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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萬艷書 下冊》(15)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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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蒼極

白鳳叫下人們都退去殿外,獨自佇立在寶光流動的幾桌衣飾之前,無聲地苦笑起來。她空與她的兩個男人糾纏了一場,竟然沒看清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反倒是這一對死敵之間卻有著愛也達不到的深刻相知。

直至這一刻,她才明白了詹盛言的顧慮——“由於你反水而使我得以扳倒尉遲度,你自己也會受良心上的譴責。”

的確,她的良心在告訴她,如果從前的尉遲度只是個單純的惡魔而已,但經過了這一夜又一晨,他已經是個有了心的惡魔,心中甚至還對她藏有那麽一點點的“愛”。白鳳實在無從決定這點兒“愛”是否足夠抵消尉遲度曾施加給她的恥辱和傷害,但她很清楚,她滿心裏汪洋一般的悔恨也換不回她的珍珍妹妹在這世上多留一天。

一想到這裏,她眼中的殘淚就瞬時幹去。即便尉遲度最終會因為她而被斬首、被絞決、被五馬分屍……即便她自己的良心也會因為他而被五馬分屍,她也絕不會退縮一分。戰爭就是戰爭,必須要有犧牲,而她白鳳早已經選定了自己的陣營。

她側耳聆聽了一陣,只聞殿外遠遠的細語,是太監和使女們在輕輕交談。白鳳先回身放下了床帳,布置出她在床內沈睡的假象,就悄然穿行過無人的寢殿,直插小書房,自始至終也不曾對桌上的嫁衣望一望。

她進了書房,在桌上大略掃一眼,就來到書格前。白鳳認識的字相當有限,因此很快就在一摞摞的天書裏找出了那一本一目清爽的《孫子兵法》。她拿拇指刮動著書頁稍一翻找,夾在書中的一張紙就躍然而現。

紙張是折疊著的,打開後,就見其上挖滿了長長短短的空格。

“你在找什麽?”

仿佛憑空聽見這一聲似的,白鳳下意識地往後頭瞧了瞧,生怕尉遲度又一次從背後冒出來;但她的背後空無一人,唯有一片盛夏的晴光如被打翻的水銀滿潑在地下。

“佛祖保佑,”白鳳默默念了一句佛,跟著就默念起“他”來,“二爺,我拿到了你要的‘套格’。”

白鳳動作麻利地從紙箋盒裏找出一張和套格同樣尺寸的白紙,拿裁紙刀裁出了一份副本,隨後仍將原件插回到書中那一頁,依稀掃見其上寫著什麽“將軍之事,靜以幽,正以治……”

白鳳匆匆合起書,合起了命運對她聲嘶力竭的暗示:“……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無知;易其事,革其謀,使人無識;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慮。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其機。焚舟破釜,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聚三軍之眾,投之於險,此謂將軍之事也。”[38]

她並不了解她的將軍在部署些什麽,她只做一個士卒應當為將軍做的一切:把《孫子兵法》放回到書格裏的原處,點起燈,在火上銷毀掉裁剩的廢紙,將紙灰一點兒不落地撥進花盆裏,吹滅燈,接著審視一遍和她進來之前毫無二致的書房,便抽身離開。

現在,白鳳只等待著通過全身搜檢,然後順利地坐上花轎,把偷盜而來的密件作為真正的嫁妝獻給詹盛言。

因此她回到床前,拉出床腳下那一口包金木箱,翻開了箱蓋,把手探進去。她希望這是有生之年最後一次碰到它。

直等到午後來人請安,白鳳才假作夢寐初回,攬衣扶髻地下床來。使女們服

侍著她盥洗後,馬上就有兩名專司其職的婆子上前來,各道一聲“得罪了”,一個就在白鳳身上各處拍摸搓捏,另一個則把手伸入她頭發中,從發髻扒拉到頭皮。

白鳳習以為常,立在那兒任二人細搜。婆子們搜檢過一回,不見藏帶,這才擺出笑臉道:“給姑娘道喜了。姑娘過偏殿吧,飯已經擺上了,待詔[39]媽媽們也都等著替姑娘上喜妝呢。”

