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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萬艷書 下冊》(16)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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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危闌

無數人在目睹著這一幕,挨山塞海的擁擠中,他們又因為視線被遮擋、因為鞋子被踩踏或被某人的濃痰唾到而彼此推搡,高聲叫罵,跟著就在差役的鞭子下求饒,然後再一次試圖沖破維持秩序的長繩,好看清楚一些遠處被剝光的新娘子……處處是沖突、處處是混亂。

長長的一條街上,唯有一處如戰亂之外的桃花源,安然而寂靜。

看不見的繽紛落英由半空中撒下,落在白姨的肩上,落進她心裏,她那長久以來被悲慟啃噬的心第一次沈浸在恬美之中。她滿頭的白發綰得齊齊整整,發髻裏簪著一朵素藍絨花,胸前是那一條被數百差役長長拉起的粗繩,腳下是被懷雅堂十幾名護院圍護而成的空地,她就立在這一方凈土中,與白鳳相隔不足百步,相隔著大恩大仇的迢迢年光。白姨一眨不眨地盯著這一個全身只剩下血汙與黃沙的赤裸女子,恍然間重新望見了泔水裏那身裹幾片破布的小嬰孩。這一次,她從她,還有她孿生姐姐的身邊昂首走過,連看都沒看一眼。

“溫雪,涼春,丫頭們,安息吧!”涔涔的淚水由白姨的眼中湧下,她哽咽著低聲道,“珍珍,我的兒,娘的心肝寶貝,你也安息吧。”

她的手裏頭握著一串佛珠——這簡直像是刀與槍炮,你離不開它,你的敵人也一樣。

在白姨身側攙扶著她的是萬漪和佛兒,兩人的臉上全餘留著目睹白鳳被血腥圍毆的震怖,她們不約而同地扭過臉,彼此相投了一瞥;謎團在她們交錯的眼神裏像線團一樣被抽出了線頭。

這線頭慢慢地拉長,變作了一條細長的地平線。從那一端到這一端,四處都遍撒著點點孤墳。遠遠駛來了一輛馬車,這車子在不久前差點兒就把車廂裏的兩個小女孩運送進惡狗的肚子裏。車在半道上停下,佛兒拽著萬漪下了車,直來在墳場間,把人一推推倒在墳沿上,“……如今咱們倆是合共一條命的吉兇禍福,誰也別想甩開誰了。你到底是如何開罪了鳳姑娘,麻溜兒給我交個底,我也好及早替咱們想一個應對的策略。”

一次次推抵後,萬漪終是哭著說出了真相的一部分:白珍珍是被白鳳所殺;但她隱瞞了另一部分——自己也是兇手之一。

即便如此,佛兒仍是被嚇得魂魄俱飛,“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她伸過自己那一對鴛鴦劍的劍柄捅一捅萬漪,“哎,我且問你一句話——”

萬漪聽過了那一句問話,掙紮了良久,點點頭。

佛兒問的是:“那封信,你還留著吧?”

二人回了懷雅堂,避過書影,萬漪拿來了自己的枕頭。她挑開一溜兒縫線,從滿把菊花和蕎麥皮中掏摸出一條繡花綢巾。這綢巾的用途原本是在挑選雛妓時檢驗其有無異味,但萬漪出身貧家,格外愛惜東西,一直留著這繡花的罕物,卻因此而遭到了佛兒的嗤笑。萬漪不好意思再把這綢巾示於人前,但又舍不得扔掉,只好謊稱弄丟了,實則卻將其縫入枕頭裏藏起。後來她在白鳳房中竊取錢袋時無意中發現了一封信,因暫時無可處置,便包進了綢巾藏於一處。此時連著綢巾一起取出,萬漪自己的臉先就像針紮一樣,生怕佛兒又冷嘲熱諷,好在佛兒只對著那綢巾撇撇嘴,並沒多說什麽。

