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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萬艷書 下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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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妝落

殘枝篩遍了碎月,便又已是東方初白。

一大清早,貓兒姑就親來催促著萬漪和佛兒起床洗漱,又將她們裝扮得花團錦簇,送上了等在門外的一駕大車。

因白鳳曾反覆叮囑說這一位客人最討厭閑雜耳目,所以一概婆子丫鬟都沒有跟局,只萬漪和佛兒兩個人孤零零地抱著自己的琵琶與鴛鴦劍並坐在車裏。馬上就要到端午,太陽一出來,車裏頭悶熱得和蒸籠相似,又把兩個人腕上各戴的一只鉆鐲耀得晶光亂閃,斑斑點點全蜇在人面上,更使這一段無言的旅程令人煩躁難當。

終於,素來不愛理睬萬漪的佛兒也憋不住搭茬道:“這車怎麽凈往城外走啊,莫不是客人住在鄉間的別墅?你上次也是被送去那兒嗎?哎我說,眼前也沒外人,你可以告訴我‘他’是誰了吧。”

萬漪卻只抿抿嘴,“晚一些見著,叫‘他’自個兒告訴你就是,我不方便說。”

佛兒賭氣把頭一扭,“行,給你臉你不要。回頭客人見了我,把你當傷風的鼻涕給甩了,你也別來巴巴黏著我。”

萬漪只默不作語,心中別有一番計較。此行若果真是那一位客人所召,那她說什麽也得攔住佛兒,書影說得對,女兒家最怕糊裏糊塗失了身,佛兒年紀小還不懂,將來後悔也來不及了,不像她,她早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倒也好辦,到時只要她在客人面前出言相激,佛兒絕不能忍耐,一旦露出乖戾的本相,必不為客人所喜,便可完璧歸還。但假如這輛車的目的地並不是那位客人的居所,而是白鳳布下的機關,她豈不是連累了佛兒?

萬漪不敢再深思,只好撩開了窗簾望景,卻見車子早已駛出了城郭;她來到北京後一直待在懷雅堂左近,也不知這一帶是哪裏,唯覺一片鄉土氣息撲面而來,漫漫的都是重青匝翠的莊稼和菜地,一處處村莊短垣林立,有幾個村婦在井口的轆轤邊打水談笑,倒也安然閑美。

然而漸漸就不再見人煙,景色也愈發荒涼。車子經過了一大塊高高低低的叢葬義冢,地面忽就凹下去,又走了一頓飯的光景,遠處便浮現出一處水面沄沄的蘆葦塘。塘前是一片綠柳繞堤,沿堤一塊敞地上蓋有一所三合院子,黃壁土墻,齊著墻底釘滿了兩排馬樁,樁上拴著十來頭牲口,還有幾個人抄手閑立,都穿著短打,攔腰系著各色寬板帶。橫看豎看,這裏也不像個貴官的避暑所在。

因此一下車,佛兒就頗感疑惑地瞧向萬漪,萬漪也惴惴向佛兒一睞。二人心中都有些嗵嗵打鼓,猛聽得車夫在背後吆喝了一聲,緊接著就從前頭院子裏傳來了一陣此起彼伏的狗吠,把她們呵得都打了個激靈。

兩個十分健壯的大漢迎出來,笑嘻嘻把她們往正房裏讓,“兩位姑娘來啦,請進去吧。”

一進門,嗡嗡作響的燠熱就卷上身,同時撲來的還有一股微甜的腐臭氣息。佛兒將鼻尖抽嗅兩下,原本點脂敷粉的臉孔一瞬間就被汗水吃透。“這是什麽鬼地方?!”她厲聲高喝,扭身就要奪門而出。

