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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月魂與冰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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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弟弟離開,羅蘭獨自在室內思索了很久。

他投射在窗臺上的影子像有生命般浮現出來,勾勒出人形的輪廓。

“羅蘭,你叫我?”

金發城主微笑起來,冰藍的眼眸浮現出不同於平日的真摯情感:“巴哈姆斯。”

出現在窗臺上的男子看似人類的二十一、二歲大,鴉羽般的黑發恰好蓋住兩耳,眼睛也是黑色的,瞳仁卻宛如黑夜中的日全食,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呈現龍族的縱長。他的容貌極為清美文秀,臉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神情,一身和羅蘭一樣的全黑裝束,有著鱗片般奇異的反光,嗓音低沈中帶著一抹磁性的慵懶,性感而撩人。

他從金發青年的影子裏走出來,自然地上前,羅蘭也輕松自在地轉過身,一手擱在桌上,完全放松地與自己的契約龍對視。

“血龍王紮姆卡特的性情如何?”

魔界宰相毋庸置疑是放養魔獸的元兇,就不知道和他一體的血龍王,是什麽想法?究竟他是血魔,還是魔界宰相是?楠和楓無法進入龍谷,繼續追蹤,所以羅蘭只能從其他渠道獲得情報。

就是和他誓約的「三首龍」之一,黑龍王巴哈姆斯,也是他的義父。

不過,見到親人雖然高興,有選擇的話,羅蘭還是不想呼喚自己的守護龍。

黑龍王回想了一下:“我和他、麥先很久沒見面了。”

習慣了自家義父沒有重點的說話方式,羅蘭諄諄善誘:“他是善龍還是惡龍?”

他們彼此是用龍語對談,從金發青年口中自然流瀉出龍族的語言。

“除了麥先和金龍王,我和紮姆卡特都不算人類認為的善龍。”巴哈姆斯答道,“不過他愛上了一個人類,我也愛上了一個有人類血統的半精靈,所以紮姆卡特肯定不像我們小時候,認為人類是可有可無的生物。”

“血龍王愛上了人類嗎?”羅蘭微微睜大眼。

“嗯,那是在魔族入侵的黑暗歷。我認識你的先祖,奧斯曼帝國的開國皇帝渥爾也是在那段時期。不過紮姆卡特所愛的月殿下是奧蘭托國人。”巴哈姆斯的思維發散了一會兒,說話漸漸開始具有條理,“他是一位能夠與我們龍族平起平坐的大法師,十三段的神級候補,就是魔法水平達到十三段,但是沒有發明十三段魔法的法師,那時的大陸法師公會是這麽分類。”

原來神級法師還有這個講究,那聖賢者是發明了十三段魔法才能稱為神級?羅蘭大為驚奇,在他看來,十三段已經是神話了——艾斯嘉都一千年沒出過神級了。而古代魔法界居然那麽嚴格,不發明十三段魔法還不能稱為神級法師。

“紮姆卡特認識他的愛人時,月殿下還只有十二歲,他是被捉進王宮的,似乎月殿下發明了一種禁空和禁魔網,想要抓一頭龍研究,後來他們倆好上了。紮姆卡特死要面子,不肯告訴我和麥先這些經過,一直待在月殿下的法師塔。”

羅蘭聽得津津有味,將手邊還剩一半的桂花茶推了過去。黑龍王也不客氣,拿起來喝了個底朝天。

“直到前血龍王凱爾塞亞特陛下聽說兒子愛上了一個男性,把紮姆卡特打得奄奄一息拖回紅龍族的赤晶谷,那位月皇子親自闖入,挑戰三十個龍帶回他的戀人,凱爾塞亞特陛下也沒能攔住。就是因為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連白銀之谷和黑龍一族的深綠沼地都聽到了,我們才知道紮姆卡特愛上了異族的同性。”

剛剛給自己泡完茶的羅蘭慶幸還沒喝,不然一口茶水會噴出來:原來是月皇子不是月公主嗎?!

