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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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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上, 沈璁很清楚,無論裴筱說什麽, 他都不可以讓對方留在自己身邊;但無論他多少次推開裴筱, 對方都會堅持不懈地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

每當他腳下不穩,裴筱就會跟上前來將人扶住;他把裴筱推開,裴筱也不生氣, 還會順從地退開兩步, 然後繼續跟在他身後。

這一幕像極了他們剛認識的那一晚,當時他也是這樣, 小心翼翼地扶著裴筱, 走過那一段雨中的夜路。

只是眼前, 兩人的身份忽然掉了個個。

沈璁想快走幾步甩開裴筱,但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允許。

持續的高熱之下,他喉嚨好像著起了火一般,每一次咳嗽都會帶來一陣劇痛,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因為懷疑自己可能身染天花,也是為了避免人多眼雜, 身份暴露,他刻意躲開了街上人群相對聚集的地方, 盡量挑一些不起眼的小路走。

上海冬日空蕩蕩的街巷裏, 穿堂的小風嗖嗖地刮過身上單薄的襯衣, 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可頭頂刺眼的陽光明明還烤著, 晃得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終於, 在一條無人的街道上, 他扶著身旁的矮墻, 感覺自己真的走不動了。

裴筱見狀, 和之前一樣很快上前, 想要將人扶住;沈璁用盡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也還是跟之前一樣,把人推開。

接著,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即使在非租界區,空襲也不可能覆蓋大街小巷的每一個角落,至少在眼前這條路上,建築物都還完整地保持著,只是因為無邊蔓延的恐慌氣氛,所到之處,基本都已經十室九空。

但這多少也算有點好處,至少滿大街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輕松落腳。

當沈璁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就躺在一家臨街的小店裏。

店鋪的面積不大,約莫只有十來個平方,透過窗簾的縫隙能隱約看到些外面的街景,應該就在他剛才暈倒時那段矮墻的附近;畢竟,以他跟裴筱的體型差,對方也不太可能將完全昏死過去的他搬到太遠的地方去。

他緩緩動了動僵硬的四肢,徹底蘇醒過來後才發現,之前那種全身發冷,忍不住打寒噤的感覺基本已經消失了。

外面的天還亮著,他以為自己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這才緩過了口氣;但擡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後,他瞧見,原來是自己身上蓋了件衣服——

是之前裴筱身上那件呢子大衣。

裴筱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可他醒來這麽久,卻沒有聽到一丁點動靜。

他嚇得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正好對著店鋪大門,瞧見上的鎖頭已經被敲掉了,看來是之前有人破門而入;他不知道是不是裴筱做的,但被破壞的大門背後,有人把店裏的櫃臺推了過去,抵住了門口——

這一定是裴筱。

大門被人從裏面抵死,那裴筱就應該是還在的。

可人呢?

沈璁一個翻身跳下了“床”,身後突然發出“當啷”一聲巨響。

原來,他之前睡著的地方,是架在板凳上的一塊門板,因為剛才他動作太大,才被帶到了地上。

可大門明明好好的,門板是從哪裏來的?

沈璁楞了兩秒,然後迅速回身,果然看見身後一道連接前店和後院的小木門被拆了下來,只剩下一張老舊粗棉布簾子,松松垮垮地掛著擋風。

難道裴筱是從後門離開的?

在他拔腿就要出去找人的時候,簾子中間的開縫裏伸出幾根纖細白皙的手指,一把掀開了簾子。

“醒了?!”

聽到店裏的動靜,裴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兩只手一左一右地端著兩個土瓷碗,一臉驚喜地看見呆立在原地的沈璁。

他習慣性地兩步上前,但似乎想起了一路上沈璁推開自己的動作,他又很快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退開兩步。

“你……”他看著掉在地上的門板,小聲道:“幹嘛不好好躺著……”

“我……”

沈璁張了張嘴,卻一時語塞。

昔日上海“活閻王”的眼底,大多數時候都偽裝著充滿涵養的斯文笑意,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穩操勝券的自信,甚至狂妄,或是殺伐果決的狠戾。

但他很少像現在這樣,眼神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裴筱看著這樣難得“失態”的沈璁,低頭莞爾。

“七爺,你該不會……”他輕輕挑眉,即使這樣的處境也磨不滅他眼底那份貓咪一般的嫵媚與狡黠,“是要去找裴筱吧?”