門早被那兩名壯漢給堵上了,又不知自何處沖出來幾個身高膀圓的大漢,拎小雞一樣把她們倆一起拎進了屋裏。自橫梁垂掛下十來條長短粗細不一、銹跡斑斑的鐵索環,萬漪和佛兒都被高吊起兩臂,手腕也被扣進鐵環裏。而在這之前,她們原本緊抱在胸前的琵琶和鴛鴦劍均已被奪走扔到了地下,頭上手上的首飾也被粗魯地拔去,分戴一對的鉆石鐲子一樣被解掉,並放入一只錦盒中,被捧到了一人面前。

“五爺,東西在這兒了。”

被稱作“五爺”的那個人養著一嘴焦黃胡子,棗核小臉,肉泡眼,眼珠子在手鐲上一繞,就興味索然地伸手將匣子蓋起,“收好吧,回去給老板交賬。”

隨後他就看向了萬漪和佛兒,目光忽變得熱切,好像打算拿眼睛把這一對女孩子剝光——從衣裳直剝到白骨。

萬漪望著這瘆人的目光,頃刻間已明白這是白鳳叫人來取自己的性命,仿佛有一桶冰水沿著後脊梁灌入,整個人都僵冷至骨,呆呆地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卻聽佛兒亢聲高喊了起來:“你要幹什麽?你是什麽人?是朱佩韋那個老虔婆派你來的?!”

這無端莫名的“朱佩韋老虔婆”倒令萬漪一怔,未及她細思,早已聽佛兒潑水一樣地罵下去:“我勸你別錯了主意!先去打聽打聽今兒叫條子的客人是誰,趁早夾好你那膫子,松松手放姑奶奶走,才是你的造化!”

五爺哈哈大笑起來,他走上前兩步道:“好潑辣的小娼婦!我用不著打聽,今兒叫條子的客人就是你五大爺我。我倒不認識你說的什麽‘豬’啊‘羊’啊,我只有我這一群乖狗兒。”

就在他講話的同時,他身後傳出一片雜沸的狗叫,一片“汪汪汪”的聲浪中,五爺抖高了他那毛竹嗓子道:“得了,給你們倆丫頭片子一個明白吧。今兒這個局,它就是個‘局’。過一會兒,載你們來的車夫就會回去報說,你們倆借口在路上解溺,戴著這一對寶貝鐲子逃跑了,就此失蹤。”

“失蹤?”佛兒把兩腕上的鐵環扯得嘩啦作響,“你是誰?你不是那老虔婆的人,又是誰?我和你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麽叫我失蹤?失蹤到哪兒去?”

五爺咂了咂牙花子道:“反正不能到外頭的葦子叢去。好比頭兩年那一樁私奔案,結果又被人刨出來一個腦袋、半截屍首,鬧到官面兒上盡是麻煩。這一回呀,你們倆放心吧,我保險連一塊骨頭,連一點兒骨渣兒都不會給你們留下,有了我——哎喲,你這討飯孩子!”

他正說著,一條狗沖到他腳邊齜牙吠叫,他垂下手滿面慈愛地撫著那狗,“能多久沒吃,就餓成這樣子?你一會子可細嚼慢咽著,一頓撐死了,以後可就沒的吃了……”

他和那狗嘮嘮叨叨地說著,他身邊還有十來只獵犬在不斷地撲叫,後頭牽狗的一幹漢子們全已是熱汗亂流,令人直擔心他們手一滑,就將縱出這一群饑腸轆轆的畜生。

佛兒悚然有悟,先低罵了一句,隨即就狂喊亂叫了起來,“你他娘瘋了!你這個瘋子!放開我!放開我!救命!救命啊!來人啊,有沒有人——”

五爺滿面愜意而嘆:“小娼婦的嗓子真不錯,甜、脆、亮,你五爺喜歡。叫,好好地叫,再大點兒聲。”

但佛兒沒能再叫下去,她“噗”一聲,接著就大咳了起來。某種溫熱滑膩的液體兜頭向著她澆過來,直撲入她大張的嘴裏,咳喘稍一歇,佛兒就嘗出來了,這是牛肉湯的味道。向來只吃素食的她太久沒碰過任何葷腥了,肉味令她的腸胃一陣蠕動,她低下頭,開始大嘔特嘔。