他對男男戀沒有偏見,哪怕是跨種族的愛情,所以也只是擦了擦汗,就關註起別的重點:“原來在那個時候,銀龍、黑龍和紅龍是分開居住嗎?”

“嗯,不過我有段時間是住在白銀之谷。現在黑龍族也過去了,大概我殺了父王母後,又被封印後,他們都投靠麥先了。”巴哈姆斯喃喃道。

糟糕,他的神智又不對勁了……羅蘭暗暗想,這就是他不太想呼喚巴哈姆斯的原因。

歷史都有記載,黑龍王巴哈姆斯是瘋龍。

他差點毀了東城伊維爾倫的前身奧斯曼帝國,是當時帝國的七公主,一位十一段法師,瑪蕾爾妮用禁咒和生命的力量將他封印在福斯家族的傳家寶物「龍眠」中,也是羅蘭和義父羈絆開始的起點。

羅蘭不知道巴哈姆斯是怎麽回事,龍族是比人類更智慧的生物,從和義父偶爾的交談,他也感覺巴哈姆斯應該非常聰明,可是他的意識就是不完整,思考起來就容易走神,找不到方向,也許是封印影響了他的龍格。

但是羅蘭見過黑龍王精準而冷酷的戰鬥風格,毫無憐憫的殺戮方式,當初在十年大魔潮,伊維爾倫百廢待興,單靠軍隊和民兵的力量已經無法壓制魔潮,他和巴哈姆斯一起暗中獵殺魔獸,鎮壓魔獸最猖獗的地區,就親眼見識過。

不過羅蘭從來不恐懼,巴哈姆斯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養大他的義父,到十一歲為止,都住在他的心裏,如今也形影不離。

說到龍,羅蘭又想起一件事。

那天他召喚冰宿,在上方的天頂看到一個被黑霧籠罩的身影,吐出如同天籟般的輕笑聲,稱呼他「王星」。

離開時,不速之客張開一對和巴哈姆斯非常相像的龍翼,黑色中卻隱約流淌著彩虹般瑰麗的光輝。

羅蘭還記得,當時他體內的龍血仿佛被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鎮壓,每一滴都表示著臣服一般。

這些謎,他會慢慢想辦法破解,包括魔界宰相能逃脫聖賢者封印的原因。不過目前,他已經問的差不多,至少知道血龍王對人類沒有敵意,這會不會是千年來,使維烈沒有親自動手大開殺戒的約束?還是眾神降臨的緣故?羅蘭沈思。

只有他和另一個人知道,神明不在神界,而是身處這個艾斯嘉世界。

凝視自己的義子,黑龍王的黑眸溫和下來,柔軟如夜幕織成的天鵝絨:“羅蘭,你今年還是不回迷霧森林嗎?”

“回去……做什麽?”羅蘭回過神。

“看望你師父,還有那幫神明——對了,他們每年的新年都會來你這裏胡鬧一晚,那就不用了。”

聽到神明二字,羅蘭就頭痛,在他十二歲那年,被一群自稱神明的家夥拉去填三缺一的空打麻將,還被壓著頭和他們搓土成香,結為義兄妹,讓他小小年紀就大徹大悟——什麽偉大的神祇全是騙鬼的!

“真是為虔誠的信徒們感到同情。”羅蘭嘀咕。只是,這也是他心中的一個不解之謎,為何他學藝的迷霧森林隱居著一群神明?