見沈璁並不反駁,他滿臉笑意地小聲調侃道:“剛也不知道是誰,非要趕我走。”

他並非有意要挖苦沈璁,會這麽說,無非也就是想讓對方別再像之前那樣,太抗拒自己;聽見沈璁尷尬地清了清嗓,他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沈璁沒有再說要趕他走的話,但他也沒有得寸進尺地往上湊,只是繞過沈璁,把手邊的兩個土瓷碗放在了抵住大門的那方櫃臺上。

“我剛出去,看見已經有人搭起粥棚發粥了,便端了一碗回來,還順便要到顆藥,據說可以退燒止疼的。”

他很快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從兜裏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剝開,露出裏面仔細包裹著的一粒西藥藥丸。

“水是我剛在後院井裏打起來的,因為怕把人招來,就沒敢生火,涼是涼了點,但起碼幹凈。”

看著裴筱手帕裏的藥丸,沈璁一眼就認了出來,的確是一顆退燒藥,附帶有止疼效果;因為這藥剛好出自他之前與孔立文合建的藥廠,藥丸上還印著標志。

去年仗還沒打起來時,像Maxime神父那樣身份特殊的人,就已經滿世界求不到抗生素了;現在整個淞滬地區都亂成了一鍋粥,退燒藥雖然不比抗生素緊要、稀缺,但能附帶有陣痛功能的藥物,在戰時都是不得了的東西,有錢也未必能買到。

裴筱一句“順便要了顆退燒藥”,看似輕描淡寫,但沈璁心裏很清楚,這事情可是大大的不簡單。

從前,他曾經把裴筱當成自己豢養的金絲雀,就算慢慢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裴筱,他也仍然覺得,就像對方的外表一眼,裴筱是柔弱的,需要他的照顧,寵愛和保護。

但能在馮吟秋的棍棒下,在北平十幾個嚴寒的冬天裏堅強地活下來,還出落成如此一個水靈靈的大美人;能在梨園戲班裏一曲成名,也能孤身一人面對唯一至親的生死後,逃出連天的戰火,很快又在上海灘最覆雜的風月場中如魚得水,游刃有餘——

裴筱雖然身段柔軟,但從來都不可能只是一只金絲雀。

那種漂亮嬌氣的鳥兒,是不可能活到現在的。

就像他曾經在英租界那條小巷裏說過的那樣,他可以變成一切沈璁喜歡的樣子,安靜乖巧,柔軟順服,小鳥依人地靠在對方懷裏,心甘情願做一只漂亮嬌氣的金絲雀,無條件接受沈璁的一切——

溫柔細心的寵愛,以及那些很少被人看見的,偏執惡劣的控制欲,陰暗面,甚至是離開。

但其實,只要他覺得有必要,還是會展開翅膀,隨時準備好用他的一切,庇護他的愛人。

沈璁自問,自己這輩子做過的好事不多,當年在雪地裏救下那個孩子,算是為數不多的一件,但也並非完全出自善意。

小時候,他總是覺得老天不公平,沒有給他一對恩愛有加,同時也深愛著自己孩子的父母;但現在,他又會慚愧地覺得,老天給自己的,是不是太多了……

這麽好的裴筱,怎麽會這樣輕易,就被他“撿”回了家。

見沈璁怔怔地呆立在原地,裴筱疑惑地蹙了蹙眉頭,催促道:“這個天粥涼得快,也沒處熱去,你趕緊湊合著墊墊肚子,然後好把藥吃了。”

沈璁聞言看向抵住大門的櫃臺,這才瞧見之前裴筱端來的兩個土瓷碗,一個裝著清水,一個則盛著粥。

“那你……”他清了清嗓接著道:“不吃嗎?”

“我在粥棚邊上吃過了才回來的。”

裴筱安慰道,說著轉身扶起剛才沈璁跳下“床”時碰到的凳子,把門板重新架好,又用力按了兩下,確定穩固後才接著道:“趕緊坐下趁熱吃吧。”

亂局之下,是會有一些像Maxime神父一樣的善人或義商開倉布粥,贈醫施藥,這點沈璁倒不懷疑。

但就是因為跟Maxime神父熟識,所以他很清楚,跟沈克山那種沽名釣譽,根本不關心捐出去的錢物到底去了哪裏的人不一樣;真正做慈善的人,為了防止有人投機取巧,從中牟利,一般分配物資都是按人頭算的——

自己吃完了還能再端走一碗的可能性是不大。

“要不……你先吃吧……”沈璁猶豫道:“我……還不餓……”

