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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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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過後,洛陽城中天氣轉涼,紅盈盈的海棠果落滿了嘉寧公主府的院子。

無人來掃,院中靜悄悄的,冷寂得不像是公主府,然一陣秋風刮過,海棠樹下忽有琴音隨風而起。

琴音初時懶怠,而後漸入佳境,風過弦上,似有鶴唳之聲。

“將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寢食忘餐。”

此曲名《別鶴操》,為商朝陵牧子傷夫妻別離而作。操琴之人淺唱相和,聲色動聽卻又憊懶綿長,隨著纖長如玉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按在弦上,她也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

侍女識玉快步走進院子,循著琴音走到海棠樹下,朝操琴的女子行了一禮。

那女子微微側首,她戴著帷帽,輕風撩動起垂至她雙肩的薄紗。

“殿下,三公議罪有消息了。”識玉停頓了一下,說道:“裴家以謀大逆論,男皆斬首,女皆籍沒。裴七郎……也在裏面。”

琴弦驟然崩斷,發出一聲刺耳的響,如箭穿雁喉,刃斷鶴腿,尖厲又短促。

一聲響過後,周遭又安靜了下來,嘉寧公主謝及音靜靜坐著,仿佛一尊沒有生氣的木雕。

識玉有些擔心她,輕聲喚道:“殿下?”

謝及音驀然擡眼看向識玉,臉色被帷帽遮著,卻也隱約透著慘白,她問道:“太後沒鬧?”

識玉道:“太後娘娘昨日啟程去五臺山祈福,恐要半年方歸。”

謝及音又問:“楊司徒呢?”

識玉道:“楊司徒昨日患疾,閉門謝客。”

謝及音一連問了許多人,要麽尋不到蹤跡,要麽緘口不言,皆已表明對這樁案子置身之外、明哲保身的態度。

謝及音的雙手無意識抓緊琴弦,心中漸生煩躁,忽而想到什麽,眼睛一亮,推案而起。

“還有一人可求,”她喃喃低聲道,“謝及姒……謝及姒一定會救他的!”

當今太成帝謝黼本為汝陽郡守,乃是篡了魏靈帝的位而稱帝。他膝下僅有兩女,皆是其潛邸汝陽時所生,長女名曰及音,次女名曰及姒。

這二女並非一母同胞,及音的母親去世後,及姒的母親楊氏被扶正。

楊氏出身的弘農楊家,在謝黼起事造反的過程中貢獻極大。作為謝楊兩姓聯姻的血脈,謝及姒如今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謝及音與這同父異母的妹妹本不親近,然而此刻想起她,卻如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當即鋪紙研墨,給謝及姒寫了一封信,讓識玉在宮門落鎖之前送進宮去。

謝及姒一定會幫裴七郎的。謝及音望著落滿庭院的海棠果心想。

因為謝及姒是父親最寵愛的女兒。

因為當初與裴七郎的婚約,是謝及姒自己求來的。

為了等謝及姒的消息,謝及音這幾日都沒出門。她本就是長年寡言深居的性子,少與人往來,不愛人近身,公主府中雖氣派卻冷清。

她的駙馬崔縉也兩天沒有回府,愈發顯得公主府裏沒有人氣。

第三天又變冷了許多,謝及音午睡醒來時內室靜悄悄的,隔著花窗,她聽見識玉站在廊下與另外幾個侍女低聲說話,似是在打聽駙馬的去向。

謝及音從床上撐身坐起,喚道:“識玉。”

識玉聽見動靜後挑簾而入,扶她起身洗漱,謝及音在妝臺前坐定,懶懶拾起一盒胭脂。

金銅鏡裏映出一張薄而冷的美人臉,眉若新弦月,鼻似梁上雪,一雙杏眼自尾端上挑,如折扇微展,又如酒興意濃時極風流的一筆濃墨,讓她整張臉具有了奪目的風韻。擡眼時攝人心魄,垂目時又似一副久掛堂上的淡墨山水,有種令人長久凝望的靜意。

如此絕色的容貌,可惜主人長年寡言少笑。

更可惜的是,她生了一頭異於常人的白發。

蒼蒼華發披落在兩肩,如一席銀瀑,濃密而柔韌。這發色不是耀眼奪目的雪白,也並非一片濃稠的乳白,而是呈現出一種介於月白與玉白之間的清淺的灰白色。

如果不是被視為妖異與不詳的象征,識玉會覺得,她家殿下美得獨一無二。

識玉一邊為謝及音挽發一邊在心裏嘆息,若非這三千煩惱絲,憑她家殿下的姿容,又怎會被千萼宮那位處處壓一頭,更不會至今仍與駙馬感情不睦。

識玉正暗自感慨,忽聽謝及音問道:“有消息了嗎?”