另一邊的萬漪也被人澆上了一盆肉汁,同一刻也已明白了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她篩糠作抖,在喉頭滾動的所有話語都被來回磕碰的上下牙撞了個爛碎,僅能漏出幾絲哼哼般的慘鳴。

饑餓的狗群嗅到了肉湯的鮮味,更是紅著眼撲躥,哪怕頸部的皮圈已緊得勒進了肉裏,仍是拿前爪扒著地往前蹭,哈喇子直淌。

五爺笑容滿面地舉起了一只手,這時候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了,當他這只手落下的時候,他背後那十來只惡犬就將群起而上,將兩個女孩活活地撕食而盡。

佛兒的嘴角掛著嘔出的胃液,掙起了餘聲道:“救命,救命……救命啊!”

仿佛特意回應她的呼救似的,大門訇然洞開,一片金黃刺目的天野鋪開在眼前,自那光暈中湧入了數十人影,迅速雁翅排開在兩邊,擁著正中為首的一人。那人背著光,面容一片模糊,但腰細腿長,舉止靈動,幾步就走來了五爺跟前。

五爺正舉在半中腰的那只手空空地墜下,垂去身側,屈身向那人喚道:“小老板,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我在這附近打雁來著,結果幾條狗不知吃壞了什麽東西,一個個全拉起肚子來,我記得你這兒養著一群獵狗,給我用上一用。”那人的聲音充滿了權力感,但聽起來卻輕松非常,而且很年輕。

五爺一改之前的趾高氣揚,諂聲道:“喲,小老板,這可真不巧。這群狗今兒有活兒,您瞧。”

那人方才註意到被吊在梁下的二女,他望了望她們,又轉目一望躍躍欲撲的狗群,“這兩個犯什麽事兒了?”

“這可不清楚,老板只交代下話說要辦了。”

“這麽著‘活辦’,也是老板交代的?”

“那倒沒有。只不過——呵,您也曉得——好幾年前老板曾替九千歲辦過一個窯姐兒,當時是按九千歲的意思活辦來著,那位姐兒也就比這兩個小雛兒大不了多少,被狗撕碎的時候,一副小嫩嗓叫得那一個好聽!簡直讓人天靈蓋都發酥。小老板您那年還小呢,如今正巧趕上,不妨留下來一塊品咂品咂,有年頭沒見過這樣的好貨色了。”

卻原來這一位五爺乃柳老爺子所掌幫會中的得力幹將之一,柳老爺子素與官場人物關系暧昧,早年也曾替尉遲度辦過差;尉遲度一度寵愛一名妓女,妓女卻與他人私通,東窗事發後就是由柳老爺子負責處置,而五爺就是經辦人,眼看著那妓女被狗群撕咬而死。普通人經過這樣的場景,恐怕要夜不成寐,五爺卻大為反常地回味不已:人過中年,不同女人在他面前脫得個光溜溜早已變得同樣無聊又乏味,唯有最露骨的挑逗——真正的露骨,每一根艷骨都被利齒從血肉裏剝出——才能夠刺激到他麻木的感官,重新喚起他久違的興奮。

而他的興奮顯然引起了有些人的極度不適,一道光線掠過了來人含混的臉容,照出他眉心處的隆起。“這麽兩個黃毛丫頭能有什麽大不了的罪過?老板既沒發話必須‘活辦’,就給她倆一人一刀來個痛快吧。留上五條狗處理屍體足夠了,其餘的給我拉走。”

“這……”

五爺還在猶豫,佛兒已烈聲疾呼起來:“救命!救命!”原來她在惶遽中收神細聽,已聽出這來人的地位在五爺之上,且不似五爺性格殘暴,因此極欲在這位“小老板”的身上博取一線生機。“這位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我什麽都沒做過,我是冤枉的,他們抓錯人了,我是冤枉的!”