他現在染了病,就算有意給留下點,也不敢再讓裴筱吃了,他吃裴筱剩下的倒是不要緊。

“我真吃過啦——”裴筱拖著長音繞到沈璁面前,“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精力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的,我看啊——”

“這病也是好得差不多了。”

原本他也只是變著法子想讓沈璁能安安心心把粥喝了,但真盯著看才發現,對方的氣色的確比早上剛在防空洞裏醒來那會好了不少。

驚喜之下,他一時間忘記了沈璁一路上都在推開自己的事情,緊張地伸出手就要去探對方的額頭。

這次,沈璁還是偏頭躲開了,但裴筱的動作似乎提醒了他些什麽。

起先,他以為自己不覺得冷,是因為裴筱把衣服蓋在了他身上,但現在才回過神來,他不止沒有再發冷,就連之前劇烈的咳嗽,喉嚨疼,還有頭暈眼花的情況也好了不少。

看見沈璁擡起手探了探自己的額頭,裴筱喜出望外。

“是退燒了嗎?”

見沈璁點了點頭,他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興奮得手舞足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麽?”沈璁疑惑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有事!”裴筱喜滋滋地端來門口櫃臺上的粥,“好人有好報!”

“……啊?”

沈璁聞言楞了一瞬。

他一直知道,很多人在背後喊他活閻王,挖苦他“沈大少”,面上怎麽捧著他,背後也都怕他,罵他;好聽點的說他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極深,難聽的就直接罵他陰險狡詐。

“還從來沒有人說過……”

“我是好人。”

“他們又不跟你睡一張床上,知道什麽?”

“我說了才算!”裴筱一臉驕傲地揚了揚下巴,端著碗把沈璁往那張臨時搭成的“床”邊拽,“你趕緊吃點東西,然後吃藥,沒準這病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你……”

沈璁這次沒有拒絕,乖乖坐在了“床”上,但裴筱挨得他太近了,他還是擡起胳膊將人攔開了些,然後才捂住口鼻道:“你還是別離我太近了。”

“一會最好再找個東西把口鼻蒙上。”

眼下狀況是好了不少,但他身上的疹皰還沒消,就算不能確定自己得的到底是不是天花,但他肯定是染了病的,就算狀況好,也有可能只是病程反覆。

他不想傳染裴筱。

裴筱倒也沒拒絕,真就轉身隨便翻了截什麽布頭蒙住了半張臉。

只要沈璁不再趕自己走,可以讓他留下來照顧,別的什麽事,他都是無所謂的。

在腦後系好活扣後,他還俏皮地沖沈璁眨了眨眼睛,“行了吧?”

沈璁剛要端起身旁的粥碗,看見裴筱回過頭來,居然看傻了眼。

裴筱拿來捂住口鼻的布頭也不知是從哪找來的,看材質像是那種厚實的白紗,又像是西式裝束用來點綴的蕾絲,蒙住他半張小巧精致的臉,只露出一對彎彎的眉眼,笑瞇瞇的,居然還挺好看。

“都什麽時候了……”沈璁無奈地笑道:“你不愁嗎?”

“裴筱要是發愁,七爺不是更愁了?”裴筱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毛,“你現在是病人,就得保持好心情,才能快點康覆起來——”

“上次喜伯在醫院裏嚷嚷著要回家,你就是這麽跟他說的。”

見沈璁眉心微蹙,他也漸漸收起了方才眉眼中的笑意。

“沈璁,以前再難的日子,我都一個熬過來了。”他篤定道:“現在有你在我跟前,還有什麽好怕的?”

“一定能扛過去的。”

“可是……”沈璁低頭,正好看見自己胳膊上的疹皰,不由得擔心道:“如果我真有什麽——”

“呸呸呸!烏鴉嘴!!!”裴筱連忙打斷道,伸手作勢要捂沈璁的嘴,見對方扭了扭頭,便又收了回去,“沈璁,你聽著,我不準你有事——”

“你要真敢……”

剛才還笑得眉眼彎彎的人,轉頭就紅了眼尾。

裴筱不是不擔心,只是現在已經這麽艱難了,他不想唉聲嘆氣的,讓沈璁更難受。

“你要真敢……敢有什麽……我肯定……”他說著別過頭去,不願意讓沈璁看到自己掉淚,“要陪著你……”

可能是病中的人容易脆弱,聽著裴筱聲音裏盡量克制著的細碎哭腔,沈璁實在懊悔,自己為什麽要想這麽多,變得這麽“矯情”。

他好想可以像以前那樣,把人圈進懷裏好好安慰,但看看自己胳膊上的疹皰,最後也只能作罷。

“水……”他尷尬地清了清嗓,第一次連岔開話題都生硬,“你不端給我……我怎麽吃藥啊……”