萬漪趕緊又解釋道:“你別告訴我書影妹子。鳳姑娘總動不動就針對她,你那時候又說這信肯定是鳳姑娘的什麽‘把柄’,我才想著,要將來鳳姑娘再往絕路上擠逼我妹子,沒準靠著這封信還能夠壓制她。我存著這個心眼兒,也就沒聽書影那孩子的把這信給燒了。但她要曉得我還留著這個,一準兒不樂意。佛兒,你真別告訴她。”

“你不說這麽多,沒人把你當啞巴賣嘍,”佛兒急不可待地挑開那綢巾四邊,取過信來看,只讀了兩三行,她的眉頭就深深絞成了一團,“我說狗丫頭,你見沒見過鳳姑娘的字?這信上是她本人的筆跡嗎?”她擡頭一瞄萬漪,兩眼就一翻,“得,我問你這睜眼瞎也白問。”

萬漪見佛兒把那信翻過來掉過去地鉆研了一陣,完了就“啪”地將它往膝面上一拍,“我可也弄不懂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咱們去找媽媽。”

雖然白姨的貼身丫頭再三申明“媽媽聽不懂話了”,佛兒依然死活不肯走,她拉著萬漪,伏在白姨的耳邊反反覆覆說著同一句。

最後,白姨木然的臉孔終於抽動了起來,像一具覆活的僵屍,“你才說什麽?”

佛兒又在她耳邊說了一遍,雖然她確定白姨早就聽得個明白清楚:“珍姑娘不是自殺,是被鳳姑娘做局給害了。”

那一夜,白姨叫萬漪反反覆覆地為她講述事情的經過,痛哭了一場又一場,直到再也沒有淚水從她幹涸的雙眼中流出。她把佛兒帶來的那封信審視一番,又細細合起,“你們回去吧,對誰都不要提這件事,也不要提起我已經清醒了,回頭我會再找你們。”

白姨的“回頭”只隔了一天,她就再次找到她們倆;佛兒和萬漪都沒想到竟會被直接帶去這個人面前——白鳳的情人、白珍珍的未婚夫、她們久聞大名而從未有機會一睹其人的安國公詹盛言。

而詹盛言怎會被稱作“第一美男子”,佛兒和萬漪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男人又高又瘦,滿身都是難聞的氣味,蓬亂烏黑的大胡子蓋了一臉,眼珠子猩紅得好像在淌血。他和他身旁那一對古老又殘破的石獅子,很難說更嚇人的是誰。

但在白姨的敦促下,萬漪不得不對著這個人再一次回述珍珍被白鳳勒斃的經過,並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從這經過裏剔出去——猶如一位主人滿懷善意為來賓剔去魚肉裏的細刺。全部講完後,萬漪就打著抖哭起來,等待著被對面那顯得越來越可怕的男人一把扯成兩半。

但白姨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她只是把那被萬漪的講述而再度喚起的淚水狠狠吸回眼睛裏,用一種被燒灼過的嗓音道:“詹盛言,你這個災星,你害了你一家不算,還害了我白家,害了我丈夫,現在又害了我女兒。不是你,珍珍怎會被人奪走了性命?就是一輩子不嫁人,我這個當娘的養她一輩子,也好過被生生勒死呀,被她最信任的‘鳳姐姐’!我的傻孩子,她該多疼、多冷、多害怕!那麽乖巧的一張小臉,最後竟成了那個樣兒……”

萬漪和佛兒看到詹盛言急匆匆轉過身,砰砰兩下拍開了一壇酒,把頭紮進去猛吸了兩大口,樣子饑渴又貪婪。幾乎就在同時,白姨面上的哀痛已被鄙視厭惡取代,她以極其刻毒的目光盯住了那個曾被她女兒深深愛慕過的男人,字字透骨道:“我原想就拿自個兒這兩條臂膀去勒斷白鳳的脖子,可我忍住了,怎能就這樣便宜了這毒婦?她滿手上血債累累,我另一對養女,溫雪和涼春也是死於她的奸計暗害。我之前並不懂為什麽,直到這兩個孩子——”她指了指身畔的萬漪和佛兒,“交給我一封信,說是在白鳳被盜的錢袋裏發現的。鳳丫頭那兩筆我有數,這樣的信她絕對寫不來,只能是你寫的,是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昨天把信上交九千歲時,我已經告訴他就是你。”

