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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萬艷書 下冊》(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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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盛時

白鳳閉目埋首於詹盛言的胸膛,久到衣衫也抱舊、骨骼生出了皺紋,但她的手指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心口上那一道熟悉的傷痕;她曾習慣於撫著這傷痕入睡,撫著這傷痕醒來。

終於,她萬般不情願地張開眼,卻發現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懷雅堂她自己那一張寬闊無邊的大床,緊緊地抱著一條被子。

白鳳爬起身,立即就一陣頭暈惡心,太陽穴和胃裏頭像是有鐵錘在敲打。她剛痛吟了一聲,憨奴就從床腳邊鉆出來,“姑娘,你可算醒了。”

“公爺呢?”白鳳掙紮著說出來一句話,聽起來像是剛剛被剪斷了聲帶。

“早走了,半夜把姑娘送回來就走了,”憨奴捧上了一只白玉小碗,“蜂蜜水,潤潤口。”

白鳳抿了幾口蜜水,就把碗一推,重新睡倒。

憨奴也推了她一推,“姑娘別睡了,該起來梳妝了。”

“梳哪門子妝?”

“九千歲為姑娘舉辦的出閣宴呀!”

“屋子裏什麽味兒?去,多燒一點兒香……”白鳳突然捂住了嘴,因為她發覺那味兒就是從她自己嘴巴裏冒出來的。在吐酒吐了一晚上之後,她渾身上下的味道足夠再讓人吐一個天翻地覆。

憨奴卻已老老實實去床外取了一只玉匣,舀兩勺香末撒進爐中,仍舊催促著:“當官的全都差人來送禮呢,其他班子的姑娘們有好些也到了,連唱戲的紅角兒都扮上了,姑娘還是起來醒醒酒,好好準備一下。”

白鳳仍在捂著嘴,但此刻是出於驚訝:今天,原來就是今天!將是她在槐花胡同的最後一天。她白鳳在這兒靚麗風光了半輩子,沒理由一身酸臭、滿臉浮腫地草草離開。

就是這一閃念令她嘴角浮現出一點兒微笑,只有在這種時刻,這虛榮又虛妄的時刻,她才能感到,自己還是以前那一個“白鳳”。

這一場大宴是尉遲度親令為“義女”賀喜,因此有無數掇臀捧屁者張羅提調,將京城的名伶羅致殆盡,竟做了個盛大無倫的堂會,而各路大小官員亦號稱要為白鳳小姐“添嫁妝”,爭相遣人送禮。

曾與白鳳同稱“四金剛”的龍雨竹、蔣文淑、楊止蕓雖都是滿心憤懣,但也不由自主隨眾女一同前去觀賞禮物。她們往日裏出條子也都曾來過懷雅堂這一座大廳,但見此時所有的隔扇全被卸掉,一氣打通,四下裏擺上了一排排條案,案上陳列著五光十色的服禦珠寶,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金鳳、珠鳳、寶石鳳凰……簡直是滿坑滿谷,此外金玉如意也不計其數,這些珍物本來件件都價值不菲,到了此地竟無法博人一眼。倌人們都圍去了一座盆景前嘖嘖讚嘆,盆景是高足兩尺的石榴樹,樹幹是赤金、枝葉是翠玉、石榴果是珊瑚、石榴籽是紅寶石,旁桌上亦有一座紫綠翡翠雕成的白菜與其爭妍媲美,不遑多讓的還有幾臺擺在地下的大件:整塊羊脂白玉裁出的插屏、金絲楠木嵌螺鈿的百寶首飾箱,甚至一整套的紫檀梳洗家具,鏡臺上的水晶玻璃清澈如水,沒一絲雜影兒……大家的眼睛全被四面噴射的寶光奪走了,竟無人理會角落裏前朝名家的手跡。僅只秦淮名妓出身的蔣文淑頗為識貨,深知這幾幅不起眼的手卷與字畫才是這廳中千金難買的無價之寶,因此駐足久賞。末了她發覺,就在旁邊還擺著一摞厚厚的大紅禮單,出於好奇,她隨手翻開一張,一看之下就笑出了聲。她的小妹蔣詩詩也跟在一邊,湊上前問道:“姐姐,你笑什麽?”