而且他的師父帕西斯似乎和他們有極深的仇恨,又不肯告訴他原因,羅蘭只好對眾神敬而遠之,當然他本來就不想靠那幫成天尋歡作樂的神太近。

“師父不用擔心,那票花癡神最好不要來。”羅蘭言下毫無對神明的敬意。巴哈姆斯也不以為意,追問道:“那個你親自接生的小獨角獸呢?莫西菲斯他……”

“我已經不能接近莫西菲斯了。”

羅蘭沈沈嘆息,“以前我每次打完獵,就算沒沾到血,它也不肯靠近我,除非我把全身上下擦得一幹二凈,才能抱住它。這就是獨角獸,全世界最純潔的生物。而現在的我,即使洗得脫層皮,也洗不掉滲入骨髓的骯臟和汙穢,我不想它沾上血腥和屍臭,也不想被它用嫌惡陌生的眼光看待,所以不如不見。”

巴哈姆斯望著他掩不住的哀傷神情,嘆了口氣:“你是這麽想的嗎。”羅蘭輕笑一聲,瞅著他的黑眸:“巴哈姆斯,你是個傻爸爸,所以在你眼裏,小孩永遠是天真無邪,善良可愛的。”

“我不是這意思……”黑龍王煩惱地拉扯額前的黑發,每次都是這樣,每當他想勸眼前的人別把自己看得這麽扁,羅蘭總是一句話打發他,要麽就充耳不聞,頑固得跟石頭一樣,堅持把自己定義為罪無可恕的罪人。

其實,他真的是個很好的孩子。

驀地,羅蘭站起身,道:“到院子裏去吧,巴哈姆斯。”黑龍王眼睛一亮:“你肯去了!?”羅蘭搖搖頭,取下掛在墻上的小提琴盒。

無星的夜晚,只有一輪華貴的冷月盛放在黑絲絨的托盤上。秋季的晚風幹爽而清涼,掀起青年和月色一樣柔和的金發和深黑色的鬥篷。

他身下是一頭巨大的異形生物,有力的膜狀翅膀,優雅的長尾,閃著金屬光澤的漆黑鱗片,還有形象威猛的八首——與伊維爾倫城徽上的圖案一模一樣,正是巴哈姆斯的真身,八頸黑龍王。

“你真的不下去?”

從最大的龍首裏傳出不死心的問話。羅蘭面無表情地答道:“一路上你已經問過好多遍了,老答覆,來,下去點。”巴哈姆斯無奈,只好降低高度。

隨著目的地逐漸清晰,羅蘭冰藍色的眸子泛開懷念的波紋,那是座被霧氣重重封鎖的密林,也就是世人口中只進不出的迷霧森林,他曾待了五年的地方,也是他過得最安穩、最快樂的地方,他心中的聖域。

佇立著蒼涼古跡的湖泊;恩師開朗而溫暖的笑靨,將他從仇恨的夢魘中拉出,洗滌心靈的澄凈歌聲和優美的琴音;老是和他爭搶食物吃的黑龍義父;喜歡撒嬌,有著純潔寂寞眼神的小獨角獸;鋪滿燈心草的空地上吵鬧的神祇們……一切都是令人懷念的記憶,懷念到至今回想起來,仍然像當初離開的時候那麽心痛。

“羅蘭,你曾後悔離開這裏嗎?”感覺到青年的心情,巴哈姆斯問道。

“不。”羅蘭合上眼,微微一笑,“小孩子總是要離開家的,何況生而為人,就有必須完成的事,必須肩負的責任,必須達成的願望。因為我們是如此壽命短暫的生物,只有竭盡全力燃燒,才能迸出一星燦爛的光華。我的未來不屬於這片安靜的森林,屬於這喧鬧汙濁的塵世。”

“你本可以活得像精靈。”

“但我不是精靈,我是人類。”羅蘭昂然道,“我也不是龍族,就算你把一半生命給了我。”

巴哈姆斯沈默半晌,嘆道:“那你為什麽又回來?”羅蘭的眼神柔和下來,摩挲懷裏的小提琴:“沒辦法,父母心。今天是莫西菲斯的生日,那小家夥一定又會在夢裏哭著叫媽媽,以前我可以抱著它安慰它,現在只能彈琴催它入夢了。本以為我走後,它會長大點,卻還是……看來我太寵它了。”