“她的確是冤枉的……”

大家又轉向這微聲所發之處,連佛兒也一道轉過頭,但見吊在她旁邊的萬漪提起了一絲活氣道:“公子,不關她的事兒,她什麽也沒做過,都是我一個人。”

其餘人等倒還沒說什麽,反是佛兒率先怒目圓睜地發作起來,“我就猜到是你這狗丫頭!你又背著我幹什麽心窮眼淺的勾當了?你——你不會又招惹了鳳姑娘吧?”

萬漪咬著牙閉起眼,點了一點頭,“公子,我撞破了鳳姑娘的一件秘事,可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會說出去,但鳳姑娘信不過我,總要拿我一條命就是了。不過、不過她——”她睇著佛兒道,“她什麽都不知道,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您高高手,放了她吧。”

佛兒至此更是把嗓子都要叫破:“您都聽見了!這臭丫頭親口說的,她的事兒和我沒關系,誰的枷誰來扛!公子您明斷如天,一定公侯萬代!”

那位小老板略帶好奇道:“你們所說的鳳姑娘,是懷雅堂的白鳳?她有什麽事兒叫你給撞破了?”

他向萬漪發問,萬漪卻只慘然搖首道:“我不能說,當真是不能說,公子非要逼問,我也只有一死。但求您行行好,放過我這一位妹妹吧。五爺!五爺!”

萬漪又仰著脖子向五爺喚了兩聲:“五爺您放她走吧,只要您放她走,才這位公子賞的‘痛快’,我寧可不要,我寧可被您的狗活活地、活活地……”

她的話沒說全,就已虛脫了一樣,軟著身頸擺來蕩去;鐵索在她兩腕上嘩嘩地響著,她的人仿似是一株即將折殞於暴雨的蘆葦。

佛兒聽見萬漪竟如此切意回護,倒有些出乎意料,她把滲入嘴角的肉汁“呸呸”地往外噴兩口,“原就是你連累了我,可別想我承你的情。”

“我不求你承我的情,就想拜托你一件事。”

“哼,就曉得你不會白大方。”

“這件事不難辦,你準辦得到。你回去和我書影妹子說,說我並不是失蹤了,而是開罪了客人被處死了。這件事是絕密,叫她別刨根問底,況且問了也白問。你只代我轉告她,她永遠都是我最看重的妹子,我不能夠活著疼愛她,死了也必定護佑她平安喜樂。”

佛兒絕沒想到萬漪所求只是這樣小小不然之事,不由有一絲詫異,“就這樣?就和她捎幾句話?”

萬漪苦笑道:“你逃出了命去,我左右還是落一個‘卷寶失蹤’的賊名兒。要是我書影妹子也和別人一樣聽信了這說法,豈不是以為我這個姐姐為了一對鐲子就不要她了?在我心裏頭,她還抵不過那幾塊冷冰冰的金剛鉆?再說我這死不死活不活的‘失蹤’又該折磨她多久?她準會想,我要還活著,為什麽不找她?說好了和她相依為命,怎就拋下她一個不管了?她該多想不通呀!不如告訴她我死了。我不是自願拋下她,我只是死了。”

佛兒不耐煩地把臉別過肩上,將那些不住淋漓而下的汁水蹭了兩蹭,“你這一篇媽媽經且留著我逃出去再說吧。”

她們倆都沒留意,一直在不遠處的那一位小老板忽地凝神佇立,就仿似萬漪所說的一席話之中還暗含著什麽神秘的隱語,如藏在稻草堆裏的金針,而唯有他捉到了這根針。

他沈下睫毛,眼中幾乎漫起了一重溫存的神情,“你也是槐花胡同的?你叫什麽名字?”