夜間還一色莊嚴的偏殿此時卻紮滿了紅綢,地下也堆得幾乎沒下腳處,一個小太監趨奉在白鳳左右道:“姑娘的內囊、外妝早先都已發到安國公府了,這是千歲爺額外給姑娘幫箱的妝奩。”他拉拉雜雜地邊說邊比畫,東邊六桌是什麽,西邊六桌是什麽,這裏一擡如意,那裏一擡鋪蓋……白鳳隨著指點看過去,只見一樣賽一樣的精致華貴。

走到內房裏,但見桌上也擺好了全套宮中的朱紅字細瓷加蓋海碗和大盤,四位侍膳的小太監為白鳳安坐,喊一聲“打碗蓋”,所有的碗蓋便一起被取下,碗盤中是百合鴛鴦鴨塊、如意雞卷兒、櫻桃煨肉片,喜字紅豆沙小包子、栗子糕、紅棗粥之類的喜食,為照顧她口味,所用的均是素雞、素鴨、素肉……白鳳揀幾口隨意吃過,手中沈甸甸的金鑲玉牙箸才撂下,就有好幾個打著十字披紅的待詔婆子手抱梳頭匣、首飾箱以及衣裳包袱一起擁進來。

婆子們先兌了玫瑰花露重為她凈面,拿棉線將她面上的汗毛絞凈,覆以剝了殼的熟雞蛋在臉面上輕滾輕揉,直揉開了容光飛舞、紅白滿腮,才將鑷子修齊她兩眉四鬢,跟著勻粉調脂,描青黛、點絳唇。到這時,白鳳只身不由己地憑她們撮弄,末了,她們替她穿戴起來,又把她送到一面水晶大鏡之前。

鏡中是一位新娘,被祥雲彩霧般的華光簇擁著,長身玉立,明眸皓齒,頭梳蟠龍髻,插戴九翟冠,一身蟒服繡裙、玉帶霞帔,黃金美玉和珍珠寶石又華貴又沈重地披落下來,如一位即將要登程和親的公主。

白鳳怔怔地與自己對望,或許這正就是一場和親:一位高貴的公主與一個街角棄兒的和親,後半世與前半生的和親,白鳳與白鳳的和親。

“吉時到——”

尉遲度府邸的大門外一派燭輝寶炬,九曲圍屏垂落著層層繡幕,臺階上鋪了紅氈,路上也撒滿了“金砂”——用水浸濕過的黃沙,就如同皇家出行時的道路一般。吹鼓手、廚茶房、儐相伴娘、家人仆婦忙裏忙外,路旁也一樣是人滿為患,萬人空巷,都擠破了頭地爭看九千歲嫁女兒。

驀地裏鑼聲一響,便見彩燈雙照,簫鼓齊鳴,大吹大擂的嘈雜中,一班細樂伴著六對提爐、六隊絳紗燈的導引,就將一停丹鳳朝陽貼金喜轎送出了府來。

一直到這一刻,白鳳依舊是恍恍惚惚。她無以忘記自己曾無數次渴盼著像這樣紅衣花轎嫁給所愛的男人,但她同樣也無以忘記,這一切本該屬於她的小妹白珍珍。只在這心念一轉間,滿耳裏的絲弦鼓樂聲、千頭百子旺的鞭炮聲、嘩啦啦的撒錢聲、人語喧闐聲……全部的世界都從她身邊退潮,這裏獨剩她,一人被困在動蕩的黑暗中,憋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白鳳欲伸手去揭開蓋頭,卻又記起來似乎曾聽老輩兒講過,新娘子若自己揭蓋頭,就會和丈夫一輩子不到頭。她現在迷信得可以,生怕一點點不吉利,因此竟不敢輕舉妄動,唯可摸索著褪掉腕上的佛珠,數念佛號以安定心神。頃刻後,正應著她的禱告一般,白鳳只覺那始終飄搖不定的轎廂陡一沈,踏踏實實沈落在地面。

