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德極其小心地將熱茶放在了禦案之上，默默地退了回去。

養心殿內的氣氛很深沈，跟主子的臉一樣凝重冰冷，這時候，最好連喘氣都不要有聲音，否則容易掉腦袋。

今日的早朝不同往常，一些平時沈默慣了的老油條，竟然再度活躍了起來。只是這份活躍，明顯讓主子非常不高興——

因為他們所說的，全是廢後。

昨日未央宮發生的一切，已經傳了出去。以蘇德的眼力，自然明白這是有人刻意的散布，否則那幫老油條怎麽可能這麽快就來了。

這樣看來，昨天的感覺確實沒錯，小皇後的確是被設計了。人證物證，幾乎都沒有什麽破綻，那個宮女的死，更是坐實了一切，即使有人存疑，這一時半會兒的，的確找不出什麽證據出來。

主子也是相信小皇後的。蘇德很清楚這點，否則也不用那些人來蹦噠出來嚷嚷廢後了，小皇後能不能保命都是一個問題。

這樣一鬧，當然更讓人起疑，他都註意到了，主子肯定也更確定了。

想來這個幕後很有自信，不怕暴露一些可疑的態度出來，只要找不到證據，誰也不知道小皇後會有什麽下場。

更何況……等泌容華完全清醒了，還不知道會不會多生枝節……

蘇德無聲低嘆，一擡眼發現門口有小太監露了半張臉出來。蘇德躬身退下，一路走出。

門外，印修文一身朝服，雙手插袖，長須隨風。

蘇德道：“丞相大人。”

“蘇公公。”印丞相微微頷首，道：“有勞公公通傳一聲。”

“不必了。”蘇德笑道，“皇上有吩咐，丞相來了、直接進去就行了。”

印丞相微微含笑：“多謝蘇公公。”

蘇德回以一笑，轉身將他讓進門中。

端木宸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奏章，在印丞相行禮之前便出聲道：“丞相無需多禮。”

印修文聞言也不再繼續，站直身後看一眼龍案上一大疊奏折，眼神幽暗，口裏道：“皇上，泌容華……怎樣了？”

端木宸自然知道、此時的印修文心裏定沒有外表這樣沈穩。方才的早朝，大部分的臣下都在附和廢後，雖然他一力壓制了下去，但也不知道能壓多久。

對於丞相來說，一個是流產的女兒，一個是“下毒手”的女兒，怎麽也不會輕松的。早朝時，丞相壓抑的怒氣已然很明顯了，眼下倒是和尋常時候一樣了，看來已經暗自調節過了。

這事急不得，只有一點一點理順了，才有可能找出線索。

端木宸盡量放松了神情，道：“玥兒孕期尚短，沒有造成太大傷害，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只是這事太過突然，玥兒難免有些激動，朕準太醫加了些安神的藥物，讓她能好好休息。”

實際上，印楚玥醒來後，知道孩子沒了，她的激動遠比端木宸輕描淡寫的敘述嚴重多了，這才不得不放了些安神的藥物控制她的情緒。

從昨日傍晚她清醒，勉強喝了藥再睡著，一直到現在，都不曾傳來她醒來的消息。即使她的身子確實受到了傷害，這睡的也有些久了……

如此想著，端木宸越發覺得該在偏殿歇一晚，起碼早晨還能去看看她。

然而端木宸並沒意識到、對於半路去了冷宮這個決定，他也沒有任何“後悔”的念頭。只不過，也完美的忽略了心裏那種微妙又溫暖的饜足感。

想了想，端木宸接著道：“丞相想去看看玥兒？”

印丞相微微沈默，一開口卻是轉了話題：“皇上，這些……都是奏請廢後的折子？”

端木宸不知他為何答非所問，只是看一眼手邊的眾多奏折，道：“丞相不必多慮，朕不會被這些只言片語影響的。”

印丞相眼角神色微微松動，道：“皇上是相信璃兒的？”

端木宸突然想起昨夜去了冷宮的時候，那丫頭竟然又在浴桶裏睡著了，真不知道是心太大，還是純粹的太笨……

無奈一笑，端木宸道：“丞相覺得，這事是她真是能做的？”

印丞相垂眼搖頭，道：“不怕皇上笑話，這孩子闖禍搗亂，那老臣可是見識的太多了，但要說能做這種事……老臣的確很難相信……”

後宮是個大染缸，很難有誰能不被它改變。印修文從未想過自己的女兒不會有所變化，但堅信印寒璃不會變得如此心狠手辣。更何況她入宮不久，怎麽可能有這種心思和手段，用區區菱香一人，就做了這些事出來……

想到菱香。印修文眼中深谙——她可是殷茜親自挑選出來的丫鬟，莫非這事……與殷茜也有關系……

這般想著，上首的皇帝已然說到：“朕也不相信是璃兒所為。丞相，不知這菱香的背景如何？”