萬漪迷迷怔怔地向著他擡起眼,忽就聽得“嗷”一聲,登時嚇得她頂門走七魄、脊上溜三魂,兩眼一翻,早已死去了大半。

但見一頭餓犬掙脫了頸繩,後腿猛蹬,朝著這裏就飛撲而來,活像是一道裂空的閃電。

然而這閃電卻被一只手截斷。

誰也沒看清那小老板是如何出手,只看到一霎後,他右手的中間三指就已穿過了項圈倒勾著,把那狗如吊死鬼般拎在手裏頭,勒得它兩眼翻白、四腳亂刨。這一手快、穩、準、狠,非練家子十年不能有之功,可小老板的手掌卻半分也不帶習武之人的糙硬堅實,反而細滑柔膩,泛著槐蜜般的光澤,只不過他食指、中指與無名指三指居然是一般長短,看起來稍顯怪異。

他將手指一抽,就把狗摜去了地上,同時自個兒皺鼻齜牙,從嘴裏發出了一種隆隆的低嗥,不知是狗叫還是狼叫,總之直令人汗毛倒豎,一屋子又跳又咬的瘋狗聽了這一聲後都嗚嗚地哼著,屈起了身體向後退縮。

萬漪空等了半日,仍不曾等到咽喉被扯碎,這才抖抖索索地張開眼皮,剛好瞧見小老板收起了一口銀白的牙齒,把面龐轉向她。

隔著頭上、臉上油膩膩的湯汁,隔著因她的抖動而搖擺不定的光影,萬漪第一次看清了對方——他的臉龐仍被收裹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她看清了他的眼睛,一雙在昏暗中依舊有力懾人的黑眼睛,黑如瀝青。

對著這樣的一雙眼,不管她原先準備說些什麽,都已經忘得一幹二凈。

但隨即她就看到,這雙眼在她的視野中退開去,他走遠了數步,掏出一塊手絹來蓋掩住口鼻。跟著萬漪才覺出自己兩腿之間的潮燙:適才的驚嚇使她走了小水,尿液一路滴答著在腳下聚起一塊水暈,混雜著身上的牛肉湯汁,那一股氣味可想而知。也不知是後怕還是羞愧,萬漪一下子抽啜著哭出聲來。

事情的發生只在電光石火間,五爺此刻才轉過神,大罵不止:“這該死的孽畜,居然敢冒犯小老板,來人,來人,給我拉下去!”

立即就有人把那狗拽去了屋後,兩記悶響、一聲嗚咽之後,一切覆歸於沈寂。

小老板又拿手絹抹了抹兩手,將之揣入懷中,回轉了身體。這一轉,他的人便正對著大門,無遮無攔的天光猛一下全潑在他面上,就仿似這一片葦塘、這所三合院子、這群狗全都是由同一種沈黯的顏色描繪而出,只有他是其中唯一的一筆烈色:樣貌英銳奪目,青春又輕佻,殘酷而迷人。

錯不了,這是柳大爺柳夢齋。

他挑了挑嘴唇,露出非他莫屬的、唇角斜向一邊的笑容,“五爺,我有一事相請。”

五爺弓下腰,“小老板但有吩咐,無不替您辦好。”

“不用你辦什麽,只這兩個小丫頭,替我饒了她們就是。”

“這可——”

“可什麽?”

“老板吩咐了,這兩個務必得屍骨盡毀,就留下根小指頭都交不了差,何況全手全腳地從這兒走出去?那老板的話豈不成了笑話?”

“我才約莫聽明白了,老板也不過受白鳳姑娘所托,回頭我自去和鳳姑娘講情。”

“老板責問起來,可沒人擔得住。”

“老板有責問,我來擔,用不著你吃掛落。”

“那就麻煩您現請老板的話來,我們這一班人和狗無不遵辦。”

五爺雖滿賠笑臉,卻只毫不松口,柳夢齋已是怫然不悅,及至又聽對方道——“小老板您慣於憐香惜玉,可也請體諒體諒下邊兒的苦衷”——就不由他疑惑這一句“憐香惜玉”乃是對他酷愛流連風月場所的譏諷之語,更是羞惱並作。但柳夢齋越是氣惱,臉上的笑容反而越深,一面的嘴角也就偏斜得越厲害。

“我再問一遍,這兩個小丫頭,能放不能放?”