聽出沈璁局促的聲音裏居然帶著兩分撒嬌求饒的味道,裴筱“噗嗤”一聲破涕為笑。

“少爺請用——”

他轉身將那碗清水端給沈璁,還故意學著戲文話本裏丫鬟的樣子,對沈璁福了福身,逗得沈璁也忍俊不禁。

但就在對方仰頭灌了一大口水,準備將那顆得來不易的藥丸扔進嘴裏時,他又覺得不對勁了。

“誒——”他連忙拉著沈璁的胳膊,將人攔了下來,“粥,你還沒喝呢!”

“喜伯說過,西藥傷胃,你都多久沒吃東西了,不能直接吃藥的。”

“咳咳——”等裴筱收回手,後退兩步跟自己拉開寫距離,沈璁才為難道:“你……真的不吃點兒?”

他現在有病,剛才裴筱把衣服蓋在了他的身上,等會肯定不能再穿了,要是再吃點東西暖暖身,等會出去要凍壞的。

“吃點兒東西——”他把粥碗往裴筱的方向推了推,“身上暖和。”

裴筱素來怕冷,小時候手腳還長過凍瘡,來上海後雖然沒有再犯過,但若不好好養著,偶爾還是會泛紅,又疼又癢的。

他想起之前在馬斯南路二十七號時,沈璁有多緊張自己,從來不讓他碰涼水不說,就算偶爾起來太早,喜伯沒來得及燒好熱水,沈璁也會把毛巾擰幹,捂在手心裏暖熱和了,才遞給他洗臉。

其實他根本沒有這麽嬌氣,但看見沈璁捂著毛巾的時候,也好像是捂著他的心。

以前日子好過,沈璁對他再好,也只是錦上添花,頂多旁人見了,誇沈璁一句細心,誇他一句命好;但眼前這個景況下,對方還能記得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比吃什麽都暖心。

“我這不是有衣裳嗎?”

感動歸感動,但眼下還不是相擁而泣的時候,他故意伸開胳膊在沈璁面前轉了個圈,也算是分散一下自己鼻酸的註意力。

“襖子,可暖和了。”

從裴筱打後院進屋,這麽久,沈璁都沒發現,對方居然已經換上了一聲灰白色,雖然不破,但看上去舊舊的夾襖。

他沒見過裴筱穿得這麽樸實素凈,但可能是因為人好看,這樣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不違和,以至於他壓根沒發現對方換了衣服。

就在沈璁發楞時,裴筱已經背過身去,又翻出一件差不多的黑布襖子。

“我給你也弄了一身,等會吃完東西就換上,出門才沒那麽打眼。”

之前沈璁買給裴筱的衣服,都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高級貨,包括剛才蓋在他身上那件呢子大衣,一眼就能瞧出是上等料子;還有他自己身上的白襯衣,看著平平無奇,其實也不便宜。

這樣動亂的時局下,寒冬臘月裏,他們倆一個衣著光鮮,一個衣衫單薄,就這麽走在大街上,的確是太打眼了。

這些沈璁不是想不到,但他已經來不及考慮這麽多了。

因為事發突然,現在他和裴筱身上什麽都沒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那塊表。

若是放在和平年代,那塊百達翡麗的確是價格不菲,哪怕只是推到幾個月前的上海,也是有錢都買不到的稀罕物;就算沈璁當時在國外買下這塊表,那也是花了大價錢的。

可一旦戰火燃起,再怎麽稀罕的物件,其實也不如一件禦寒的冬衣,甚至不如一碗粥。

之前,沈璁是把表給了裴筱,讓對方拿去換點錢,但到底能換多少,他心裏其實也沒底,只是想著哪怕只換點東西,拿去疏通疏通防空洞裏同樣生活艱難的百姓,應該也不成問題。

法幣早已經淪為廢紙,說到底,在這樣的時局下,真正好用的東西,只有黃金;之前在沈克山和他跟喜伯的飛機上,都裝了好幾箱金條,大概也是沈克山早就準備好的。

至於這表,就算有價,基本也無市。

裴筱居然能拿這麽塊無用的鐵皮疙瘩,換來戰時最緊缺的藥品和冬衣?

