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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九章 寒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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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行宮的侍從不多,只有寥寥幾個,但侍候菲莉西亞的女仆足足有十個,在她丈夫的嚴詞要求下。對此帕西斯還是很不滿,不禁數落:

“羅蘭太小氣了,說什麽全民教育普及,很多侍從閑暇時要去選讀課程——讀什麽破書,學完還不是下人嗎!所以我自己弄了一批其他城當初逃荒來的平民做仆役,還在訓練中,過段時間你來,就會看到了。”

“錢哪裏來?”

肖恩聽得又心裏發涼,感到一陣諷刺。不知帕西斯是忘了他也是奴隸出身,後來用自己傾力教授的本領和骯臟手段爬上高位;還是如他一貫的態度,無差別仇視聖賢者的一切,包括席恩帶來的書籍。但東城一向都有這樣良好的教育風氣,肯學勤奮的平民和侍從甚至能轉為幹吏,到地方上任職,現在還多了成為法師、戰士、煉金術師、鍛造大師、機械師、語言學家等等職業的路徑。

這是個美好的時代,但是在帕西斯看來,都是他的恨,他的委屈,他的犧牲。

“嗯?我賣藝啊。”帕西斯信誓旦旦地道,其實他從東城的王宮弄了一些出來——徒弟的就是他的,他這麽認為。

本來弄錢的手段更多,比如敲詐巴哈姆斯那頭笨龍;打劫富商;潛入官員家裏;殺幾十個穿著富裕點的平民(主要出於興趣,錢是次要,肯定撈的不多);或者如他最想做的,洗劫法師塔,殺掉礙眼可恨的法師。

但是帕西斯不想觸及徒弟的底線,羅蘭的耳目實在靈通,還把暗衛的權限收回去——帕西斯實在有種養了狼心狗肺的逆徒的感覺。

用魔曲?肖恩心想,帕西斯心裏卻有點納悶,最近他演奏魔曲總是走調,無法彈出真正優美的曲調,不知怎麽回事。

幸好給菲莉西亞談情歌沒問題。光覆王想想也不怎麽在意了,反正他有強大的劍術和協調神的神力,用不著老爸的手藝。

當走到一株散發出像是奶香甜味的夾竹桃旁邊時,帕西斯突然開口道:“肖恩師父,你別去看席恩了。”

肖恩猛地停步,目視前方。

帕西斯一想到肖恩擋在他面前,那道向席恩沖過去,令他血濺當場的劍光就滿心快意。

肖恩師父到底最重視他和菲莉西亞,不惜和親生兄長對決。

“肖恩師父,我上次聽你對那個冒牌貨說,你最重視的是席恩?”想到將他打得無還手之力的那個黑衣男子,帕西斯就不禁神情扭曲,感到燒灼心臟的屈辱和憤恨,慶幸夜色遮掩了他的表情。

那個該死的冒牌貨!他若是有神劍,及時使用了賀加斯的力量,怎會如此!

“……是的。”黑夜裏,他同樣看不清肖恩的表情,聽不出他話裏的情緒。

不過他今晚勝券在握,自覺能任意塗寫師父白紙般的心境,不慌不忙地繼續道:“承認吧,肖恩師父,你只是覺得愧對席恩才那麽說。”

肖恩楞住,轉向他。

帕西斯佯裝嘆了口氣,言辭懇切地道:

“你和席恩才相處了多久?滿打滿算六年,你們六歲就分別了,六歲估計都不太記事,就算你們是孿生兄弟,也不剩多少情分。後來他出現,你已經三十七歲,他也三十七歲,肖恩師父。他還一點親情都不講,用卑劣的手段替換你,用你的身份偽造功績,欺騙我們,把我們每一個都害得慘不堪言。肖恩師父,他不是人,也不是你的哥哥,不配善良的你把他記在心裏,其實你……恐怕也淡忘了,這不是你的錯,是人之常情。你最長的人生是跟我們度過的,和我們,你的養女徒弟,我們愛你,你也愛我們,我們才是你真正的親人和最重要的人,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帕西斯越說越痛快,真想把這段話說給那個活像席恩、一臉鄙棄俯視他的男人聽。

他不知道,幸好他沒對幻想界的光之子說出這番話,不然陰冷暴怒的黑袍會讓他嘗到比神明附體更痛苦的滋味,時間不限。

“不,你不明白的,帕爾。”肖恩疲憊地搖了搖頭,不想對這樣的徒弟解釋什麽。

有的感情不是用時間來衡量,孿生兄弟,那就是他的一切,是他本身,是他的世界。孿生感應的羈絆斷裂後,失去自己和另一半的痛苦時時刻刻折磨著他,沒有席恩的每日每夜,都是虛妄的掙紮,都是浮夜的顛倒,都是不知生死的沈淪。就算有兄長的遺言支撐,就算一遍遍說服自己遺忘,席恩的存在還是在每個間隙鋪天蓋地湧來,帶來無與倫比的煎熬和痛楚。

而且席恩有個做法成功了,用恨締結他們汙損扭曲的紐帶,即使不算從來不曾消退的愛——那無數次由愛轉恨的情感,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他的孿生哥哥對他的傷害和憎恨,永遠不。