文淑敲著那一張單子笑道:“你可曉得兵部尚書徐鉆天送了什麽禮物?一雙白玉底子的顧繡鞋,鞋面上的兩顆夜明珠是從前朝國破後主的朝冠上摘下來的。”

詩詩的身材比姐姐還要纖瘦,眉目間也有姐姐的影子,蘊含著一股淡雅清揚之氣,但意態卻鮮妍得多,嗓音也脆然入耳:“這有什麽好笑?”

“我不是笑這個,我是笑,徐鉆天竟在那鞋底上刻了自個兒的名字。”

“刻了名字?這倒新鮮了,難道怕收禮的找不著送主兒,白費他這一番巴結?”

“你自個兒瞧,他在這後面還專附了一篇獻辭呢。”

說著,文淑就把那禮單杵到妹妹鼻子下,詩詩卻捏著鼻子轉開頭,“我又不比你,讀那些四六文可費死勁了,你就簡簡潔潔解釋給我聽吧。”

文淑便折起禮單放回原處,一壁笑道:“據徐鉆天自個兒說,白鳳是九千歲的義女,那就和九天上的鳳凰一樣。白鳳踩著他,就是老天爺在罩著他、鳳凰的翅膀在蔭拂著他——雨竹姐姐。”

但見龍雨竹半面慵妝、滿身風致而來,嬌小的模樣便如出岫的春雲被風吹上前一般。“徐鉆天之前輕薄過白鳳,卻不料九千歲竟對白鳳優眷至此,這是謝罪來了。當朝一品大員,也真拉得下臉,難怪升官升得快,和三月天的竹筍似的。我聽唐閣老說,九千歲已有意提拔徐鉆天入閣了……”

雨竹還在說,文淑與妹妹詩詩卻雙雙跑了神;文淑原帶笑翻弄著其他禮單,忽地就臉色大變,詩詩註意到,不由有些擔心,“姐姐,你怎麽了?”

文淑咕噥了一句蘇州話,馬上便想合起那禮單,詩詩卻一時沒會意,反將那單子一把牽住,打眼一掃,“這是——柳大爺的禮單?他送了白鳳整整一座珠寶店面?!連字號都過戶給了她?!”

雨竹在一旁聽見,也驚訝得雙眉高挑,正打算說些什麽,忽覺一口熱氣噴在自己的頸後:“喲!”

雨竹回過頭,卻見另一位“金剛”楊止蕓早不知幾時來在她身後,自然把蔣家姐妹的話聽了個原原本本。止蕓著一襲炎夏裏的薄紗輕衣,更襯出一身肥而不膩的粉頸玉腕、酥乳豐臀,她手搖一把牙柄團扇,揚著聲兒道:“文淑姐姐不大受用了吧?前一陣從柳大爺手裏撬走了一串金剛鉆項鏈,還得意跟得什麽似的,再一瞧白鳳,嗐,原來財神爺就是拿貓食兒打發你。”

她們幾個口中的柳大爺就是柳夢齋,柳夢齋也是京城裏有名的“五路財神”之一,頗受槐花胡同各倌人的青睞,楊止蕓一度將他納為裙底之臣,可又被蔣文淑生奪而去,不憤之下,楊止蕓帶人毆打了蔣文淑,二女就此結下不解的梁子。

文淑自不甘心被情人的舊好嘲笑,正措辭回擊,止蕓卻已笑搖著扇子腳下不停去了,文淑素以知書達理示人,總不好追上去回罵,直氣得面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變白,“啪”一下合起了手裏的單子。

詩詩到眼下才回過味來,原來姐姐先前是在叫她不要聲張!反正龍雨竹不識字,要不是自己冒冒失失把禮單上的內容嚷出來,誰也不曉得姐姐費力巴結的客人竟這樣大手筆對待別人,偏還被楊止蕓聽去,害姐姐丟臉。詩詩又愧又怕,扯了扯文淑的衣袖,也小聲說了一串家鄉話,好似在道歉,再加以安慰。