在一邊旁觀的萬漪和佛兒大吃一驚,她們見白姨業已苦垂的嘴角再一次如風華正茂時那樣完美地上翹,“盛公爺,沒有白鳳,或是沒有你,我的珍珍都不會死,所以,她是被白鳳和你一起害死的。你們倆,我一個也不會放過。你已是註定要下地獄了,假如你對我女兒——對你的未婚妻也有一絲半點兒的愧疚,那麽就替她,把另一個兇手也和你一起拖下去。”

萬漪和佛兒還小,但連她們也懂得其中的利害:不管尉遲度是否相信資助土司叛亂的那一位秘密人士就是詹盛言,但只要他的疑心被挑起,就等同於宣告了疑犯的死刑。

詹盛言當然更加了解這一點,但令兩個女孩子意想不到的是,在最初的一點兒詫異從他那通紅的雙眼裏飛快閃過後,她們就再也沒能夠在那張臉上捕捉到絲毫的震恐,反而有某種程度的喜悅令其整個人容光煥發。然後詹盛言笑了,萬漪和佛兒驚奇地互瞟了一眼,她們現在理解了書影每每談起“詹叔叔”時的眉飛色舞;也許不久前,眼前這個臟兮兮的野人真是一個好看極了的男子。

她們註視著詹盛言笑望腳邊的小石獅,又好像撫摸寵物狗一樣徐徐撫摸著那一頭大獅子,直至所有的笑意全從他眼目中消散。這時他望向白姨,語氣肅穆得好似在和她心愛的女兒求婚,“白大娘,請你相信我,為了替珍珍雪冤,詹某定會讓白鳳那個女人在地獄的業火[41]裏久久焚燒,而我自己,”他停頓了一下說,“更久。”

這連環套一樣的一幕幕在萬漪和佛兒共同的回憶中暫時被解開,覆又隨她

們拆散的目光而重新纏結成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往事。她們的眼睛和思緒一起回到了現在,現在,詹盛言口中的業火已經裹住了白鳳全身,把她拖進了地獄敞開的大門裏。這個女人她作惡多端,罪有應得,但萬漪和佛兒卻依然感到自己對她的下場負有著難以推卸的責任。

這一想法令萬漪低低啜泣了起來,卻只令佛兒把頭揚起得更高,把眼光投得更遠。在這一只鳳凰折墮後,下一個會是誰?誰將被帝國統治者的下流色欲擡舉到唯我獨尊的高位而為所欲為?她這樣默想著,遙遙盯住了燈火璀璨的尉遲府。

重重的府邸一如它主人的心腸,深回曲折。

尉遲度立在他寢殿的小書房中,一名隨侍太監捧上了一只白匣子,“千歲爺,鎮撫司今日的密報。”

尉遲度指一指書桌,毫無感情地說:“都下去。”

立即,他身後所有的隨從們就如幽靈一樣退散,然而真正的幽靈——那些早已在時間的長流中一個接一個“死去”的片段——正在他身畔一一覆活:白鳳的養母聲稱有重大軍情要單獨覲稟,她說了一段話,又遞上來一封信……信裏的內容令他憤怒得嘴唇發青,所以尉遲度很驚訝詹盛言居然還敢來見他;就在事敗的次夜,詹盛言就主動求見他。

“白大娘說她已經把信交給你看過了?”

