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夜湛懵懂的擡著腦袋看著妲己的側臉，並不是很理解這個詞語所代表的含義、以及其中被賦予的厚重感情。他生來就在妖族內，妖壽命長盛，幾乎是一代的衰亡緊跟著就是下一代的心生，所以很少會出現祖孫三代共同相處的景象。

是以，夜湛該是對‘外祖母’這個詞語，陌生得很。

妲己微微彎唇，道：“你娘親的娘親。”

這麽一說夜湛立馬就明白了，甚至他有些躍躍然，乖巧的伏在妲己的肩頭，白色的龍尾在身後擺動來擺動去，活潑好動的緊。

但接著往前走，夜湛卻將那個‘木樁子’看得更加清晰了些，他長久的跪著一動不動，幾乎要與大地融為一體，任憑風吹雨打夜巍然不動，夜湛瞧見他的背影，小聲念出口：“妖？”金色的毛發，此刻是半妖半人的形態。

妲己不語，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終在他身後停了下來，在夜湛忍不住要出聲的時候，才低語著道：“我來瞧瞧娘親。”

那人仍舊不動，好似沒有聽到妲己的話似的，只是過了半晌，垂著的手才終於微微動了一下，側過頭些許，夜湛為之一楞，他看到那人臉龐妖紋顏色異常的深，為暗紅色，側臉過來時，狹長的眼眸是金色的，隱隱能看到金色眼瞳邊的紅絲，想來是長久不曾合眼的結果。

夜湛縱然單純，也有敏銳的直覺，知曉此刻沒有他說話的份兒，於是一直閉嘴不吭聲。

妲己帶著夜湛來到冰棺前，輕柔的拍了一下夜湛的龍腦袋，“乖，叫外祖父。”叫聲外祖父其實真的不為過，縱然妲己的這輩子並無父親，她乃是白雪誤引了子母河之水產下的九尾狐，但一路走來孫悟空儼然已經有了做父親的姿態。

兩人話不多，但孫悟空也是珍重對待她的，只要是妲己想知道的，孫悟空沒有不告訴的，包括七十二般變化，六界之內的各種事物，他幾乎是傾囊相授。

即使妲己知道，這份特殊的待遇，不過是因為她此世是白雪所生，孫悟空愛屋及烏罷了，但她仍舊無法忽視，自己不曾恢覆記憶時，對孫悟空無比尊重愛戴，認為他是天地間最厲害的英雄，那是一種對父親的孺慕之情。

恢覆記憶後，覺得有些荒誕，但回想一下，那段陪著他們西天取經的日子，無比溫馨，竟然是最值得被珍藏的回憶。

就像是帝辛昔日曾與妲己訴說的那般，他說自己這一輩子，最快活的是成為紂王的日子，最無力痛恨的也是成為紂王的日子，在他最無能的時刻，遇到最想保護一輩子的女人，到了死前的那一刻，也無法做到與她共度餘生。

孫悟空如何不是這般？

白雪這個女人，頭腦簡單，難當大任，叫她去當青丘女王，怕是會一不小心毀了青丘，愛吃醋，使小性子，黏人的緊，還有點一根筋，說白了就是有些白癡。可是這些在愛情的魔力下，統統變成了可愛，她天真單純，樂觀積極，甚至戀愛腦過了頭，睜眼的第一瞬間，看到的就是孫悟空的那張臉，從那以後一輩子也就認定了他。

但她戀愛腦的不叫人反感，許許多多的小心思藏在心裏。曾經孫悟空被天庭招攬去做官，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孫悟空去了幾日，白雪卻等了足足幾年，她傻乎乎的將‘齊天大聖’的錦旗收藏起來，想他的時候，就用樹枝在地上學著寫這四個字。

她這一輩子，大字不識一個，腹內空空如也，卻獨獨能筆寫出‘齊天大聖’這四個字，其餘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諸如此類細小的事情多不勝數，白雪的愛是融入在生活中的各種細節中的，乍然可能無法感受的特別明顯，但一到關鍵時刻，崩塌癱倒，所有的事情都會入洪水般一同擁擠而來，一瞬間席卷人所有的記憶。