雨竹盡管和文淑沒什麽大過節,但在一條胡同裏搶生意,彼此的姿色名望又不相上下,磕磕絆絆是少不了的;見文淑出醜,雨竹被白鳳惹起的一腔酸妒才稍稍好過些,也就笑著圓場道:“文淑姐姐,你也別太在意,柳大爺又不是白鳳的客人,他可一直管白鳳叫‘姐姐’呢,你就當他敬老好了呀。”

文淑先攥了攥妹妹詩詩的手,也笑對雨竹道:“錢是柳大爺的,他愛給誰花就給誰花。舌頭也長在止蕓姐姐嘴裏,她愛說什麽叫她說。我已有這樣體貼的小妹,不求什麽別的了,只要姐妹平安相親,就是萬金不換。雨竹姐姐你說是不是?對了,雨棠妹妹哪裏去了,怎麽沒見她?”

文淑早就知道龍雨棠哪裏去了,胡同裏沒一個倌人不知道。所以她這一問的真意其實在於提點對方: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太好過。

果然雨竹一聽,立即就斂起了眉頭,“提起來我就煩。那個死丫頭,趁我出條子,一個人偷跑到香山白玉寺去了,還鬧著要剃頭當姑子……”

等說到這裏,雨竹也已轉過彎來,她頓一頓,賣嬌似的一扭腰,“文淑姐姐,你若哪一天得空,陪我上山去勸勸那傻丫頭。被人打了嘛,抖抖土就又是一條好漢,哪兒至於就把生意都撂下,是吧?”

這是在影射文淑曾被止蕓痛毆一事,詩詩護姊心切,忙一把挽起文淑的手臂,“雨竹姐姐,只怕你空費神,不是親姐妹,到底隔了一層。”

雨竹一向對外稱雨棠是她親妹妹,實則雨棠只不過是她花錢買來的雛妓,而這一招姊妹同上陣的好手段也是抄襲了文淑與詩詩,因此詩詩才拿這一點暗諷於她。

這三個女人的一臺好戲還能再這麽你來我往地唱上一整天,要不是乍然間鑼鼓並起、弦索叮咚——

“開戲啦,各位姑娘請吧!”

懷雅堂大廳後有一座家堂,堂前原就有戲臺,經過布置修飾,更為錦繡富麗。臺下則臨時蓋起了一溜兒夏棚,全都是竹子搭制,連同桌椅器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望過去一目清怡。於是,一邊是臉孔出色、身段漂亮的名角兒,一邊是飛燕新妝、驚鴻風姿的名妓們,閃亮的服裳首飾輝映著更為閃亮的眸子與唱腔,滿堂的花嬌柳媚、玉笑珠香。

開戲不久後,倌人們就自成兩派。一派只管把屁股釘在座位上,兩眼直射戲臺,與戲子們眉來眼去,隔空調情。若兩個姑娘看中了同一個戲子,便要在臺下爭搶那戲子的眼風,就只見這一個撅著紅艷艷的嘴兒賣弄風情,那一個則把玉手托腮好顯出手上千條寶光的金剛鉆戒指,以誇耀富有。還有一派姑娘們則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一壁飲著酸梅湯、綠豆湯,一壁眉飛色舞地互相傳遞著各種小道消息:某某高官雄風不振,某某姑娘催情有方,誰和誰私通款曲,誰又被誰捉奸在床……

兩出吉祥大戲後,就已是開筵時分,珍味佳釀不絕地送上。例來堂會一到飯時,人聲便最為嘈煩,唱戲必須要夾線,一等名伶都不愛在這種時段登場,場上就換了幾個票友墊空。弦子剛托起,外場特有的寬亮嗓門就直劈而下:“鳳——姑——娘——到——!”