尉遲度註意到詹盛言既沒有下跪,也沒有口稱“上公千歲”,甚至臉上也失去了一貫的恭順;就仿佛他之前只是出於心血來潮而串演某個忠仆的角色,但這位貴族的戲癮也就到此為止了。這一反常態的傲慢首先惹起了堂上奴才們的不滿,紛紛大聲呵斥了起來,尉遲度他自己卻擺擺手,只是從桌上拿起那一張皺皺巴巴的信紙,“這信裏的筆跡和咱家外廳上那一副楹聯判若兩人,是你拿左手寫的吧?資助叛匪,洩露軍情,你這是謀逆叛國。”

尉遲度早已聽探子報說,詹盛言自他那個未婚妻死後,頹廢落魄得無可形容,但眼前這一個男人分明與他印象中的模樣相差無幾,瘦歸瘦,但卻精神爍爍,一部胡子修得整齊利落,直擊人心的面孔上嵌著子彈一樣的眼睛。“當今天子被你嚴密看管於西苑,形同幽囚;宗室貴戚、文武官員則被你肆意屠戮淩辱!你一介奴才不思秉忠報主,卻竟竊治國之柄,奪皇權以自用,亂君臣之綱,踐尊卑之序。國朝百年,何曾出過你這樣的巨奸大佞?尉遲度,謀逆叛國的賊人是你。”

尉遲度的前半生總是被人罵過來罵過去,奴才的日子不都是這樣?他後來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再不用過這樣的日子。太久沒有人罵過他了,但聽到詹盛言罵他,尉遲度竟一點兒沒生氣,反而忍不住笑起來,“論到亂綱常、踐尊卑,你實在和咱家半斤八兩。”

他確定詹盛言聽懂了他沒有再往下說的話,畢竟他們倆曾是大逆弒君的親密同夥。

詹盛言也笑了,笑容裏滿載著得意的刁鉆,“那就試試看最後到底是半斤沈,還是八兩重。”

尉遲度把玩著手裏那封信,垂下他陰沈冷峻的眼睛,“咱家從未打消過對你的疑心,可咱家卻沒疑心過,你居然膽小到要躲去一支土軍的背後,也不敢面對面向咱家拔刀。”

詹盛言在空空蕩蕩的腰間一拍,“你以為門口那些護軍繳了我的刀,我就沒法子殺死你嗎?殺你根本就不是問題,問題是,殺了你之後呢?董卓死,立即群雄並起,諸侯紛爭。今天子勢微,難挽危局,殺了你,不過使一個尉遲度變成一群尉遲度,徒令天下大亂耳。”

“這麽說,倒是咱家該感謝你,至今還留著咱家一條命。”

“彼此,我也要多謝你不殺之恩。”

尉遲度把手指間的信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甩出,以特有的飄忽嗓音道:“但你犯下此等叛逆重罪,咱家立即就能命人把你推出去正法。”

“你不能,”滿堂的明燈從四面射過來,在詹盛言的臉上投下濃淡不一的光影,“你並沒有掌握確實證據以證明這信與我有關聯,也拿不出任何名目來審問我,縱然你直接撕破臉把我投入大獄裏刑訊逼供,我也絕不會承認一個字。”

“你這是在向咱家討饒?”尉遲度絲毫也沒有加以控制,任由滿溢的優越之情傾瀉而出。

詹盛言平靜以對道:“我這是在和你談判。”

“你一無所有,拿什麽和咱家談判?”

“我當然有。我有能力挑起這一場川貴之亂,就有能力了結它。”

“你以為咱家自己沒有能力了結它嗎?”

“永寧土司的軍隊已連破四十一州縣,殺四川巡撫,奪下了重慶、成都等重地;水西土司的軍隊水路並進,沾益、洪邊等土官也揭竿響應,叛軍一路攻占畢節、安順、龍裏、普安等地,又在安南將官軍主力誘入了大象陣,圍而殲之。滇黔之間的通路已被切斷,兩家土司眼看就要合兵包圍貴陽城。”

尉遲度的眼瞼抽動了一下,“謠言。”

詹盛言在喉嚨深處發出咳聲似的一笑,“官軍克覆失地,乘勝追擊,敉平大亂指日可期——這一套才是你為穩定人心而造的謠言。實情是否如我所說,你自己最清楚。”

