神鉆了空子，無星位可歸，那時只能無可奈何地墮落成邪神死去。一般來說這種情況不會出現，為了保住自己的星位，天神之間會有約定：在對方歷劫期間暗中幫其保住星位，直至其回歸九重天。

明神也算是倒黴，輪到他歷劫之時，幫他守住星位的天神不知怎的居然隕落了，覬覦他星位的家夥倒多出不少——不知誰把他歷劫的事給洩露了出去。

這樣一來，明神的處境就變得十分被動。他為了盡早成神到九重回歸星位，只能沾惹因果尋找神使。這個辦法相當不錯，只要他把神使培養得道，就可以得到相應的功德回到九重天；或者誕下神子，替其父暫占星位。不過他崩壞的人品使得他眼瞎手賤，好死不死選擇了扇兒……

因為扇兒修煉慢就算了，還生了個女兒。

神君和神使誕下神子很難，更罕見的是神子居然為女性，幾率相當於中頭彩。神子中出生就是全神的被叫做落地神，被認為是天地靈元轉世，比修煉神地位更高；女性落地神又更加高貴，她們出生便有大神通，且自帶星位，所以再厲害也無法替神君父親占領星位。

明神沒有了退路，只能用剩下唯一的辦法——誅殺衛茗。

衛茗身為邪神之子，按理說頂多是個修仙者，卻不想居然也是落地神，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這樣的存在命數應天之大劫，殺之所得功德不但能夠回到星位，以後還不用受歷劫之苦；若不成功，則會被卷入那劫亂，墮入無盡黑暗，永無救贖。

這個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明神並不願意盯上衛茗，因為失敗的代價太沈重。

扇兒總算大概看清了事情的輪廓和目前的狀況，半晌說不出話。她糊塗一世聰明一時，直覺發現其中有不對勁的地方：沈垣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要說他和此事沒有一絲關系，扇兒是不信的。千絲萬縷的線索都指向他，即便他已經隕落，也不代表這背後沒有故事。

對於這個問題，縣主十分輕蔑：“他不過是一個人神，有些小野心，自己命不好罷了。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兒子一樣重要，死了就丟開罷，有什麽好掛念的！你到底要不要幫我？”

“你們真的能送我回去嗎？”

“呵呵，待茗兒得了那明神的星位，自然能再度打開你們那個世界，別忘記當初是誰帶你來的。”縣主瞇起眼：“他本有一次機會送你回去，卻用那個機會帶來了另一個妞，只因為你給他生了個女兒，他就把你丟在這邊不管你死活。這樣的人，難道還想跪著求他？還是我兒比較可靠吧。”

縣主成功擊中扇兒的軟肋，她白了臉，跌跌撞撞走了出去。縣主並不著急，她明白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了。

今天一下子知道得太多，扇兒半天沒能消化。什麽星位邪神之類，她直接拋到一邊，呆呆思索著關於沈垣的事。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扇兒迷迷糊糊走了許久，直到一條河邊才停下來，呆呆看著河畔旁一棵樹。這是一棵挺拔秀麗的花樹，樹上盡是潔白的花，純潔美好，就像沈垣。

然而，不是有一種說法，越是美麗的花樹，樹下也埋著越多的骸骨麽？

理智告訴扇兒此刻應當立即到黑霧山去，找到衛茗，給他力量，然後乖乖被他傳送回去，孝敬媽媽，買房嫁人，生老病死。什麽沈垣明神天神邪神都和她無關，她要過正常有序能夠控制的生活，不要玩過山車，前一刻天堂後一刻地獄，太過分了。

然而處於失魂狀態的扇兒在茫然中居然到得善宗之地，直到她看到嶄新的朝雲城時，才驚地回過神來：我怎麽到這兒來了？

阿滿前來迎接新到之人，發現來人竟然是扇兒，嚇得忙道：“姑娘快走！上次你莫名失蹤，有人說朝雲城是你弄壞的，宗主下令見到你就驅逐，說此地絕對不歡迎你……”

扇兒道：“是我弄壞的。”

可憐的阿滿嚇呆了。扇兒下定決心，徑直飛向她感覺到明神所在的方位。

那是一座爬滿花草的石塔，明神似乎知道她要來，在房內靜靜等著她。

扇兒哆嗦著，道：“我來是為了問你一件事……”

“為什麽丟棄你，不管你的死活把你扔到一邊，搶走你誅殺未來王的功德，還和你斷絕關系帶來另一個女子，是嗎？”明神替她開了口。

扇兒說不出話了。

明神道：“你希望我怎麽回答？”

扇兒咬牙道：“……你還是閉嘴吧。”說罷轉身欲走，明神在其身後道：“珊兒。”

扇兒楞在原地，她很久沒有被人叫這個名字了。

“人都是會變的，不僅是你，還有我。”

“你是神。”

“有些時候，我不是。”明神道：“我不能有弱點，絕對不能。”

扇兒轉過身，道：“我知道，你做的沒有錯。保護天下蒼生的功德和不值錢的我，孰輕孰重你沒有弄錯。就像你說的，即便是奔著功德去的，即便你主要目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那也是善事是正義，我無話可說。神當然不能有弱點，不然誰來保護那些可憐的無辜百姓？我的怨恨只是私怨，從來就沒有資格放在大事前頭，你不用放在心上。並且說到底是我壞了你的事，所以我們就誰都不要記恨，一筆勾銷吧。”

說完這些話，扇兒的心空了。

她本以為自己會落淚或者怒吼，甚至給明神一耳光，卻不料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冷靜得不像她自己。

這番話看似無懈可擊，卻又句句是漏洞，前後矛盾心口不一，成了絕佳的諷刺。扇兒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回不去，她沒有法子幫助衛茗殺死明神，也沒有法子幫明神殺死衛茗，她本來就是一個和故事無關的路人，為什麽要逼著自己做這樣艱難的抉擇？無論誰死了，若是因為自己，她一輩子還能安心過下去麽？

這根本就是一盤死棋，每個人都沒有退路和活路，有一種棋局叫做兩敗俱輸。

她曾經嘲笑過自己初中同學的傷感四十五度簽名例如“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戴上耳機，世界與我無關”之類，此刻卻十分希望自己進入那種狀態：每個人都好好兒的做自己的事，雖然互不認識，但是都平靜安樂，沒誰死也沒誰受難，而她呢帶著耳機從這些人身邊經過，沒有和他們產生交集，以後也不會相見。

人果然應該是孤獨的動物，一旦相會，便生出諸多纏繞，越掙紮越緊直到把自己勒死，死了都不瞑目。

“扇兒……”明神忽然欲伸手去拉扇兒的手，不料在此同時一個聲音在窗外響起：

“扇兒。”

兩人皆是如遭雷劈。

那聲音……是……

作者有話要說：不是末日，真好！

謝謝思思和阿毛的打賞票，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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