那憎恨都因為席恩失而覆得的存在而甜美,無與倫比的甘甜,如同他渴求了一輩子的那碗穿腸毒藥,喝下去的時候每根腸子和心肺都在痛徹絕倫的喜悅中翻騰。

最好他們就死在那一刻,再也不分開了,沒有維烈的插手,沒有他愚蠢軟弱的再次逃避,被冥王打下了永不超生的分離和詛咒。

其實,肖恩輕聲對聽不見的兄長道,我當時在失憶狀態沖到你的法術前面,看似保護地擋在帕西斯面前,是想和你一起死的。

因為那個時候,我們的命綁在一起。

“我當然明白,肖恩師父。”帕西斯不以為然,再度用充滿理解和說服力的口吻道:

“你只是聽說維烈折磨了他千年,加上早就忘了這個哥哥,下意識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可是愧疚不能替代感情,肖恩師父。而且,你這樣不但是折磨你,也是折磨我們,面對自己沒什麽困難的。”

肖恩聽到這裏,從自己的思緒回過神,帶著幾分好笑擡起眼。

他看著這個口蜜腹劍,自以為能擺布玩弄養育自己多年的師父,還引以為豪的徒弟,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在這個溫暖的初春,感到了比數九寒冬更極致的冰冷和空虛。

他知道徒弟們都喜歡把他當大孩子寵,當長不大的小孩看待,生前的他渾渾噩噩,加上不知道怎麽帶孩子,就隨便他們胡鬧。這樣倒錯的關系害了他的弟子們,所以他始終認為他誤人子弟,對不起徒弟們。

但是同樣的環境,徒弟們也有不同,那問題就不是只出在他的教育方式上。魯西克、華爾特、安迪米拉爾和瑪麗薇莎其實還不是不懂事,學著他的樣子寬容待人,親密友愛——只是後來在仇恨中劍走偏鋒,開始不擇手段。

但帕西斯和菲莉西亞真的從來,從來都是原來的模樣,無師自通一切騙人的手段,假意的笑臉和背後的心機,自以為瞞天過海的小花招。其實他們幼稚的演技,就算在當初的他眼中,也一目了然,只是他懶得拆穿,寵著他們,尊重孩子的自尊,結果一次次助長了他們的氣焰。而作為被寵愛的小師弟和大師姐,他們在那個不問世事的小圈子稱王稱霸,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可以任憑他們的小聰明、欺騙和長相稱霸天下,無往不利,最終演變成如今這樣滿身小聰明和心眼,卻絲毫不長進,心性自私惡劣的模樣。

他想要改變他們,包容他們的任性,糾正他們的錯誤,讓他們睜開眼睛看清世界和自己,認識到錯誤,重新建立和他人的關系,重歸家庭,卻一次次失敗,這兩個人依然故我,對他、對諾因和莉莉安娜、對羅蘭、對每個關心愛著他們的人,都是這般。

肖恩慶幸楊陽前兩天說了一席話,真正觸動了他,讓還被愧疚纏繞的他隱隱清醒過來:

「肖恩,你教不好帕西斯和菲莉西亞,就不要教了。以他們的年齡,早該從你這裏畢業。你並不是個壞老師,肖恩,我和你同步經歷了你的記憶,你很好,你一直在做好事,以身作則,在那樣的亂世,竭盡所能幫助他人,原諒他人的錯處,教人為善,用你的行為熏陶他們,你真的很好!你做到了一個老師應該做的!他們變成這樣,是本性和自我放縱的原因,不是你的錯,你不要以為孩子做錯事情,都是老師不好,沒有老師必須負擔學生的一輩子,每個學生都必須長大成人,從老師那裏畢業,孩子也是。你本來就不可能陪伴他們一輩子!」

「無論用覆仇為名發動大陸戰爭,當上魔王,仇恨世界,還是現在那麽多人勸導,依然和人類陣營為敵,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你已經教了他們正確的理念,他們背離,是他們的錯。他們還用你做借口,你不用實際行動否定和離開,其實是給他們做靠山,不是真正為他們好,你讓他們蜷縮在了你的羽翼之下。」

「我不讚同黑袍的理念,但是有的時候應該放手,讓徒弟從你這裏畢業。他們現在這樣,不過是仗著你對他們的感情為所欲為,故意不願醒悟。」

「你教不好他們,沒關系,現實是最好的老師,每個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白袍的理念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所以他一直放不下,自責不稱職,認為自己有管教的責任。

可是,他和他的老師們一樣,教得好徒弟嗎?他自己就是個差勁的例子。還是像楊陽指責的,其實他還在放縱女兒和弟子,和千年前一樣,他要一輩子給這兩個不肯長大的逆徒當遮羞布,當借口,當玩具,這是教育還是寵溺,是袒護還是縱容?

又想到帕西斯剛才的每個字每句話,那些帶著誘導、算計和蒙騙的言語,再看著眼前侃侃而談,一臉情意動人,我為你著想的帕西斯,肖恩真正感到了惡心。

惡心到想吐,這張秀麗面容下的醜陋真面目讓他反胃和心驚。

肖恩不是沒看過醜惡,無論他的親生經歷,還是自從孿生感應重新締結,從雙胞胎兄長夢中看到的一些經歷,都知道醜陋殘酷的人性,但是這樣的帕西斯依然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和心灰意冷。

因為這就是他教出來的好徒弟啊。

他呵護著,寶貝著,傾盡全力教導的孩子。

他犧牲了和席恩的半輩子——雖然也是自己愚蠢和軟弱導致的錯過——教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幫東西。

戰神真正感到了無味,索然無味透了。

這人生沒意思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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