所有的倌人們均於同一刻停下了雙箸與聒噪,紛紛把目光投聚而來:

白鳳滿頭的珠翠圍繞,發光可鑒的髻上戴一只赤金鑲寶珠鳳,連綴著點點翠花、玉花與金花的兩鬢卻掃得松松的,梳的是一個高大華貴的牡丹頭,令她本就修長搖曳的身姿愈發引人註目;一襲靠紅氅衣輕裾大袖,飄飄如仙,其上以金葉子與碎寶石墜出雙蝶喜相逢的團紋,衣眉下系著紅珊瑚夔鳳花扣,內襯富貴長春夾衣,下系出爐銀色[29]紗裙,裙擺上細繡著吉祥如意不斷頭,足上一雙扣著寶石墜子的鳳嘴鞋,一步步恍如龍起游千狀,鸞回色五章,洛妃淩波,巫娥行雲。

白鳳徐徐定住腳步,合起了遮在她臉前的一把檀香白折扇,立時波浪般的竊語就在靜默的人群中重新翻起。在場的每一名女子,無論註視著白鳳時各懷有怎樣的心情,艷羨、嫉妒、憤恨、鄙視……認為白鳳是美若天仙還是鄙俗不堪,

是天然風姿還是作態妝妖……在心底的最深處,她們都不得不承認:

她們渴望成為她,她們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一個被獨攬大權之人賜宴出閣,又即將被最為英俊豪富的貴族明媒正娶的女人,就連被香火拜奉的花魁娘子段青田也會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段青田的畫像已淡淡蒙塵,但依舊是眉目動人、神色流動,她懷抱著她的白貓兒,凝註著神堂內外一片望不到頭的粉白黛綠、釵光鬢影,自其間,白鳳緩步上堂。

白鳳先對白眉大仙的金身參拜過,覆又向段青田的畫像默禱幾句。即便在場的大多數人全都是妓女,也一樣沒有人猜得到一名妓女在離開這一所令她受盡屈辱,但也令她享盡榮華、夤緣直上的妓院時,會將什麽心聲吐露給庇佑著此處的守護神們。

但無比確定的是,當白鳳禮拜完畢,在段青田的畫像下旋踵回身時,她就已正式取代段青田,成為槐花胡同裏新的傳奇。

無論是真心或假意,群芳們一一上前祝賀,白鳳卻並不回敬一杯,僅是含笑致意。終於,同處一院的雨竹捏起她那準傷風的齉音一笑,“鳳姐姐,大家姐妹一場,都是好心來送嫁,你卻一杯也不飲,可小心明天上花轎掛住兩只耳朵——臉也太大了!”

白鳳明眸一閃,皓齒微呈,緩緩舉高了手中的酒杯。

這裏沒有半個人打過仗,但她們統統好像是見到了帥旗升起的小卒子,不由自主地閉上嘴,就連戲臺上的琴聲都沈落無聞。

白鳳聽見自己的聲音回蕩在背後的神堂與面前的戲臺之間,因昨夜的暴飲,依然微帶嘶啞,但毫不妨害其既慵懶嫵媚,又鏗鏘有力的本色:“槐花胡同的姐妹們,感謝大家贈我的種種祝願,臨去一別,我也沒什麽像樣的回贈,權把屋子裏一些舊物分散給大家吧。姐姐們、妹妹們看上了什麽,盡管上樓自取便是,也算是咱們緣聚一場。從今後,前途珍重,後會有期。”

諸女有些沒聽懂,有些聽懂了卻不大敢信,還是一個打著覆眉劉海的小清倌怯怯地拉起細聲問道:“鳳姐姐,難不成是說你屋裏頭的東西,你那些衣裳和珠寶,我們全可以隨便拿?”

白鳳露出笑容,超然而平淡,“若嫌大件家具不好拿,可以這會子派人回你們自個兒班子裏叫輛大車,或叫幾個伕子來。去吧,見者先得,姐妹們開心。”

人人都久慕白鳳的富厚之名,她那些穿戴要麽是宮中禦用、要麽是外洋進貢,無不遠勝於同行,進了她屋子還不就等於鉆進了聚寶盆?