轎外一聲驚呼“姑娘!”——聽聲音仿似是伴嫁的憨奴;喜樂跟著就停了,只一陣亂騰騰的雜響,好似是有人在拔蔥管[40],又呼啦一下掀開了轎簾,去了扶手板兒。這突來的變故已不容白鳳不張目探看,她只好把蓋頭揭開了半邊,但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俯在轎門外道:“鳳姑娘,不好意思,請您下轎。”

白鳳聽這嗓音甚是耳熟,再一掃那一張寒蠢兇惡的面孔、身上絲線閃閃的麒麟服,便認出該人是尉遲度身邊的一位番役。她提動著一顆亂蹦的心,強擺出鎮定的神氣道:“九千歲親自下令由私邸送本姑娘出閣成禮,你竟敢在府門前存心攪擾,還想不想要脖子上的七斤半?”

那番役嘿然一笑,“我這也是才奉了九千歲他老人家面諭,說是有樁急事,立刻得您出面。鳳姑娘,勞您玉步,下轎吧。”

“我義父有何事吩咐,你直接傳話就是。”

“鳳姑娘,先下轎。您再這麽絮煩推托,可就別怪咱哥兒幾個了。”

白鳳對這一班專司護衛尉遲度人身安全的番役素無好感。她若是夜宿在尉遲府,則負責搜身的都是太監或老媽子,但一逢出局侑酒,就換成這些人來對她進行搜檢,而番役們個個都是青壯年男子,貼身的拍摸間總難免不懷好意的揩油輕薄,有時候簡直是公然辱戲,每每都令她羞憤難當,其中做得最過火的一人最終在她的設計下被尉遲度處死。這本是白鳳很得意的一件事,但眼下的情形,她卻無論如何也得意不起來,因為面前這一個番役就是曾被她暗算致死的番役劉福的親弟弟。

“劉旺,”白鳳只往劉旺背著光的陰暗兩眼裏一掃,便已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絕不怕破壞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他會極其樂意這麽做;於是她一手將蓋頭全掀起在翟冠後,咬著牙低聲道,“本姑娘的喜日子,我不和你這臭蟲計較。”

她撐住了被首飾衣裝壓得搖搖晃晃的身體,鉆出了轎來。

一站出在轎外,白鳳才見眼目所及之處居然統統已懸燈結彩,千萬盞花燈鋪張明放,把一整條後井胡同照如白晝。亮晃晃的燈光下,道邊立滿了差役,一個接一個拉起了長繩,將互相推擠的百姓們攔在道邊。

眾人一見新娘子下轎,立時間“轟”一響;有人讚嘆其美貌,有人貶斥其低賤,但更多人則竊竊議論著:出了什麽事?

沒有人比白鳳更急切地想明白,出了什麽事?

她看到她的陪嫁憨奴早被從後頭的小轎拉出,塞住了嘴巴兩手倒扭,正在兩名番役的手掌裏嗚咽掙紮,其他番役們——足足有十來人之多,皆抄手圍立在轎子前,不懷好意地對著她虎視眈眈。

白鳳越是怕,態度也就越強硬,張口呵斥道:“沒眼力見的奴才們,有事兒快辦,別誤了本姑娘拜天地的吉時。”

領頭的劉旺仍是那麽樣嘿嘿一笑,“還拜什麽天地?這兒就是洞房了,新娘子快脫吧。”

白鳳徐徐上前,一手裏攥著佛珠,另一手就給了他一個嘴巴子,“我乃九千歲義女、安國公夫人,你個狗屁不值的奴才,竟敢當眾對我放肆?!”