識玉支吾答道:“虎賁軍校場與崔家都沒找到人,也許駙馬是進宮見陛下去了,說不定晚上就會回府。”

謝及音卻道:“我問千萼宮。”

如今的千萼宮裏住著佑寧公主謝及姒,兩天前謝及音寫了封手書給她,至今仍未收到回信。

識玉搖了搖頭,謝及音默然片刻後說道:“入宮。”

有些事,她要親自去找謝及姒問清楚。

識玉當即吩咐人去準備馬車,取過帷帽為謝及音戴上,遮住了她滿頭的華發。

嘉寧公主府的朱輪華蓋馬車穿過平康坊與廣陽坊,徑直駛入洛陽宮,謝及音在景運門處改換乘轎,未經宣室殿附近,自永巷穿過,徑直前往千萼宮。

千萼宮內,謝及姒正與侍女們圍湖餵魚,聽聞謝及音來訪後,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將手中的魚食盡數揚入湖中,在侍女呈過的金盆裏慢悠悠地洗手。

召兒是她身邊的一等侍女,知道謝及姒不願見謝及音,出主意道:“要麽奴婢出去回了她,就說您今日出宮去嵩明寺進香去了?”

“她若是那麽容易死心,今日便不會來這一趟,小心她追到嵩明寺去了,”謝及姒無奈一笑道,“罷了,她也是個可憐人,何苦為難她,本宮去見見吧。”

千萼宮內焚香裊裊,入眼之物皆非凡品,且不說屋內桌椅床榻精鏤細刻,博古架上的擺設奇巧精絕,垂帷紗帳薄若蟬翼,單是從楠木菱花窗隨意往外一望,一草一木皆相照應,就連那些不起眼的湖石,也是千裏迢迢從太湖運到洛陽來的。

謝及音慢慢收回視線,隔著帷帽,她看到了被簇擁而來的謝及姒。

謝及姒穿著一件桃紅色的折襇裙,罩著淺色雲紗披掛,烏鬢花髻,玉靨秀容,如一枝灼眼的芙蕖款款招搖。

“問皇姊安好,我來遲了。”

謝及姒邀謝及音同坐,不必吩咐,片刻便有婢女上前奉茶,施施然排開七八盞,皆是內廷禦奉的名品。

侍女在旁介紹各盞茶飲的風味,謝及音的目光越過謝及姒,落在她身後那架古琴上。

謝及音突然出聲問道:“你換琴了?”

侍女悻悻閉嘴,謝及姒端起一盞雨後徑山茶,徐徐說道:“父皇新賞下來的,此琴名‘仰秣’,據傳伯牙曾奏此琴,六馬聞音仰首,樂而忘食,故得此名。皇姊想要試試嗎?”

謝及音搖頭問道:“月出呢?”

月出也是一架名琴,河東裴家的裴望初曾教授謝及姒音律,後將此琴贈與她。謝及姒十分愛惜月出,必日日親自拂拭。

謝及姒聞言一頓,擱下了茶盞,淡淡道:“壞了。”

“宮中樂師如雲,可以修。”

“宮中亦收有天下名琴,我是公主,得享天下好物,何必對一架破琴修修補補,”謝及姒說道,“若是皇姊想要,我派人將月出送到你府上便是,反正一架壞掉的琴,我留著也無甚用處。”

謝及音遮在帷帽後的面容蹙了一瞬。

她想起了一些舊事。

彼時魏靈帝身體日漸衰弱,她父親謝黼已有不臣之心,欲將謝及姒嫁給河東裴家,以拉攏裴家為己用。他邀請裴家嫡支的幾個小輩過府飲宴,席間裴望初引琴而奏,琴音高妙,躲在屏風後偷聽的謝及姒十分喜歡,鬧著要父親請他來教音律。

裴望初每月來謝家兩次,有時候謝及姒心情好,也會邀謝及音同往。雖然謝及音知道謝及姒並不喜她打攪,常常只是嘴上客氣,但及音仍會答應,只為了摸一摸那架有明月清風之聲的“月出”。

謝裴兩家定下婚約後,謝及音再未前去旁聽過。後來,聽說裴望初將月出琴贈與了謝及姒。

“罷了,我來不是為了一架琴,”謝及音收回目光,隔著帷帽落在謝及姒臉上,“我給你的信,看了嗎?”