“喲,這可請您恕罪了,真不能。”

柳夢齋負氣般地點著頭,“你不放,我去放。”

他走回到萬漪她們身邊,俊妙的臉容就因肉汁、尿液、汗水和恐懼混合在一起的濃郁氣味而皺縮了一下。他重掏出那一條手絹,將之撕扯成兩條,團起來塞住了兩邊的鼻孔,又從腰下扯出一條細鏈,粗看像是金銀三事兒[18]。萬漪見他從鏈子上拴著的幾樣工具裏拈起一根好似是挑牙的金屬扡子,一下就捅入她腕上鐵索的鎖眼裏。

他推拉著扡身進進出出,一面撮圓了嘴唇吹起口哨來。哨風將垂在他鼻下的兩片輕薄絹布吹得一會兒飄、一會兒落,好似是對舞的白蝶。

他吹的是一首調門輕快的小曲,才剛起了一個頭兒,萬漪已覺兩條胳膊重重地落回到自己身側,血液開始了回流。須臾,佛兒也在她身邊一臉發蒙地揉搓著兩腕,仿似同樣不敢相信居然如此輕易就脫開了束縛。

柳夢齋早就將細鏈一抖藏回腰下,又轉過身對著五爺將兩掌一拍,面帶微笑橫展雙臂,猶如名角在謝幕。

五爺肅容道:“小老板,這實在使不得。”

柳夢齋笑道:“九爺——”

“是五爺。”五爺小心翼翼地糾正道。

柳夢齋長弓起身體,將面孔直湊到五爺跟前,伸指摁住一邊的鼻孔,將另一只鼻孔猛一噴,其間的塞布就直接飛落在五爺那張棗核臉上。

“等我在老板那兒告過你的黑狀——”

柳夢齋又換過鼻孔一噴,第二片塞布也粘在了五爺的面頰上。

“你就是九爺了。”

幫會之中,各執事的身份乃是依排行而定。行五的“五爺”負責刑堂,而“九爺”則是替幫中盤查外人的邊角小角色。果然一聽此語,五爺的臉孔就抽搐了兩下。他用手撥開掉落在肩上的布條,見柳夢齋仍保持著笑容可掬的神氣,但那一雙眼睛裏的怒火已是噴薄欲出。

“五爺!”有人在旁邊叫了一聲,五爺覓聲而望,一眼就認出這人來,姓鄭名子高,乃是柳夢齋那一大票跟班中最得寵的一個幫閑。但看鄭子高手搖一把泥金折扇,邁著四方步上前道:“人不能低頭只瞧見鞋襪、擡頭只瞧見眉毛,眼光要放遠些。您在老板手底下混事兒,咱們老板千頃地一棵苗,不就等於是在小老板手底下混事兒一樣嗎?怎麽,非等挨了劈,才認得出雷公爺?”

一語方落,陡聞得“哢嚓哢嚓”兩聲炸雷,雷聲之悍疾將整座院堂都搖撼得發抖,狗群烈吠起來,滿屋的大漢們個個被震得一驚,五爺更是把兩腮的肉也顫了幾顫。

過得一霎,他見對面的柳夢齋哈哈大笑了起來,又見外頭晴得萬裏無雲,哪裏有一點兒雷電之象?五爺方才悟出被捉弄了。他早知這一位小老板是妙乎其技的神偷,而口技則正是偷兒們的傍身之學。譬如說偷兒欲進屋行竊,但苦於主人守在屋裏頭,這時候就要做出落瓦砸破水缸,或是狂風吹翻衣架等聲音,好引人出屋去查看,趁便下手,因此但凡數得著的神偷大盜無一不擅長口技。柳老爺子原就出身於盜賊世家,卻瞧不起家族行當,對這些個伎倆嗤之以鼻,早早就另立門戶。但他的兒子卻醉心於三只手的功夫,族中的叔伯也樂得傾囊相授,據說柳夢齋十六歲滿師時,不僅是登屋摸壁捷若飛鳥,且模仿雞犬鼠貍、簫鼓弦索、風雨雷雹……均能夠惟妙惟肖。五爺今日親聞,才知傳言並沒有誇大其詞,這一位黑道太子爺非但是開鎖的能手,更是個混淆視聽、以假亂真的口技大師。