“一時勝負何足掛齒?蠻夷之地、烏合之眾欲撼動我天朝根基,簡直如蚍蜉撼樹。官軍平叛便不是‘指日可期’,也是早晚的事情。”

“早或晚,其間的文章可就大了。你勞師遠征,卻又連連失利,軍心早餒,戰局拖上個數年之久亦未可知,每年就是上百萬軍餉。北方的邊務有例行支出;浙江、福建沿海諸省近來已海盜泛濫,漸成巨患,單靠地方絕難以支持,朝廷得撥款進剿;今年二月,山東、山西饑荒,四月寧夏地震,這個月渾河[42]決口,處處都等著辦賑。費用浩繁,國庫空虛而民生雕零,你若再加征賦稅,定激起民變。九邊對蒙古與女真的防線根本分不出兵力來,貴州、四川一亂,西南五省的兵力也全都受牽制,門庭要守,邊僥要安,從哪兒再提兵鎮壓流民造反?便募得到兵,糧餉又從何而籌?你左支右絀,撐得到幾時?”

尉遲度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冰冷的嘲笑,“京中第一巨賈號稱是‘柳老爺子’柳承宗,可咱家瞧,你斂財的本領比那個賊頭子還高出百倍。其他的公子王孫都只會浪擲敗家,你卻勝似盜跖,拿著咱家賞你的恩俸到處收購產業,賺得個盆滿缽滿。現你名下除了皇家的田產,還有幾百家分散在各省的當鋪、古董店,整個遼東的人參生意也都被你一個人攏到手,連金礦都挖了兩座。咱家粗略算過,少說也有千萬之數。你‘醉財神’這一份家底,還打量咱家不曉得?財政上再大的窟窿,抄了你的家,也就全補上了。”

詹盛言也笑了一下作為回應,尉遲度不知他怎麽做到的,但對方那彬彬有

禮的笑容簡直像是一句臟話。

“第一,我是世爵,是國舅,我的恩俸是朝廷、是皇上賞我的。第二,自打幾年前我一回京你就盤算好了,我要肯安常守分,你就拿我當條狗養著,養幾年養廢了,給多少還敢爭?結果你發現我居然是只會下金蛋的母雞,索性加了本,又刻意縱容我胡作非為,等什麽時候真缺米下鍋,你就拿我開刀,既大快人心,又中飽私囊,這如意算盤打得是劈啪響。”

尉遲度聽到此節已變了臉,詹盛言眼中那一點兒笑意卻一成不變,“第三,我一早就看穿了你的算盤,豈還能容你如意?尉遲度,你在我身邊撒了一堆探子,卻沒一個探出來我投了錢去貴州買軍火,要不是這封信,你仍舊被蒙在鼓裏。我的資產擱在哪兒,你當你查得出?要查你就查,反正我所有的店鋪賬面上全都是虧本,抵了鋪也彌不了,十二座田莊已連報了三年歉收,我府中明面兒上擺著的那些個古董字畫全是高手偽造的贗品,實際上一文不值。你就即刻派人去抄家,抄出來的所有私產加在一塊能超過五十萬,就算你天月二德[43]。”

醜陋的怒意終於爬上心頭,尉遲度胸前起伏,但他極善於自我克制,只是慢慢抓起了桌上的燈剪,“哢嚓”一聲剪斷了一盞銀燈的燈芯。“我尉遲度從不靠天賜的福運,咱家生就雜亂八字偏枯五行,不照樣把你們這一群天德貴人捏在手心裏?”他抖一抖剪刀,被剪下的焦黑燈芯就被甩進了漂滿殘芯的水碗之中,“你的人都跑不掉,你的錢能跑多遠?掘地三尺,咱家也會一分一厘統統挖出來。”