羅蘭心中還有擔憂,師父那個人其實也不靠譜,年少時覺得師父多才多藝,無所不能,形象偉岸,讓人崇拜。回頭看,帕西斯生活懶散,個性乖僻自我,邪性十足,讓他照顧小獨角獸,不知道會不會弄巧成拙,養出個墮落的黑色獨角獸。

讓黑龍王停在森林上方,羅蘭取出小提琴,安放在左肩上,右手端起琴弓。

琴音流洩出的剎那,風停止了,無邊的溫柔緩緩灑落,仿佛慰籍生命的神秘語言,又如音符化的月光,回蕩在空氣裏。淡白的霧氣中,森林被更為濃郁深沈的夜色擁抱,將未熟睡的動植物帶入安詳的睡夢。

《月之眠》——青年拉的曲子。

當晚,每個住在迷霧森林附近的西境居民都聽見從天而降的神秘音樂,做了個有金色滿月和雪白獨角獸的夢。

*******

“去下界還是留在上界,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呼啊——你喜歡待在上面還是下面。”

“……你昨晚沒睡飽?”

冰宿瞪著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的雇主,滿臉不可思議。她奇怪的不是羅蘭又睡眠不足,而是他不設防的態度。話說回來,羅蘭最近對她是越來越坦率了,有時還露出一些親昵的動作,讓她很高興。

“不是沒睡飽,是根本沒睡。”羅蘭抹抹臉,勉強振作精神,沖了杯咖啡下肚,這才把睡意驅走。

今早他一回來就被國務尚書克萊德爾拉去討論移宮下界的具體事項,這是他繼位第一天和《異族權力保障法》一起頒布的法令:每逢秋冬兩季,就把內閣從上界移至下界的首府坎塔薩。

此舉是為了促進上下界人民的聯系,更貼近有效地管理全城。

冰宿皺眉道:“你搞什麽這麽作踐自己,打壞主意也該照顧好本錢!”

羅蘭微微一笑,就是這樣,就是這種聽上去像刻薄話,實則飽含關懷的冷言冷語,卻比朵琳的噓寒問暖更讓他感覺慰貼。不是朵琳不好,只是他就喜歡和冰宿交流和拌嘴。

老實說,他很清楚自己對眼前的少女抱有一份不小的好感,也不想抹殺這份感情。甚至,他愈來愈克制不住自己,想點醒她,讓她眼中懵懂的情愫轉為愛意,從而留下來,成為他的心靈支柱和一生的伴侶。

成王之路,委實太寂寞太難走了。親近重視的人雖多,卻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交心。有的因為種族的隔閡,有的為了保持主君的威嚴,有的太珍視而不敢暴露真面目。

只有冰宿不同,她來自另一個世界,和他沒有利害沖突,也沒有種族隔閡、身份差距,珍視到怕碎了、怕弄臟的地步,她是個堅強獨立的人類少女,和他一樣有煩惱、有欲望、有心機,所以能夠理解他,甚至接受他。

但最重要的還是——他喜歡她。

聽完羅蘭的解釋後,冰宿毫不猶豫地答道:“法利恩下去我就下去。”羅蘭一呆,反問道:“你說法利恩?”他是不是嗜睡過度,出現幻聽了?

冰宿也有相同的想法,斜睨他:“我看你真的是打嗑睡打瘋了,連我的聲音也聽不清,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語畢瀟灑地起身走人。

“冰宿!”羅蘭好容易會意她是不想落下魔法課,喊住她,然而對上少女墨綠色的雙眸的剎那,他整個人僵在當地。

一片清澈。沒有如霧的朦朧情愫,沒有生澀的友誼好感,也沒有刻意的冷漠戒備,只有讓人寒透心扉的清澈平靜。

“什麽事?”

“沒有,沒事。”

羅蘭只能擠出這樣的回答,混亂的腦海跳不出一絲清明的火花,內心被疑問充斥:

何時,她收回了對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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