原先倌人們因白鳳的無上際遇而默想到自己,羨妒中全暗含一絲自傷身世的淒涼,此際卻一下子群情歡騰。有幾個機靈的直接向白鳳道了一聲謝,便急急走開。一旦有人先行,其他人就顧不得靦腆,也紛然追上,到後來誰都怕落於人後,連謝也不謝了,撒腿就跑。霎時間如一場暴雨沖走了盛夏,一股紅花綠柳的巨流全向著後樓湧去,單單拋下了殘香數點,餘紅幾處。

龍雨竹、楊止蕓、蔣文淑與蔣詩詩四人都留在了原地未動,龍、楊與文淑是因自負於在花國中的資位與白鳳相當,並不願屈尊去拾人施舍,詩詩則只為和姐姐共同進退。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已然波動不穩,就仿佛貪吃的老饕明明食指大動,卻又不好意思馬上舉箸大嚼、露出饞樣兒來一般。

白鳳的手臂已重新放低,但手中依然還端著那杯酒,她把酒杯在自己的鼻前晃一晃,“幾位,我屋子裏那些小玩意兒自不在你們眼裏頭,不過有一匣子整七十八神仙的羊脂白玉簪、一套海藍金剛鉆的項鏈手串,還有兩套玄狐和白狐袍子,我倒覺只你們才配得上,若叫那些個小姑娘們揀走了,委實可惜。”

雨竹等人原就心癢難搔,見白鳳既已替她們圓足了面子,也就半推半就道:“那我們只當為姐姐分憂了。祝姐姐此去與夫婿永結同心。”

楊止蕓也很急促地拉了一拉白鳳的手,“姐姐好走,我們都會念著你。”便也疾步而去。

倒是曾被白鳳視為情場勁敵的文淑養到功深,竟走上前款款慢語道:“鳳姐姐,才這裏滿堂的姐妹,獨你一人是有主名花,我們卻還是無根飛絮,所以大家無不羨慕你命好,得著盛公爺這樣的佳偶。我在此代所有人祝願你們夫妻二人金石無改,相守一生。”她又攜妹妹詩詩一起對白鳳安了一個雙福,這才轉身走開。

風流就這樣被風吹雨打去,只餘斜陽下一座舞榭歌臺和臺上粉墨滿面卻又盡失了看客的戲子。

白鳳與那幾名目瞪口呆的戲子對視片刻,揚臉一笑,“諸位老板們,今天煩各位的駕了,都早抹了臉歇一歇,過幾天還要使喚嗓子哪。來人,給老板們開酒飯、發紅包。”

自有人去打發那一班伶人和票友,白鳳獨立在空空的筵前,杯中的酒還是丁點兒未動。憨奴之前已得知白鳳將散盡財產的決定,這時仍不免恓惶難忍,唯可嘆一聲道:“姑娘,這一場喜宴,你叫所有人都滿載而歸,自己卻就這麽空著身走,連口賀酒也不喝嗎?”

“不喝了。今夜裏,我還得腦子清醒、手腳穩當。”白鳳這麽說著,卻又埋頭狠悶了一口。末了,她將酒杯朝翠竹桌面上徐緩又沈重地摁下,籲出了漫長的一口氣,“憨奴,陪我去跟媽媽說一聲。”

白姨的一頭白發朝後梳得整整齊齊,但她的眼神卻依舊混濁不堪。房間裏滾沸著藥味與濕熱,每一次回到這兒,白鳳就化作了采珠的海女。一個個場景,她早已遺忘的場景,都好似深海珍珠一樣跳入她掌心。她記起牙牙學語時,“媽媽”一手擁著她,一手擁著鸞姐姐,把同一個詞對她們翻過來掉過去地重覆著,又模仿著她們口齒不清的發音笑起來,在她們姐妹的額前留下帶著笑聲的吻。她記起了盛暑的荷塘邊,她和鸞姐姐腳下如風地追一只蜻蜓,媽媽在後面趕得氣喘籲籲,“慢點兒,寶貝們兒慢點兒,你們跑快些跟住小姐!”她記起午睡醒來,鸞姐姐和媽媽還都在酣眠,她爬去媽媽那一邊,拿小手偷偷撫摸她光滑柔軟的肌膚,媽媽輕輕張開眼,看見她就微微笑起來,懶洋洋地把她攬入了懷中,“鳳小寶兒,再多睡會兒呀……”