番役們登時炸了鍋,倒是劉旺自個兒喝止了揎拳捋袖的兄弟們,一邊撫著挨打的半邊臉頰冷笑道:“鳳姑娘,鐘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奴——才——’跟您明說,千歲爺房裏失了竊,凡今日進出過內房之人統統要查驗,其他人全都查過了,只欠您,就請您寬衣驗身吧。”

白鳳的五臟六腑都一打沈兒,手中的佛珠便幽然而落。她自思偷取套格一事做得毫無破綻,且尉遲度又入宮理政並未回府,怎麽會覺察?抑或其實只是個巧合,有涉他事?……但當下情勢哪裏有時間留給她推敲,也只可擠一句硬話來搪塞,“糊塗玩意兒,我倘若真夾帶了賊贓,李媽媽她們還能容我被八擡大轎擡出門來?讓開,別擋著我上轎。”

劉旺展臂攔住她,“正因李媽媽她們搜得不徹底,咱們才得重新搜過一遍。鳳姑娘,你身上既沒賊贓,何不痛痛快快叫咱們搜過一遍,也好洗凈了賊名兒。”

白鳳已知是在劫難逃,便只求先脫開了當前的窘境再說。“得了,我體諒你們的難處,配合便完了。你讓把轎子擡回府裏吧,回去了你們但管搜,搜不出什麽來,你可想好了怎麽同我義父交差。”

她說著就又要上轎,劉旺卻又一次攔住她,“鳳姑娘,千歲爺命咱們‘就地搜檢,不得遲延’,咱們得照辦。再說了,鳳姑娘自個兒不也急著拜堂嗎?別誤了吉時。”

“劉旺,你少蹬鼻子上臉,回頭我見了我義父,沒好果子給你吃。我瞧你大概不記得你哥哥了吧?”

劉旺的模樣愈發兇邪,也就愈發酷似他那在白鳳手裏殞命的哥哥劉福。“就是記著我哥哥,我當差才加倍用心。上命所差,不敢有違半分,鳳姑娘多擔著吧。”

“我瞧你們敢碰我?!”

“呵,這一副烈女腔兒就不必了吧。咱弟兄三天兩頭就從頭到腳摸一回,裝什麽蒜哪!”

“慢著!”對方有恃無恐的態度令白鳳的內心驚懼交迸;而四面圍觀的人群見鎮撫司的官差竟把新娘子從花轎裏請出來交涉,無一不津津有味地窺探著、議論著,更使得白鳳如芒刺在背。氣餒之下,她不得不從僵冷的面龐上搜羅出一絲笑容來,向劉旺低湊著道:“劉二爺,我義父八成是聽了什麽小人挑唆,等我見著面申辯兩句,誤會也就自解了。你非這陣子和我過不去,叫這麽些雜人瞧著千歲爺的義女在新婚之夜被當街搜身,也不是給千歲爺臉上添彩的事兒啊,千歲爺一生氣再追究到你頭上,那可不冤得慌?你就瞧一瞧義父賞我的陪嫁,還有這一路的風頭排場,我還犯得上偷什麽、拿什麽?但我也明白你是職責所在,所以只消你動幾步,把我移回府裏頭再搜,我管保身上絕無什麽贓物,也管保絕不在義父跟前叫你落什麽褒貶。劉二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說呢?”

劉旺那一張扁扁的柿子臉綻開了一線熟爛的笑容,“鳳姑娘擺架子、發脾氣、惡聲惡氣、冷言冷語,我可全受過,獨沒受過這一聲恭恭敬敬的‘劉二爺’,聽著真不慣,不過你別說,噝,撓在耳朵眼兒裏還怪舒服。”

被逼到這個裉節上,白鳳也只好低聲下氣地賠笑道:“劉二爺,您大人不怪小人,男子漢大丈夫何忍同我這麽一個小女子較真?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話頭兒可不夠軟哪,堂堂槐花胡同的‘金剛’,就這麽點兒能為不成?鳳姑娘,把你混窯子的手段都使出來,好好上上勁兒,哄得爺們兒一高興,說不準就開恩了。”

“劉二爺想怎麽上勁兒?”