“我才已和你剖析得明明白白,而今的形勢於你而言,一寸光陰一寸金。縱然你最後能把我的錢挖出來,也指不定是一年半載之後,大勢早去。更何況,原又何須你‘掘地三尺’,費那麽大力氣?”詹盛言調侃地一笑,將兩手一攤,“我願意將全副身家雙手奉上。”

尉遲度反覆端詳著手中的燈剪,最後將它“啪”地丟開在一旁,“說說你的條件。”他能走到今天,不僅因為狠,也因為明智。

“禦醫說,家慈已病成不治,至多再拖上半年;巫女也占蔔過了,家慈過不了今年年底,大限必至,”詹盛言說起母親來,尉遲度才第一次從他語氣裏辨出了一絲軟弱;但見他眨一眨眼,馬上就恢覆了豪放磊落的神情,“再給我半年時

間盡孝床前,你可以把我軟禁在府邸,派人看管,但不得公開抓捕,不得暗害我性命,更不得以任何名目驚動家慈。你容我全人子之責,之後,我任隨你處置。”

“你這一手拖字訣使得漂亮,可惜這半年內,咱家只看見你從中得益,卻不見咱家得利。”

“我還沒說完。在此期間,我會幫你出謀劃策,平息叛亂。”

“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詹帥,你已許多年不上戰場,便真就是傳言中所說的霍去病轉世,也泯然眾人矣,又何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詹盛言轉了轉手上那只骨扳指,淡淡道:“官軍這幾場慘敗,全都是敗於土軍的象兵陣。前年官軍與土軍交鋒時,曾把戰馬套上皮毛扮作獅虎,再加以炮聲,成功嚇退了象群。然而土軍吃過虧,這兩年已對象群嚴加訓練,這一次象群再見到假獅虎,不退反進,沖撞踐踏,致使我軍死傷無數。”

“你有破陣之法?”

“象群既已被訓練得不畏獅虎,只可反其道而行之。將戰馬的獅虎外皮丟棄,改為給它們套上皮質的象鼻與死象牙,扮作小象。[44]大象極有靈性,絕不忍傷害自己的幼年族群,官軍便可直入象群,攻擊象兵。”

尉遲度凝視著詹盛言,顯而易見,這仍然是那個從不打無準備之戰的將星,今天這一場談判,他是穩操勝券而來。

這一判斷令尉遲度感到異常焦躁,他把屁股在椅子上挪了一挪,“你策動土軍反叛在先,又資助以金錢情報,那就是對擊敗官軍志在必得,如何肯倒行逆施,自毀大計?咱家信你不過。”

“你錯了,從一開始,我就是為了讓官軍徹底鏟除土軍勢力,才策動了這場戰爭。”

尉遲度輕易不流露任何表情的臉面泛起了不可思議的疑光,“你說,你是為了失敗而發動戰爭?那又為何?”

詹盛言付之一笑,笑得胸有成竹,“兩軍交戰,一方的統帥絕不會把自己的真實意圖透露給另一方統帥;縱使我告訴你,也只會是謊言。但我接下來所說的,我以我家族的榮譽起誓,字字屬實:這一場川貴之戰的結束,就將是你我間決

戰的開始,即便到那時你已將我處死,我依然會在我親手布下的沙場裏擊敗你。不過在那一日到來前,我會先誠心誠意地幫助你擊敗我自己。”

尉遲度摁下再度上湧的怒氣,重重靠住了身後的蟠龍大椅,但他的聲音仍像空氣一樣輕,“你是篤定咱家會和你做交易?”