當下這個情形倒令五爺有些哭笑不得,柳夢齋卻已抽身而去,邊走邊喝了一聲:“狗都給我拉走!”

五爺舉起手要說什麽,胳膊已被一把扇骨架住。鄭子高嬉笑著將他的手臂往回一推,“五爺,這兩個——”他順勢又將扇子朝萬漪和佛兒那邊一指,“怎麽來的,就怎麽送回去吧。”

說罷,一行人就如來時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了個幹幹凈凈,唯聽得一聲一遞的馬嘶與狗叫,遠遠而盡。

空落落的大屋裏,肉湯的膩味仍濃不可解,而方才嗷嗷待哺的犬只卻已一條都不剩。五爺暗罵上兩句,但一想柳夢齋最後那一雙怒氣勃然的眼睛,究竟是頹然發下了一道放人的命令。

早前將萬漪和佛兒誆來此地的車夫便向二女指了指大門,“還等著你們的奶媽來抱嗎?自個兒走哇!”

佛兒拔腿就跑。萬漪發了一下楞,才跌跌撞撞地往外摸,車夫也跟在後頭走出去,走到一半,卻又見佛兒折返了頭。

“佛兒,你幹嗎去?”萬漪急呼。

佛兒自顧自跑回屋裏頭四面一望,沖去角落撿起自己那一對鴛鴦劍。她瞪了五爺一眼,翻身而出。

五爺的幾根焦須抖動了兩下,拿手抓了抓褲襠,面色如一條狂犬病快要發作的狗。

外頭仍舊是個艷陽高照的晴好之天,馬車又搖搖晃晃地走上了原路。車裏的兩個女孩從頭到腳狼狽不堪,心境亦比來時更為混亂。

萬漪的一顆心沈陷在適才的遭際之中亂跳個不住,就在此際——在她還根本沒聽過“柳夢齋”這個名字時,她就已經知道,她一輩子再也忘不了他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這一天了。

佛兒則在思考著別的什麽,她的兩眉緊揪在一起,冷卻的肉湯在她臉上凝成了一層油膜。

車子又行駛到那一片累累墳冢旁時,佛兒冷不丁叫一聲:“停車!”

車夫喪著臉道:“又怎麽了?”

“我要解手,”佛兒道,她一手抱著劍,另一手的手肘把萬漪一撞,“你也要。”

萬漪被她強拖下車,拽著就往野地裏走進去。走到一個高高的墳堆後頭,佛兒突然一推,推得萬漪坐倒在墳沿下,她則縱身而上揪住她領子道:“狗丫頭,你給我聽好,一會兒回了懷雅堂,就算是回了老虎洞。鳳姑娘一計除掉你不成,必還有後手。我今兒既死裏逃生,再清白得和小蔥拌豆腐一樣,下回她也得把我和你一勺燴。所以如今咱們倆是合共一條命的吉兇禍福,誰也別想甩開誰了。你到底是如何開罪了鳳姑娘,麻溜兒給我交個底,我也好及早替咱們想一個應對的策略。”

白珍珍的裙裾拖行過地板,雙足在半空中飄搖……萬漪擠住了雙眼,一個勁搖頭,“別問我,別問我!”

“不問你問誰?才那位雷公爺保得了咱們一時,可保不了一世,求人不如求己,我先問個明白口供。說,說呀!”