“譬方說:‘好二爺,親祖宗,在這兒當著人又有什麽趣兒?你把我這小騷蹄子提回去脫光了慢慢搜、細細摸,那可多麽夠樂子。’”

白鳳原就是新妝才竟,此刻臉腮再洇上兩片紅潮,看著簡直如火燒雲一般。她勉強含笑軟語了一聲:“好、好二——”卻終究是啞澀不成言。慢慢地,她的面色由紅轉白,連帶著兩片胭脂都慘白了下去,只一臉的冰霜節烈,“劉二爺,從前我跟您哥哥使壞,是我的不是,就憑這一條,您怎麽作踐我也不冤。我要還是從前當窯姐兒的人,來幾句撓心話算什麽,就叫我到床上給您賠罪我也沒的可說。但您瞅我這一身嫁衣,雖說大禮還沒成,但下茶通聘一概手續都已過了,我就算是安國公的人了。一個新娘子總不能沒過門,先給丈夫送一頂綠帽,替他丟醜抹黑呀。劉二爺,您自個兒也有媳婦老娘,多想想當女人的難處,我厚著臉求您高高手吧。”

劉旺陰惻惻一笑道:“你也曉得我還有老娘?那你曉不曉得我大哥死了後,我老娘也嚇得一病不起?整人你不落兩手血,完了央告幾句便想遮過去,做人哪有這一等便宜?痛快說好了,就算你才浪著來哄我,我也絕不會輕饒你。我看你還明白幾分廉恥,也不多戲弄你了。千歲爺下的是死命令,我當下人的又做不得主,你再和我空剌剌地說許多也逃不過。鳳姑娘,別白費勁兒了,省著力氣脫衣裳吧。”

白鳳恨得直欲嘔出一口血來,“好你個劉旺,居然敢耍我……”

“甭跟她廢話,”另一名番役拍了拍腰刀吆喝著,“她不脫,咱們幫她脫。”

“誰敢?!”白鳳厲聲高喝,卻早已戰戰不已。

劉旺沖那番役擺擺手,“急什麽,飯要一口一口吃才有滋味。”他回臉對白鳳一笑,拿手指撥拉了一下她繡衣上垂下的瓔珞,“鳳姑娘,您怎可把新鞋踏臭狗屎?這麽貴一身衣裳叫咱們這些個粗人拉扯壞了,豈不可惜?自個兒動手吧。”

街道兩旁的看客們就只見一名番役同新娘說了一會兒話,又見新娘楞楞呆立了一會兒,就開始一件一件地解脫衣裳,莫不嘖嘖稱奇。

這眾蚊成雷之聲打入白鳳耳內,令她壓根不敢擡眼一望,只忙忙亂亂地將身上的禮服、中單、褂子一一脫掉,直脫到貼身的汗衫與褻褲。人群已傳出了陣陣的驚呼與笑聲,劉旺一夥更是戲弄地吹起了口哨。

“頭上手上的,也都去了。”

白鳳開始拆去頭上的翟冠鳳挑、手上的護甲戒指……閃耀的珠寶接連向著她身後被脫去的華服裏墜落,寶石與絲綢碰撞而出的微聲是那樣使人心碎的好聽。

“還有鞋!”

白鳳脫去鞋襪,立在微潮的金砂上等待著,猶如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狐貍,得道飛升之前突然被天雷打回原形,被迫露出畜生的本相。所有那些低人一等的恥辱和卑微,所有被人當成奇觀來圍獵的絕望和憤怒……一一噴湧而出,一一劈頭而下。這些感受白鳳很熟悉,當她得知她被生身父母拋棄在垃圾堆,當她第一次被養母喝罵嫌惡,當她青春初綻的臉龐和夢想一起被塞入那黑暗的皮質面具,當她的鸞姐姐就在她身邊、在她每一樣感官裏一分分窒息,當男人的手,許許多多不同的手撕開她、扯裂她,在她的身體與靈魂裏留下永不能退去的汙漬……

這一切她全都挺過來了,她迎接過蝗蟲一樣的箭矢、炙熱的火槍子彈、馬刀與長矛、棍棒和投石……在成為“金剛”之前,她早已修成了金剛不壞身。所以統統來吧,盡管來吧,你們擊中過我一萬次,卻從未使我倒下,我絕不會倒下,倒在你們可鄙的武器之前。