“這樣劃算的交易,你沒理由拒絕。我會立刻從川貴撤資,並借兩位土司對我的信任倚賴,向他們散布假情報,為官軍謀取勝利。平息土司作亂後,你還能得到我全部的財產——”他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字地拋出道,“四、千、三、百、萬、兩白銀。至於我這個人,你要殺要剮,我悉聽尊便。以上這一切,只要你再給我半年,容我為母親養老送終。”

尉遲度曾是個連鞋都買不起的光腳孩子,他骨子裏的“孩子”一下子就被這富可敵國的恐怖數字命中了;所以盡管這一個已在滔天富貴中浸淫多年的成年人力圖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來,他的嘴巴還是出賣了他——微微張開,似一條即將咬餌的魚。

當尉遲度合攏他的嘴巴時,他說:“成交。”

詹盛言甚至沒有展現出一丁點兒驚喜,他很快接著道:“第二件事——”

尉遲度打斷了他,“這不是做買賣,談好的條件,可沒有買一贈一的饒頭兒。”

詹盛言不帶一絲凝滯道:“你為怕有內奸,禁止幾條戰線間私自通信,即使是專征將領,也只知自己那一方面的軍情,我又怎能夠這般準確地掌握通盤戰況?官軍被象陣擊潰的細情,主帥因恐你嚴責,在戰報中諱敗為勝,乃是你布在軍中的監軍密劄陳奏,只供你一人閱覽,我又是從何得知?”

夏日的熏風叩擊著窗欞,窗外的樹丫發出簌簌低語,片刻後又倏然沈默,托出了詹盛言低沈但有力的聲音:“半年後,我給你一張名單,你身邊所有曾被我收買而出賣你的叛徒,名字都會在上面。”

尉遲度已是通身冷如披冰,就連咬一咬牙,也好似是咬到了一口冰碴子。但他驚人的自制力使他只吐出了平平無奇的幾個字:“說說你的第二件事。”

於是詹盛言就說了他的第二件事。他用短短的幾句話就向尉遲度說明白了,在所有的叛徒中,有這麽一個理應最先受到懲罰的雙料叛徒,這個人同時背叛了他們倆,他們倆都很熟悉這個人,她是他們共同的女人,名字叫白鳳。

尉遲度聽後遲疑甚久,他站起身,背剪了兩手來回踱著步道:“你意思是,咱家派關夫子去攻曹操,人卻被曹操攏走了?”

詹盛言笑了兩聲,“尉遲度,你說反了吧?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是你,我才是光覆漢室的劉皇叔。至於你那個‘關夫子’,打從第一天,她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白鳳聰穎美艷的臉蛋、忠誠深情的眼眸與兩人間萬種的幽歡蜜愛接連在他腦海中閃過,尉遲度立定了腳步,“打從第一天,咱家就已經用一千個漏洞檢驗過她的忠誠,她毫無破綻。”

詹盛言嗤之以鼻,“她毫無破綻,只不過因為我在背後幫她兜著,要不然她在你跟前早就漏成了篩子。”

“你說她曉得這封信,也曉得你勾結叛軍,卻對咱家隱匿不報以維護你,這根本是無從查證之談。咱家所見,卻是她源源不斷上報你一言一行,竊取你各種文書信件,又再三向咱家申明該對你多加提防。”

“她透給你的所有信息,全是在我授意下做的。倘若她始終從我身上一無所獲,又怎可能一直獲取你的信任?”

“你反覆聲稱她背叛了咱家,她究竟做了什麽?是,她謀殺了你未婚妻,但那恰恰是為了替咱家盡忠。”

“為了替你盡忠,她便忍心殺害她保護了半世的養妹?”

“總之這些年她的所作所為從未損害過咱家一分,你想證明白鳳背叛了咱家,那就拿出真憑實據來!”

尉遲度剛說完這一句,就見詹盛言定定地盯著自己瞧過來,直瞧得他氣短心悸,好似又回到了童年——哥哥盯著他驕傲的雙腳和腳上的新鞋,突然露出看穿一切的卑鄙笑容;他幼小的心嗵嗵亂撞,已經明白下一刻哥哥就會把他打翻在地,搶走他心愛的、偷來的鞋。

果然,詹盛言的嘴角展露開那一種最令人恐懼而厭惡的笑容,“你、愛、她?!尉遲度,你愛她,而且愛到了蠢得會相信她也愛你?”

“是咱家親令她做足全套把戲好取信於你,你將她詆毀咱家的假辭當作是對你的真心,才是蠢不可及!”