印丞相道：“府內人事一向由拙荊親自打理，老臣並不清楚，待老臣回去後定會詳加調查。皇上放心，若這事真與拙荊有關，老臣也會秉公辦理！”

“朕自然相信丞相。”端木宸說著口風一轉，又道，“不過……不論是否與夫人有關，朕希望丞相若查出什麽，一定先通知朕。”

“皇上可是有所顧慮？”

端木宸搖搖頭：“那倒不是，只是朕懷疑，此事牽扯到的、還有其他。”

印丞相雙眼一瞇，默了一會兒道：“請皇上細言。”

端木宸掃一眼蘇德，後者便微微頷首，領著屋內的宮人退出了養心殿，關上了厚實的殿門。

“此事丞相知道多少了？”

印修文道：“此事傳至朝堂的、只有大致，想必知道其中詳情的並不多。”

端木宸點點頭：“今日堂上，不少與沈家有關系的朝臣也在附議？丞相覺得……沈太傅……”

“沈裕此人、要麽不做，要麽做的滴水不漏，此事若是他做的，後續不可能如此急躁。定是別人透了風聲給他、這才順勢做些煽風點的動作，這點動作還不至於惹火燒身，廢後不成、於他無礙，若是廢後可成，安容華就……”印修文說罷，垂下雙眸。

雖然廢後之後，印楚玥也有成為皇後的可能，但因為這廢後也是印家的，所以沈茜茹的機會會更大一些。

這也說明沈家根本就是清白的，不怕日後為沈茜茹留下什麽把柄。

“的確如此。”端木宸道，“其實，這幕後的人已經很明顯了。”

“這……”印修文猛然一頓，“皇上可是說真的？”

端木宸輕聲一笑，這才將未央宮裏發生的事情扼要理了一遍。

印修文聽罷，沈吟一聲後道：“貴太妃……”

“不錯。”端木宸意味不明地低聲淺笑，道，“即使她不來，璃兒也早就在他們的布局之中。可她偏偏出來惹人猜忌，這倒讓朕、有些看不懂了……”

“嗯……”印修文沈默片刻，方道，“貴太妃性情一向魯莽，但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再者逍遙王爺極善隱忍，貴太妃因他、更是鮮少顯露鋒芒。這樣刻意出現的理由……老臣一時也不知為何，但此事必然與她脫不了幹系，這其中必然另有蹊蹺。”

端木宸道：“朕也有這個想法，與其等著他們的下一步行動，不如趁此機會，一路追查下去。”

“皇上是想……？”

端木宸半闔眼眸，遮去幽暗的目光，微微揚笑道：“有的時候太過自信也是一種破綻，貴太妃就是知道這一時找不到證據，才會大搖大擺地出來惹人懷疑。卻不知有時候，證據、也是可以由破綻制造出來的。狐貍再狡猾，只要現一次身，就會有跡可尋，要找到狐貍窩，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印丞相溫吞的笑了幾聲，方道：“看來皇上已經想好對策了。”

端木宸也不否認，只道：“此事，朕還想聽聽丞相的意思。”

此後約摸一個時辰，養心殿一直處於緊閉房門的狀態。

殿外，蘇德時不時看一眼站在丹樨邊的貴公子，他負手而立，連背影都是那樣的玉樹臨風，不愧被人稱一聲“玉公子”。

殿門有輕微的聲音響起，蘇德立刻一招手，兩個小太監迅速上前，將門打開。

另一邊，印楚君已然聽見了動靜，轉身慢慢上前。

印丞相剛踏出養心殿，印楚君便走到了一邊，溫聲道：“爹。”

印丞相眉頭微皺：“你……嗯，你來了。”

父親這是想問他為什麽會來，只不過是克制住了。從他十五開始，與父親之間的交流似乎越發少了。這倒不是說兩人之間的感情薄弱了，而是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需要時時刻刻跟隨著父親，他有自己的判斷和方法，甚至想要在很多方面超越父親。

而父親肯定是知道他這心思的，並且也從不幹涉於他，這一點也成為了父子之間的默契。

只是不知道這份默契到底能維持多久……

“嗯……”印楚君面色淡然，道：“爹是要去看玥兒嗎？”

印丞相看一眼自己的兒子，亦是不動聲色道：“不去。”

印楚君勾起溫和笑意：“那爹……是要去看印寒璃了？”

印丞相瞬間氣勢一低，道：“璃兒是你妹妹。”

印楚君道：“玥兒也是爹的女兒。”

父子倆沈默對視，誰也沒有退縮的意思。宮人們都靜默著，蘇德更是垂著眼站在那裏，一副木頭樁子的模樣。

半餉，印丞相忽而一嘆，道：“君兒，爹曾以為、你已經長大了。”

一言說罷，印丞相便大步離開，印楚君轉眼看著他的背影，一向沈穩的氣息竟然起了絲絲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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