每一個在場之人都觀察到了這一詭異的變化,那個蓬頭跣足立在自己花轎前的新娘子,她初時瑟縮的身軀在番役們亂摸亂捏的手掌間全部打開,腰肢堅挺,雙臂舒展,頸項修長,精致冷艷的臉孔微微揚起,似一只落入了獵狗的包圍之中卻依舊傲然亮翅的海東青。

劉旺等人離得最近,因此最先感到了這一種不適。他們手中的女人不再是任由折辱的羞恥模樣,反而恢覆了她一貫的盛氣淩人,當他們的眼神掃射向她,要麽就受到她那一對艷麗又冰冷的眼睛的回擊,要麽就幹脆被無視,她的回擊和她的無視他們早就司空見慣,就是它們令他們字字明晰地聽見這女人不曾說出口的咒罵:你們這些只敢在半夜回想著這一刻偷偷自慰的骯臟東西,你們屁都不是,你們就是一窩蟲子、一群狗。

劉旺也弄不清激怒他的到底是白鳳的態度還是他自己的想象,但他很清楚一件事,他馬上就會讓這個傲慢的妓女明白,這並不是無數次中的又一次,他們將無奈地縮回充滿覬覦的手掌,放任她邁過門檻,走向裏面唯一的王者;那個人曾像鐘愛最合口味的好菜一樣鐘愛她,但現在她已遭到了厭棄、被他掃落下餐桌,輪到他們來享用她了;正像一群狗在主人腳下爭食被吃剩的珍饈,像一群蟲子蛀空一尊木制的觀音雕像。

劉旺先行退後了兩步,搖搖手,“眾弟兄,都住手。”

白鳳放下了兩臂;悶熱的暑夜掃過來一絲風,令她絲綢的衣褲貼著皮膚輕輕顫動。“沒搜到什麽賊贓私貨吧?我可以走了吧?”她又偏頭向著另一邊被兩名番役制住的憨奴,“我的人也可以放了吧?”

假如她一片麻木的頭腦中還存有什麽想法,那就是:要能來上一袋煙就好了,哪怕就一口,她的感覺也會好得多。

但白鳳立即就從浮現在劉旺臉上的笑容中悟出,她沒機會得到她心馳神往的煙袋了,並且也許將失去所有。

“搜不到,就說明搜得還不夠細。鳳姑娘,把底衣也脫了,裏頭的抹胸、小衣全脫了,脫到一、絲、不、掛。”

他故意把這句話說得極大聲,好叫周遭人全聽個真切。擁擠在人群中的小販、夥夫、鞋匠、吹糖的、磨刀的、拾糞的……頃刻間群情沸騰。這些從早到晚艱辛勞作只求果腹的苦力,他們向著這一場喜事蜂擁而聚的初衷不過是想要撿幾個喜錢,聞一聞花轎留下的芬芳,他們做夢也沒預見過自己竟會走這樣的大運:觀看一位高級妓女——他們終其一生所賺得的微薄薪資也不夠買到她一根眉毛的妓女——同時還是一位即將嫁給國公的貴婦人,在他們面前一層層地脫去她華貴無雙的禮服;現在,這個妓女與這個貴婦又將要脫去她僅剩的屏障,她那一襲特地為新婚合歡而備的紅衣裳。

就好像她是今夜所有男人們的新娘。

差役們怒斥著揮動起皮鞭,才勉強把瘋狂的流民繼續攔擋在道路兩側,但鞭子卻攔不住那些人粗魯的歡聲:“脫!脫!脫!……”

好似是一道道焦雷從她赤裸的腳底直劈而上,白鳳慘無人色地瞪住了劉旺,一字字咬牙切齒:“狗奴才,除非你殺了我。我義父呢?我不信這是我義父的命令。我要面見他老人家。”

劉旺把他喜慶又惡毒的眉眼向後擡了擡,白鳳只覺通身的汗毛一根根直豎。她回過頭,如海的明燈一溜兒直點到尉遲府門前,大門外,一眾腳蹬白靴的鎮撫司番役簇擁下,一抹蟒袍玉帶的身影就立在那兒遙遙望著她。