怎麽人會是這樣恐怖呢?白鳳簡直無法相信漫長的旅程中,她竟只記得白姨的暴虐和冷酷,卻完完全全忘記了這也是那一個把她們從垃圾堆撿起來,給了她們生命,又曾給了她們無盡溫柔和寵愛的“媽媽”。

悔恨又開始興風作浪,白鳳在滔天的風浪中坐下,在這又老又瘋的婦人面前搓動數珠、低誦經文。

在白姨的屋中逗留了超過一個時辰後,白鳳才啟門而出,又在門檻後一跪到底,“媽媽,婚禮過後,我就派人來接你,我和公爺一同奉養你天年。”

她叩了四個頭,旋身退去。外面落霞猶存,但明燈已高懸。日光與燈彩同時照入暗室,假如白鳳的背後長了眼睛,她就會看見,任她誦經、傾訴、祈求、哭泣……也無法喚回一顧的媽媽,此際正將一雙黑森森的眸子死死瞪住了她的背影。

憨奴攙過白鳳,舉目仰望那在霞光中愈顯得宏麗的走馬樓,輕聲問:“姑娘,以後回不來了,要不要再看上一眼?”

天光的最後一抹餘白把白鳳送回她的東廂房,房子裏如同被打劫過一般——就是被打劫過,一無所剩。她無數的華服與寶石、玩物與擺設、墻上的字畫和地下的香爐、整堂的紫檀和黃花梨家具……連隔扇與掛簾都被拆下來搬走了,四處印滿了骯臟的腳印。

這使白鳳清晰地回憶起,她也曾像這樣子貪婪又骯臟,闖入他人的生命,把一切的華美洗劫一空。

她眨眨眼,背轉身,“走吧。”

等在大門外的,除了她那座大轎和三十二名轎夫,還有一批龜奴更夫、老媽娘姨,這些人見白鳳出現,齊刷刷跪倒,口中嚷著給鳳姑娘叩喜,“恭喜鳳姑娘終成正果,一步登天!”

這是胡同近些年興起的陋習,但有姑娘從良,必少不了一筆金錢犒賞本班的下人,就連外班的也要同蒙恩澤,只因姑娘們往常裏出條子、串條子,總受過各家班子的伺候。憨奴早有預備,當即掏出幾只紅封套發下去。那封套裏都是整百的銀票,誰知大家竟還不滿意,一個勁兒叫:“鳳姑娘高升些,再高升些。”

憨奴被惹急了,大喊道:“我們姑娘的手面已是天字第一號的闊氣,你們少貪心不足!”

有個龜奴跪在那兒扯起脖子道:“鳳姑娘,鳳姑奶奶喲,您這一去就是國舅爺的正太太、公爵夫人、朝廷誥命,連祖奶奶段青田也比不上您的福氣,這一下可把胡同裏的幾代風水全拔走了,我們這群人只剩著吃冷飯、倒夜壺,您就松一松指縫,給我們留條活路吧!”

這人在班子裏還真是個“夜壺”——龜奴裏打雜的毛夥也叫作“大茶壺”,而其中專負責坐夜侍候客人與姑娘的就是“夜壺”。

“夜壺”的聲音才落,旁邊的一個“銅壺”立馬就跟著嚷起來。“銅壺”便是外場,平日裏的“客來”“送客”“騰屋子”“謝大人恩賞”……全靠他們的一條嗓子,講究聲如銅鐘。因之他一喊,聽起來直是震天撼地:“鳳姑娘老人家,您老拔一根毛,就夠我們一年的苦做苦扒,我們這百來號人一人替姑娘念一句佛,佛爺也得保佑鳳姑娘活到兩百歲!姑娘您行行好,高升高升!”