白雪太愛孫悟空了，就是妲己有一天說，要見到孫悟空，需要跨越刀山火海，她亦會毫不猶豫的踏入火海，腳踩刀山，義無反顧的去尋找他。她就像是一團烈火，帶著一股傾盡全部的炙熱，那火燒不到孫悟空的肉身，那顆石頭心卻被慢慢燒得滾燙滾燙的。

正是因為如此，在她死後的日子裏，才會覺得這般難以接受，一日比一日難熬吧。

她把他看的太重了，甚至勝過自己，可他在她死後才意識到這一點。

倘若孫悟空這一路西行，一直都是獨自一人，承受仙神佛祖的算計與針對，臉上的囂張與野性被逐漸馴養，甚至嘴上也被拷上了堅硬的鐵閘，直到最後，他一襲禪衣被迫成佛，那又是何等光景呢？

他該是自由且驕傲的吧，肆意盎然囂張不羈，世間萬物都無法阻攔他的無法無天，這才是他原本的摸樣。

白雪大概是他沖破枷鎖的一個導火索，如今導火索被一盆水澆滅了。

夜湛微微睜大了眼睛，慢慢從妲己肩頭飛下來，停留在孫悟空跟前，他的眼眸清澈見底，與父親同樣的淺金色瞳眸，此刻倒映著孫悟空的模樣，“外祖父，你便是我娘親的爹爹了吧~我叫夜湛，夜晚的夜，湛藍的湛，外祖父可以叫我湛兒。”他愉快的甩了甩龍尾，在孫悟空跟前飛來飛去。

孫悟空看著夜湛，唇微微動了一下，妲己幾乎同時就知曉他原本想說什麽，無非是白雪還在時的一些玩笑話，比如什麽‘俺老孫可生不出一條龍。’，又比如當年他黑著臉唬妲己的話‘你爹是條河。’

但最後他卻什麽都沒說，大約是默認了。

妲己跪坐在孫悟空面前，兩人之間躺著一具冰棺，裏面躺著一只白色的狐貍，看樣子已經死了許久，身上的狐貍毛都被凍成了一條一條，看起來頗為不美，但在場的二位卻都沒有在意這些。

夜湛低低的停留在冰棺上方：“娘親，外祖母是死了嗎？外祖母與您生的好像呀。”

妲己扯開唇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那當然啊，外祖母很美。”

夜湛天真：“娘親也美。”

妲己將夜湛攬在懷中，對著孫悟空低低開口：“三年前，我和夜臨在青丘舉行了婚禮，原本想著將你請了去，後來卻又想……你大約不會想去的。”不去也是好的，當日天庭來了那麽多人，孫悟空看了會不好受。

“如今……”妲己自顧自的說話，“已然過了這麽久，你一直跪著也沒辦法，你與我到青丘去，或者回花果山也好，這兩年我一直打理著花果山，有沒有死絕的猴子已經開始繁衍後代，多出了不少可愛的猴崽子，它們的大王卻不在呢。”

孫悟空神情難得的出現了一種空白，什麽情緒也沒有，什麽表情也沒有，就好像是一瞬間的茫然，有種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孤獨，就這麽看著妲己，只一眼他就移開了視線，重新將它放在冰棺上：“她沒死。”

近乎三年不曾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沙啞不堪，發聲都有些艱難，好在身為妖，他自身的聲帶會自我愈合，不至於讓他失聲徹底變成一個啞巴。

妲己沈默了，過了會兒才跟著點了點頭，“嗯，她沒有死。”她重覆了一遍。

“可是你也要對自己好些，否則她回來後，見到你這般，定然會傷心難過，你是知道她的。”妲己語氣堅定。

“我倒寧……願她能……鮮活些……打罵亦然……無所謂。”

“我欠她……九條命。”

大約是承受的情緒太多太多，縱然是一個情緒不意外露的男人，長久長久的沈默，終有一日會洩出分毫情緒，到了最後達到抑制不住的地步。

說這話時他終於閉上了眼睛，帶著一股說不出話後拼命抑制的咬牙啟齒，募然有眼淚順著他的臉龐滑落，妖紋的顏色被襯的越發濃重了幾分。

妲己何曾見過他這般，手顫抖了半晌，最後竟然是泣不成聲，哭得比隱忍的孫悟空更加慘烈。

夜湛無措的飛來飛去，短短的龍爪爪在空中劃了兩下，最後也懨懨然的落在了冰棺上。

妲己並不經常來看望孫悟空與白雪，因為那處場景她無法承受，帝辛亦從不開口提孫悟空之事，不過問就是最好的體貼，其實不光是妲己一直惦記著，帝辛也再觀察。

鴻鈞不會放任自己的徒弟一直跪在靈山腳下，那是一條死路，佛祖其實也無法拯救白雪，否則為何不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只是他沒辦法而已，人說佛慈悲為懷，他縱然要為難孫悟空，也不會為難他太久，可是到了如今他也沒有動靜，這說明了了他的難處。