從白鳳這裏眺去,那身影只有她小指頭那麽長,可她斷定這“小指頭”就是尉遲度,她全不知他已在背後看了她多久——或許從頭到尾他都在看著她,像一只貓看一只老鼠的可笑掙紮。

她依然沒想通她不著痕跡的偷竊之舉怎會被發現,但她這時已接受了事發的事實。然而,憑借著尉遲度在幾個時辰前曾對她表達的令人震驚的情意,白鳳仍決定最後一搏。

“義父!”她光著腳向他奔去,劉旺等人一起抓住她,她一面推搡著他們一面狂喊,“義父,有人陷害女兒!女兒是冤枉的!女兒到底做錯了什麽,您要這麽懲罰我?!義父,爹爹,女兒要真有對不住您老祖宗的地方,席卷包埋也活該,只求您聖明,憐恤女兒的一片孝心,叫我到您跟前磕個頭再治我的罪,叫我死也死個甘心明白……”

白鳳並不知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是否刺穿了街邊喧雜的人聲而到達尉遲度聽力可及的範圍,她只看到他氣度悠閑地轉過身,往大門內走進去。他許許多多的扈從們跟隨在後,似一只沈入海底的章魚收回它的須爪。

劉旺與其他番役們一起逮住她,獰笑著,“眾弟兄,都上吧,把這臭婊子全扒光,一根布絲兒也不用給她留。”

絕望令白鳳完全發狂,金色的烈焰射進她眼睛裏,她向著那正消失在光明盡頭的人——那個曾將最為尊貴的嫁衣賜予她,又以最為屈辱的方式把它從她身上剝掉的人,開始嘶聲怒罵:“尉遲度,你回來!你別跑!就再跑回你娘肚子裏,姑奶奶我也照樣把你揪出來,我白鳳做鬼也不放過你!你個老挨刀的,憑你吃多少騷藥,把姑奶奶折騰死,也是條僵蠶!不撒尿照照自個兒下頭那寒磣樣兒?還他媽成天想當男人,呸!你他媽給我回來,尉遲度!”

路邊的閑人原都在喝彩,及至聽清回蕩在他們耳邊的咒罵是在罵著些什麽、罵著誰,一個個就全沒了聲。拾糞的也了解這其中的嚴重性,不小心從嘴裏掉下來的一個字也能斷送他這一條性命,卑微艱苦到連他自己都憎恨的性命,但仍然是條命。

所以他們不懂,那女人怎敢如此不要命,她甚至把她美麗又暴戾的面孔轉向了他們,鼓動著他們,“幹嗎全啞了炮兒了?才不沖姑奶奶叫得挺歡嗎?叫頂個屁用!你們那膫子全他媽白長了,啊?就讓一個個漂亮姐兒全歸了那陰不陰陽不陽的廢人?!我告訴你們,他隨手扔掉的垃圾都夠你們過活一輩子,你們這輩子就像牲口一樣苦幹到死,卻連肚子都填不飽,連個女人都挨不著?就是他,就是那閹狗把你們該得的全搶走了,你們還等什麽?暴動啊、起義啊,把他從府裏頭拖出來扒光他褲子,把屬於你們的錢和女人全搶回來——”

“給我塞住這婊子的臭嘴!”劉旺急得直跳腳,他從不知白鳳有這麽大力氣,她扭動著全身一次次沖撞著他們的手臂和肩膀,似一條和海岸搏鬥的、被擱淺的巨鯨。

一名番役扯下了白鳳的一截衣袖,他把它團起要往她口中填入,白鳳一偏頭,拿牙齒狠狠咬在他手背上,那番役慘叫起來,白鳳吐出了一塊肉,嘴角帶血地笑罵著:“狗生豬養的東西們,想脫姑奶奶我的衣裳?等我把你們全剝光了,按著原路再塞回你們娘肚子裏!你們這些畜生,我真替你們的娘害臊,生下你們這些個就會作踐女人的畜生——”