他說著又磕下頭去,後頭的幾個“磁壺”——那是跟姑娘出臺的一等毛夥——也不怕把自己磕破了,撞頭一樣是撞得嗵嗵響,嘴裏還亂叫著菩薩佛爺。憨奴氣得直跺腳,“滾滾滾,沒有了,該給的全給了,就是你們把頭磕破,也再磕不出一個子兒來!”

白鳳卻不急不躁,只低問一聲:“真沒有了?”

“真沒了姑娘,”憨奴怒道,“我統共備了五百兩呢,這夥人也太貪了!”

白鳳凝立片刻,便動手去摘自己的頭面:鳳釵、珠花、步搖……接著又摘掉耳環與項鏈,抹掉戒指、手鐲……憨奴欲攔,但哪裏攔得住?白鳳遞出一樣,馬上就有人長手奪去,一邊還念著謝詞:“多謝鳳姑娘恩賞,姑娘就是活菩薩,以後我們得和人說,拜什麽段娘娘,連阿彌陀佛都不用拜,只沖我們鳳娘娘燒上兩炷香,就比朝佛的功德還大!”

“鳳姑娘您大慈大悲,一定大福大壽,成佛做祖!”

……

到最後,白鳳拋掉了身上所有的首飾,連腰上的荷包、環佩都拋凈了,就再也沒有人圍著她,所有人都開始圍著那些拿到了一件半件寶物的同夥,互相爭搶、互相撕扯。像螻蟻,像人。

憨奴望著頭凈手光的女主人,氣得對那些人啐一口:“你們可搶吧,搶著了,一家老小的棺材本就全有了!”

“別吝刻窮人。”白鳳垂著眼搖搖手,這就準備登轎。忽地一條黑影闖來她面前,“鳳姐姐!”

白鳳退後一步,借著轎前的彩燈,她見來人是一位又小又瘦的年輕女子,從臉型與五官的排布位置來看,一定曾是一位不差的美人,只如今皮膚幹澀、細紋叢生,看起來甚是枯萎憔悴。

“你是——”

女子楞一下,“鳳姐姐,你不認得我了?”

白鳳細往她面上瞧了瞧,“你好似有些面善。”

“咱們長久不見,我面貌又變化太大,姐姐認不出也平常,”女子筋骨畢現的臉上浮起一笑,笑容中有深深的羞慚,“我以前是艷春館的倌人,常和姐姐在局上碰面,後來生意不好,就落到窯子街去了。”

白鳳也不知她所說的真假,但馬上悟到她也是來打秋風的,一時倒不由有些尷尬,“真對不住,你來晚了,我身上什麽也不剩了。”

女子楞了一下,搖搖頭道:“姐姐,你誤會了,我不是來和姐姐求賞的。我只想給你這個。”

她把一枚和指甲蓋一樣大,卻比指甲蓋還薄的小小銀片塞進白鳳手中,牌上刻著一個“福”字。“我曉得,姐姐食則珍饈、衣則羅綺,根本不稀罕這破爛貨,可我囊中羞澀,真已經傾其所有了,懇求姐姐不嫌棄。這是我在白雲觀求來的,張真人開過光,保佑姐姐福壽綿長。”

白鳳聽她吐屬文雅,絕非久居於貧賤之地,那毫無疑問是舊相識了,因此更是犯窘,“妹妹,我可真不好意思,還沒記起來你是誰。”