“你哪兒來的錢?”沈璁不解地問道。

“我……沒有‘錢’啊……”裴筱滿臉疑惑,似乎聽不懂沈璁在說什麽,“現在就算有‘錢’也不頂事了,沒人收法幣,都不如拿去燒竈臺,還能暖暖身子。”

“那這些東西……”

沈璁說著,扯了扯裴筱給他準備的那身襖子,居然從裏面掉出了三根金條。

“你……”他震驚道:“哪兒來的?!”

“我從銀行裏取的啊。”裴筱誠實道:“我拿你那塊表去疏通了匯豐銀行的人,把之前存在保險櫃的金條取了出來。”

在外面,這塊百達翡麗不當吃不當用,很多人大概連認都不認識,自然有價無市;但銀行裏不少外國佬,就算是在裏面上班的國人基本也都是留過洋,懂外語的,倒是應該識貨。

沈璁沒有懷疑裴筱撒謊,變著法讓自己寬心,但之前對方就不肯收下馬斯南路二十七號那套小別墅,就算走,也沒帶一點值錢的東西離開,包括那對紅寶石的耳墜。

“你上哪攢下這麽多金條的?”他不解地問道。

“我……”裴筱老老實實答道:“認識你之前就攢下了,還有一部分是從北平帶出來……”

他答得是老實,但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漸漸就沒了聲音。

沈璁也很快發現了破綻。

之前因為朱珠的事,裴筱負氣出走,被沈璁在那家英國佬的咖啡館找到時,他說是為了糊口;可他早早攢下這麽幾大根金條,若是放到尋常人家,養妻活兒,省著點花,一輩子都不用愁了。

沈璁盯著裴筱,好氣又好笑,最後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騙子。”

意識到自己被拆穿後,裴筱反倒不心虛了,落落大方地對上沈璁的眼神,理直氣壯道:“若不是裴筱這樣,七爺可會來找我?”

“你要我找你,在法租界隨便一個地方晃兩圈不就行了?幹嘛還吃力不討好地跑到英租界去?”沈璁眉頭輕蹙,“你就不怕我找不見你著急。”

“放眼整個上海灘,沈家七少爺若想找一個人,可還有找不到的道理?”裴筱振振有詞道:“我又不會躲到垃圾桶裏去……”

“但若是七爺不想找,那即便裴筱每天都在你眼巴前晃,也沒有什麽意思。”

從來都是沈璁算計別人,錙銖必較,算無遺策,輪到自己被人“算計”,還是頭一遭。

但他卻生不起氣來。

因為,從頭到尾,裴筱想要的,都不過是他的一顆真心。

以前他怕麻煩,從來只喜歡乖巧遲鈍些的,現在才發現,原來聰明的大美人,也這麽讓人上癮。

“你啊——”他無奈地苦笑道:“真是千年的狐貍成了精。”

沈璁的“評價”,裴筱大大方方地笑納,狡黠的眉眼輕輕一挑。

“那七爺喜歡‘狐貍精’嗎?”

沈璁看著裴筱,寵溺地笑笑,點了點頭,“喜歡。”

“那還不趕緊乖乖把粥喝了?”裴筱故意誇張地做出一副嬌弱的模樣,“‘狐貍精’大老遠地給您端碗粥回來可不容易,就這麽放涼了,你也忍心?”

“還是你先——”

沈璁還是堅持想讓裴筱也多少吃點,但話還未出口,就被對方打斷了。

“哎喲——我的七少爺——”裴筱誇張道:“你可別再操心了!”

沈璁在想什麽,其實他很清楚,心裏也是感動的,但他只要沈璁對自己有這份心思就夠了;現在對方還病著,他不能像之前那樣心安理得地接受安排、照顧。

“我就是餓暈過去,你扛著我也是能跑能跳的,你是不知道,我剛才把你擡進這屋裏廢了多大功夫。”他說著嬌嗔地盯了沈璁一眼,“七爺要是再暈倒,可讓裴筱怎麽辦?”

其實沈璁也知道,人一頓兩頓不吃,不會出什麽大事,他只是心疼裴筱跟著自己遭罪,才會關心則亂,竟然沒有想明白,要是自己再出什麽問題,才是裴筱最大的麻煩。

況且,跟他剛才的別扭不一樣,裴筱撒起嬌來駕輕就熟,就算明知道對方是有意的,他也一直很吃這一套。

他沒有再跟裴筱互相“謙讓”下去,很快吃下了整晚粥,服了藥,整個人狀態都好了不少。

眼下金條也有了著落,只要疏通好關系混進英租界,找到Maxime神父——

至少裴筱能有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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