她被撂了一巴掌,然後嘴就被塞住了。離著她十步外,同樣被塞著嘴巴的憨奴淚如雨落,掙紮著撲向她的女主人,卻被好幾只鐵鑄一般的手臂死扣在原地。

白鳳罵不出聲了,但這只令她纏鬥得更為專註。她揮舞著長長的指甲撓那些男人的臉,紮他們的眼睛,抓他們的下身,她拿頭撞,拿腳踹……她忘我而投入,她甚至覺得過癮。從前無數次旁觀詹盛言與人毆鬥時,她總會好奇那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她早已很熟悉皮肉被傷害時的痛感,也同樣體會過血像熱水一樣淌過皮膚,但她從未體驗過骨頭和骨頭如狼牙棒一樣互擊,熱血變成了飛躥的焰火。當她的身體承受著同樣的劇痛時,她卻不再是一塊只知忍受的死肉、一樽盛放屈辱的器皿,她那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肉體現在每一寸都是戰鬥的武器,她是一萬座噴發的火山,是攻入皇宮的暴民,是等待著人頭在血泊中滾落的斷頭臺,她是像轟雷一樣響徹天際的我去你媽的——她終於體會到了詹盛言的感受。就連又一次漸漸升起在四面的下流調笑,也好似是有人在給她不停地鼓勁:“脫!脫!脫!……”

她不會脫,盡管她曾是個以脫衣為生的婊子,盡管就在片刻前,她還在萬眾矚目中脫掉了唯一可以令她不再當個婊子的嫁衣。但從這一刻起,她發誓,他們大可以把她身上僅剩的衣裳連同她的身體一起都撕成碎片,也休想讓她再自己動手解開一根系帶。等他們把她赤裸而破碎的屍體送給等待著與她成婚的丈夫時,他會為她驕傲。他的妻子一點兒也沒給他丟臉,她輸了,但她從未向強過她百萬倍的敵人投降,她把這一場註定失敗的戰爭進行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她最後一口呼吸。

“操他媽這娘們兒,怎麽跟條母狼似的,這麽大勁頭!”劉旺等人叫罵不絕,人群哄笑起來,眼看那麽多大男人半天竟制不住一個纖纖女子;她早已指甲折斷、衣衫成縷、大片的頭發連著頭皮被揪掉,滿頭滿臉的血汙,卻依然在他們的圍攻中左突右擊,連踢帶打,她自己吐出了塞嘴的布團,再次破口大罵,又被猛一拳打倒在地,鮮血從她口鼻裏飛出了老高,她的人重重地向後倒下去。

白鳳一陣頭暈目眩,大地似浪濤般在她身子下湧動,她覺出許多人撲上來摁住她四肢,也覺出自己的手和腳在兇猛地撕抓踢打,她還在隆隆的耳鳴中重新聽見了自己高昂的罵聲,她罵得可真粗魯,簡直像個男人,就像她自己的男人,當他在打架時那樣滿口的臟話和詛咒,她完全可以在自己揮出的每一拳、踢動的每一腳裏深深感到他,他在陪伴著她戰鬥,就在她身體裏與她一起戰鬥。白鳳亢奮極了,簡直像是在和詹盛言隔空做愛,她甚至真真切切在自己的上方望見了他。

夏日的深藍夜空被路邊無數盞明燈照成了一種帶著血絲的明黃色,好像是最高的一層天起了火。天火之下,重重疊疊的樹影之上,憑空裏聳起一座大茶樓;白鳳對這座樓一點兒不陌生,其幕後老板是尉遲度親信的一位大太監,許多賣官鬻爵、收受賄賂的勾當都是借這樓裏的“茶資”完成交易,有資格進到這樓裏喝茶的人非富即貴。茶樓二層的雕花圍欄之後,許多人向她這裏俯視著,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並不像樓下那些個平民又叫好又起哄,但他們表情裏的驚異、好笑、鄙夷與不齒卻一樣大聲。這些高高在上的面孔裏,唯有一張沒有忙碌地左右轉動,與身旁交頭接耳地議論,它只是一動不動地定在那兒,被檐廡垂下的掛燈正正照亮。當燈被風吹去另一邊,它就漸漸被沒入陰影,燈光擺蕩而回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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