女子低首一笑,烏發裏也是全無一點兒插戴,單單紮著一帶舊絲繩。“姐姐,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你又怎麽記得住?當年我也在這胡同裏,可生意不景氣,連一年四時的衣裳也置辦不齊。尤其到冬天,出條子沒一件鬥篷撐場面,被人恥笑得真下不來臺。我管其他的紅姑娘借鬥篷,費了幾車好話,才借來一件過時貨,出條子不小心沾了一點兒油,簡直被罵得六親遭劫、三代蒙冤。後還是聽人說懷雅堂的鳳姑娘最慷慨,我就老著臉來找姐姐來借鬥篷。姐姐看著我說:‘你怎麽大寒天裏還穿夾衣?這鬥篷你拿去吧,不用還了。’還另送了我兩件簇新的棉衣。怪我不爭氣,後來衣裳全進了當鋪,我自己也落了下等,可姐姐的恩情我一直記在心上的。聽人說姐姐要嫁給安國公,我心裏高興得什麽似的,姐姐為人寬善,這是您該有的福報。”

不遠處的墻根下,一條大漢插著手喊道:“我說,見上面說兩句就得了,別啰嗦個沒完!”

“馬上!虎哥,勞您再等一下!”女子和那大漢賠笑鞠躬,面上露出又懼又怯的神色,急急對白鳳道,“我打聽到今天是姐姐的出閣酒,就不請自來了,想親口和姐姐賀一聲,表達一點兒心意。可我這打扮太寒酸,門子不叫進,我在這兒耗了一天了,這也該回了。”

白鳳一手握著那銀牌,另一手就伸出去握住她,“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老七!”那漢子又暴喝起來,“別給臉不要臉!你還等著爺三催四請啊!”

“虎哥,我這就來!”老七又對白鳳慌張一笑,“姐姐,祝你事事遂心、富貴雙全,我走啦。”

她掉身就向那漢子跑去,漢子伸出巨掌把她一把抓過,嘴裏罵著些難聽話,推推搡搡而去。

白鳳深知下等娼窯裏生活艱苦,因此常有姑娘逃跑,這大漢定是負責監守老七的,而且光是出來這一趟,就不知老七得對他賠上多少笑臉,或許還要賠上自己的身體;像她們這種幾文錢一次的身體,得出賣多少次,才換得來這薄薄的一點兒銀片,就為了感謝一個揮金如土的女人一時片刻的心血來潮——白鳳確定那一次贈衣只是她自己的心血來潮,她衣裳多得穿都穿不完,一個眼不喜歡,隨手就送這個送那個,她大概曾送出去過一整座寶山,卻只有這一個比乞丐還窮的女孩真心感激她,而她卻根本不記得這女孩的名字。

話又說回來,她和她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名字?在槐花胡同裏就是鳳啊寶啊,滾進窯子街就是老七老八……

白鳳張目遙望,卻早望不見老七的影子,唯只見人潮湧動,那一幫下人還在為她才脫掉的金銀與珍珠而搶奪,一座座花樓上彩燈飄揚,白鳳環望著一張張被燈光照成五顏六色的臉龐,其上是一模一樣的貪鄙愚昧、惡形惡狀。

永遠都一樣。錦繡堆出來的紅倌人與下苦力的車把式,這一條槐花胡同與胡同外的整個世界,都在為錯誤的東西你爭我搶,卻對真正的價值視而不見。她曾是他們的一員,但她現在只為他們感到遺憾和悲哀。白鳳攥緊了手中廉價的“福”字銀片,另一手拉起憨奴,轉身上轎,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轎夫兼保鏢們動用了鞭子,才在胡同裏抽出了一條路。而當那一座神殿般的百鳥朝鳳大轎載著白鳳沒入視線的盡頭時,懷雅堂大門外幾雙寒明的眸子還在默默閃爍著。

佛兒縮回身子,抱住了兩臂,“回吧,沒什麽可看了。反正明兒媽媽要帶咱倆一起去後井胡同看白鳳出嫁,準比這好看多了。”

萬漪的雙眼一跳,望向身旁的書影,“妹妹,你真不一起去嗎?”

書影一扭身抵住墻,“我心裏頭只為珍珍姐姐難過,沒法替鳳姑娘高興,我不去。”

半痕新月帶著稀松的星兒掛起在西天角,風吹樹影,把星月搖得一閃一閃。在這即將降臨的漫漫長夜與夜盡曙開的明日之間,僅只相隔著最後一場遲遲更鼓、耿耿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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