這天地間能救得了白雪的只有鴻鈞老祖與龍主夜臨罷了。

帝辛有自己的考量，他愛的是妲己，不希望妲己被鴻鈞盯上，所以暫時不打算出手救白雪，預備等鴻鈞出現後在做行動。

只是，這份等待太過漫長了些。

眨眼間，三千年就此度過。

妲己的統治地位穩固，也恰好進入狐生的全盛時期，妖力濃厚到無人敢試探，青丘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帝辛一直想要提起的龍後封後儀式，也遲遲沒有舉行，因為兩只崽子太不讓人省心。

尤其是夜湛，甚愛惹事兒，妲己無法脫身，夜沈則動不動就會給人來個消失，最長的一次，消失了整整三百年，才回來。

當時妲己哭慘了，抱著夜沈好一番痛罵，夜沈越來越像帝辛，也架不住娘親的狂轟亂炸，敗下陣來，保證自己再也不會過久的離開她的身側。

青丘的姻緣樹名聲也打出去了，慕名前來的人類多不勝數，人妖的關系也逐漸開始平等化，妲己時常能感應得到人類來姻緣樹下求得同心結後，喜色滿滿的將其懸掛在枝頭。

只是……三千年都過去了啊。

孫悟空還是，在靈山腳下寸步不離。

這日終於來臨，帝辛忽然感應到了什麽：“鴻鈞來了。”

妲己一怔，隨後狂喜，幾乎要掉下眼淚來，同時被帝辛攔住：“我會走一趟，但你不能去，安心呆在青丘，白雪會平安覆生的，我與你保證。”

妲己急急開口：“可是我——”

帝辛阻攔：“你忘了你我當日怎麽說的麽？你去了這事就沒得商量。”

妲己先是一火，最後無可奈何，只得答應下來：“那好吧。”

帝辛速度很快，一瞬間便抵達靈山腳下，孫悟空跪的周圍已經生長出無數高大的樹木，還兼有低矮的灌木叢，百靈鳥亦在靈動的鳴叫。

“……萬物變幻莫測，一切皆法則，一切又皆有超出意外植物，愛之一字最為覆雜，道家也好，佛家也罷，都太稚嫩，因果游輪或，終有一日會真相大白。”

孫悟空跟前飄著一個虛幻的影響，那正是鴻鈞分出來的靈識，帝辛眼眸微微一瞇，迅速鉆入鴻鈞虛幻的影像中，與他融為一體。

在其後，鴻鈞又緩緩道：“你所求會如期到來。”

孫悟空微微怔楞，“師父，我不懂。”他對鴻鈞方才說的深奧句子感到不解。

鴻鈞含笑看著冰棺，這時，冰棺開始破碎，其中的冰雪逐漸融化，化為晶瑩的水滲入地下，知道露出白狐貍的軀體，突然，從她心臟的部位亮起刺眼的白光，將她團團籠罩住，下一刻她被包裹著升空。

孫悟空下意識伸過手

白光範圍擴大，吸收了萬物的靈氣，片刻後，白光逐漸散去，先是露出一小截兒白色的狐尾，最後出現了一只白狐幼崽，孫悟空伸手讓它落在自己的手中。

鴻鈞看孫悟空摸樣魔怔，無奈搖頭，提醒：“斷掉的九尾和消失的記憶，理亂上無法恢覆，但一切皆有可能，她還是原本的她，你要為之努力。”

鴻鈞最後提點了幾句孫悟空佛教與道教的利害關系，最後才徹底消失。

帝辛從鴻鈞體內抽離，遙遠的望著那邊，孫悟空手捧著小狐貍，瘋魔似的又哭又笑，最後將懵懂無知的它緊緊抱在懷中，它還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第一句話卻是：“你、你好生好看呀。”透過狐貍毛，紅了臉頰，傻乎乎的看著孫悟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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