謝及姒面露驚訝,“什麽信?最近給我發帖子的人太多,許是混淆擱置了。”

無論是人是物,謝及姒一向只挑拔尖兒的用,若她身邊的侍女蠢到連嘉寧公主府的信件都分不清楚,早該被她打發了。

“那可要仔細找,”謝及音聲音微涼,“信若是被別人看見,你我都要挨罰。”

聞言,謝及姒眼裏的笑意也淡了下去,“既然如此,皇姊何苦寫呢?”

謝及音道:“因為我總想著,若是你願意幫他呢?”

謝及姒默然不語。

謝及音說道:“父皇執意要處死裴家,一是因為起事時裴家沒有相助,二是因為破宮時裴道宣一箭傷了他的左腿。如今裴道宣已死,裴家闔族已倒,父皇的怨忿也該消了。裴望初曾與你有過婚約,若你肯出面求父皇,只保他一人,還是有希望的。”

“三公議罪給裴家定的是謀大逆,連隴西裴氏旁支都難逃罪責,何況裴望初是裴氏嫡子,裴道宣的親弟弟,”謝及姒哼了一聲,“當初裴家尚不肯念及與我的婚約相助父皇,如今卻要我去救裴望初,是何道理?”

謝及音問:“你不想他活嗎?”

謝及姒答道:“我自然想讓他活著,可若要我搭上公主的榮寵、搭上我的名聲去賭,我不願意。”

謝及音嘆了口氣,“父皇寵愛你,未必——”

“寵愛?呵!”

謝及姒冷笑一聲打斷了謝及音,如今她已有些不耐煩,玉容微蹙地睨著謝及音道,“你我姊妹向來不親近,你與裴望初也不過泛泛之交,我還在心裏疑惑,想依你這萬事不留心的性子,怎麽會求到我千萼宮來,原來心中另有主意!怎麽,我的好姐姐,你當真以為父皇冷落了我,就會想起他另一個好女兒來?”

謝及音知道她誤會了,解釋道:“我無意與你爭什麽。”

“這話你自己信嗎?”謝及姒反正是不信。

七歲之前,謝及音是家中唯一的嫡出姑娘,汝陽郡守勢大,有些想與謝家聯姻的士族便將目光對準了她。謝及姒至今仍記得嫉妒的滋味,她幼時常常想,一個生來頭發盡白、性格孤僻的怪物,為何能憑借出身就得到所有恩寵。明明論容貌、才華、名聲,自己才是謝家更願意對外提及的姑娘。

若是謝及音傲慢惡毒,謝及姒還可以恨她,可她偏偏性格柔弱近乎可欺,像她那短命的娘包容她娘一樣,包容她的放肆和僭越。這使得謝及姒沒有道理恨她,更使得家裏沒有人與她同仇敵愾,認為謝及音配不上嫡出的身份。

這種嫉妒直至她母親被扶正,她也搖身變成嫡出後才被漸漸撫平。此後謝及姒常常心想,自己在覬覦本就不該擁有的這一切時尚憤恨至此,何況平白無故被人搶去了一大半恩寵的謝及音。

謝及姒覺得,如果她是謝及音,一定在心裏恨毒了她。

所以謝及音說她無意爭什麽時,謝及姒不僅不信,反而覺得可笑。

她若是無意,就不該來慫恿她去觸父皇的黴頭。

謝及音雖然守活寡守成了洛陽城的笑話,但她謝及姒還清清白白,她該嫁世間最好的兒郎,對於曾與她有過婚約的裴望初,她不僅不能救,還要離得遠遠的。

謝及音挨了她一頓嗆白,訕訕閉上了嘴。

她本就不是舌燦蓮花的人,試著游說謝及姒已經費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如今看清了謝及姒的態度,這千萼宮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謝及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帷帽,確保自己的頭發被遮得一根也不漏,這才撐著小案起身,生硬得說道:“那我走了。”

謝及姒眼也不擡地吩咐了一聲,“召兒,送送皇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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