詹盛言面上的笑容愈發明顯,他連連地搖頭嘆起來:“我的鳳大姑娘,你可真好本事,居然能把一個閹人也哄得死心塌地。”

尉遲度的心已像個被揍得七零八落、被剝掉了鞋子的痛哭的孩子,但他的面容依舊端肅如帝王,“咱家是閹人,可這個國家裏最高貴的男人們全要管咱家叫爺爺——只有這些人才有資格管咱家叫爺爺。你這條酒蟲又是個什麽玩意兒,簡直丟你祖宗的臉。”

“全世界都管你叫爺爺、叫祖宗,你照樣是個無兒無女的殘廢。你就把世上的最後一個女人也從她男人身邊搶走,照樣當不了男人,”詹盛言已毫不掩飾他的惡意和嘲弄,一根手指自下巴濃密的短須上輕佻地滑過,“我只是好奇,咱們鳳姑娘究竟給你灌了什麽米湯,竟濃得糊住了你的心?我好像聽她提過一回來著……說是她從小接客太多,所以最討厭男人?嘖,你可不知她有多愛哥哥我下頭那話兒,睡著了都舍不得松開——”

尉遲度明知詹盛言是存心尋釁,但修養和自尊都已無法再令他克制自己,狂怒的白沫只一瞬間就湧滿了他的嘴角,“你小子這一副張狂模樣,只怕全忘了當初是怎麽趴在地下給咱家舔屁眼兒的吧!”

他選擇最為露骨的粗話來形容詹盛言曾對自己的種種討好獻媚,以期把對方扔過來的羞辱再回敬給他。但詹盛言卻根本連個磕絆都沒打,四兩撥千斤地哈哈一笑,“那是因為除了屁眼兒,你也不剩什麽地方可舔。”

“詹盛言!”尉遲度慣來低啞的嗓音裏夾雜了噓噓的尖嘯聲,他拍案而起,案上的玉茶托、金茶盅全被他的衣袖掃落;他惡狠狠地伸出一指,向前指點著道:“你給我聽好,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收——”

“如果你是我,你會比現在年輕十歲、英俊一百倍,”詹盛言帶著一臉玩世不恭的笑容與冰冷得瘆人的眼睛,把鋒利的言辭像刀子一樣捅過來,“還會有一根把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的大雞巴。”

掉落的茶托茶盅在一陣哐當亂響後歸於平靜,尉遲度過於緊繃的聲帶已無從發出一點兒聲音。他仍然拿手直指著詹盛言,但手指和嘴唇都在顫抖。座下一名身材魁梧的虎賁勇士早已忍耐不住,大喝一聲“放肆”,兩步上前,揮動了巴掌。

詹盛言連眼角都不動,一手就攥住那侍衛的腕子往後一扳,跟著就擡腿踹向他膝彎,侍衛怪叫一嗓子,手反扭在背後跪倒在地。又有兩名侍衛馬上沖過來,“噌噌”兩聲拔刀相向。詹盛言赤手一拳搗在一人心口,另一手奪下他的刀,手肘就朝後一撞,狠撞在另一人喉頭,兩個人先後軟倒。詹盛言將刀一抖,指住了第四名侍衛的脖頸,但七八片閃亮的刀鋒也已從不同的方向架過來,下一刻,他漂亮的頭顱就被擺放在了一只由刀刃編織而成的花環之上,稍微動一動,那冰冷銀亮的花環就會被染成血紅。

他和他仍舊在對峙,但尉遲度感到自己贏回了上風,這很快撫平了敲打著他太陽穴的血液的激流,也使他打量詹盛言的目光再度變得理智而冷靜。

他看到那個被困在刀叢中的男人扔開了奪來的刀;他也看到他那雙眼睛和自己一樣迅速退去了攻擊的淩厲,緩和下來。

他們好似是兩個撕打得亂七八糟、哇哇哭叫的小男孩被大人分開,重新記起來學習過很久的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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