佛兒詞鋒冷厲地追問個不休,萬漪卻推抵著不肯說。兩人又爭執了一陣,路口便傳來車夫的喊聲:“我說你們倆有完沒完?”

“解大手!”佛兒喊回去一聲,就把手中的鴛鴦劍向萬漪的頸下一勒,逼低了嗓門道,“我記得提說要代你出條子時,你曾滿口子橫遮豎攔,那算我自個兒豬油蒙了心,非要蹚這一趟渾水,不怪你。但如今我已經被你拖下水了,你還給我這麽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就是安心要害死我。與其再被丟給那喪心病狂的五爺去‘狗決’,咱們越性來個痛快。這一對鴛鴦劍你一把我一把,搭了伴一頭兒走吧!”

她說著就“噌”一下彈開刀鞘,露出了劍鋒,直朝萬漪的咽喉壓下。萬漪心寒膽破,撲騰著兩手亂搪,“慢著!慢著!”

佛兒收回了劍鋒。“說!”她等了一等,見萬漪還是支支吾吾的,氣得拿劍身在萬漪的身上劈劈啪啪一陣亂打,“你說不說?快告訴我,嘖,快著些!”

過得片刻,兩個人已是氣喘籲籲地滾成一團。佛兒咬著後牙道:“我瞧你是放不出個屁了,得了,還是別跟你瞎耽擱工夫了,倒誤了咱們入土。”

她一說又要拔劍,萬漪忙兩手攔住她道:“我說,我說,我告訴你,你且容我緩一緩。”

佛兒把一縷纏進了嘴裏的頭發“噗”地往外一吐,“你趕緊利索告訴我!”

萬漪呼呼急喘著,被尿液浸透又被熱氣蒸得半幹的裙褲鞋襪黏膩膩地貼著她下半身。她拿手抓了抓褲管,心一橫,猛地一挺身,便將那一夜在細香閣所遇的情景數語道出;但她並不敢承認參與其中,而只說是白鳳害死了白珍珍,又發現了自己在外窺看,這才起了殺心。

回憶到一半,萬漪又哭起來,兩只肩膀往上一抖一抖的,仿似試圖將極沈的什麽抖落一般。與此同時,萬漪的確感到了一層如釋重負的感覺彌漫在心頭,在無法喘息的日夜後,終於有另外一個人和她一起負擔這沈甸甸的秘密了。

佛兒也仿似要被壓垮一樣,一屁股軟倒在地,“白珍珍不是自殺,是被鳳姑娘害死的……”

她呆了一會兒,忽地一躍而起,掄起劍把子沒頭沒腦地就向萬漪砸下來,“你幹嗎要告訴我,啊?!這種要人命的內幕你觸黴頭碰上了,那就自個兒憋著,幹什麽要告訴我?你莫不是想害死我?你就是想害死我!……”

萬漪拿兩臂護住頭臉,一邊哭一邊辯道:“我早說過不能說的,你非叫我告訴你……”

佛兒自知對萬漪的這一頓撕打毫無道理可言,但無奈胸中的郁悶、委屈、害怕、氣憤……和拱著一團火似的,非發洩出來不可。她氣得把劍在空中一通亂劃,兩腳又在地下擂鼓一樣上下跺著,“啊——!”

回聲一樣,車夫在那頭遠喚道:“你們還沒完哪?!”

佛兒惡聲惡氣一句:“拉肚子啦!”

她往後退兩步,靠著墳包坐下,盯著向隅而泣的萬漪,喃喃自語道:“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

她伸過劍柄捅一捅她,“狗丫頭,別哭了!唉,你別哭了,我且問你一句話——”

太陽這陣子業已偏西,日光從幾株大槐樹的枝丫間穿進來,樹葉子一動,那些薄薄的亮影便在她們倆的臉上跳來跳去。她們的身上覆滿了冷油、汗漬、水印、淚痕、塵土……使她們看起來活像是一對剛從墳塋裏爬出的地精。而她們所有的密語,亦只屬於這葬滿了沈默者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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