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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萬艷書 下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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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玉簫

白鳳自殺了。

自安國公和九千歲相繼絕跡後,就有不少久慕花名的脂粉客爭著要拜會白鳳這位“金剛”,但不管是誰,白鳳統統拒之門外。掌班白姨因早已將贖身文書還給白鳳,且又對她暗懷愧疚,故此並不逼她接客,白鳳也落得個長日清凈。但她雖然毫無生意,西邊的龍雨竹卻是門庭若市,客人來往不休。白鳳嫌人多是非多,故此常常出門相避,在野地裏吹簫遣愁,也不許下人跟隨。這一天丫鬟們午後來收拾屋子就不見白鳳的人影,還當她又躲出去了。憨奴在妝臺上發現了一張紙,上頭壓著一塊石頭。白鳳素日裏甚少寫字,只有詹盛言以前偶爾動用筆墨,但壓紙的鎮尺全都是非金即玉,因此憨奴見到一塊一文不值的石頭,很覺得奇怪,不過她不認字,也沒太多想。而直等到深夜還等不回女主人時,她才猛然明白事情不對頭,急忙拿那張紙去問對面龍雨竹的一位客人,那客人閱後大驚,連叫“糟糕”。

“來生莫作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當白姨從憨奴手中接過那張紙並讀出其上簡簡單單的兩行字後,她的嘴巴也一陣發木,難以承受住每個字背後的重量。

在再三追問下,憨奴回憶起前些天,她曾陪伴白鳳一起去過泡子河,沿河皆是王公巨富的園林別墅,白鳳卻只把眼睛盯著空空的河面,吹了一首又一首簫曲。末一首,她單單吹了個開頭就停下,喃喃道:“難怪二爺喜歡來這兒跑馬,瞧這水多幹凈呀,真叫人想把整整一條河的水全倒在身上。憨奴,你說,要是我在衣裳裏塞滿石頭一直往前走,能不能走到最深的河底,永遠留在那兒?”

憨奴說她當時被白鳳的話給嚇呆了,白鳳卻又促狹一笑,把簫管收入了套中,“我故意嚇唬你的,你竟真上當了。得了,陪我去城裏喝兩杯吧,二爺從前教過我的:‘賴足樽中物,時將塊磊澆’[10]……”

“小嬋,聽見沒有?趕緊叫人去東城的泡子河找!”白姨火急火燎叫道,“所有人都去找!”

白鳳失蹤一事也馬上就驚動了尉遲度,他念於舊情,竟也派出了鎮撫司的番役們沿河尋找。幾十名番役與懷雅堂的下人們在泡子河找了大半天,最終,一名番役在岸邊發現了一支玉簫,簫孔裏全都是淤泥水草,簫口刻著一只孤單單的白鳳凰。

憨奴奔過來把那玉簫捧進了心口,失聲痛哭:“這是我家姑娘的!”

白姨也跟著掉了淚,而等她想起該向女兒白珍珍隱瞞消息時,已經太遲了。

珍珍從仆婦們的嘴裏頭得知白鳳投了河,當即昏厥過去,半晌後醒轉,一看清守候在床邊的母親,登時大哭了起來:“娘,我原說不成的,你非背著我訂下婚約,現下把姐姐給活活擠逼死了,你高興了吧!”

與珍珍同在細香閣的書影原本看見了白姨就躲,此刻也忍不住出來勸解,卻一樣被珍珍指罵了一通:“怨不得姐姐不待見你,果然你就替我招來這一段宿孽,我姐姐的死,你也脫不了幹系!”

正鬧得亂成一鍋粥,詹盛言也聞訊趕來。珍珍竟好似與仇人見面一般,先通身亂顫地指著他,完了又折回身子,拿床帳包裹住自己,將上頭的兩痕銀帳鉤也帶著簌簌發抖,“你還來幹什麽?!咱們倆完了!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一眼都不要,就為著無端端看了你一眼,瞧瞧我造的孽吧!”

詹盛言不比尉遲度耳目眾多、消息靈通,也是剛剛才曉得白鳳的噩耗,整個人已是懵然無措,只知低首自語道:“怎麽會、怎麽會?以我對你姐姐的了解,她一負氣只會爭、不會退,因此我才派這些人看守你,唯恐你姐姐遷怒於你,她怎麽會倒行逆施、自絕生路?不會的……”

珍珍原已哭鬧得筋疲力盡,這一霎卻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將床帳“呼啦”一扯,蓬頭跣足地直逼到詹盛言身前,“你既這麽了解我姐姐,怎會想不通她幹什麽投河?!幹什麽連屍首都不肯留下?!你說得很對,我姐姐一世好強,不服輸就要爭,哪怕和一個死人爭!看吧,她白鳳也能為你死,而且和你的素卿——和我上輩子同一個死法,她也押上了性命來愛你,現在大家扯平了,你再掂量掂量誰更沈,你更愛哪一個?”

詹盛言被逼問得喉中籲籲,無言以對,“珍珍,我……”

珍珍的聲音回旋降下,喁喁低泣著,又漸次提高,高至刺耳:“你還在這裏幹什麽?你禍害我們姐倆禍害得還不夠嗎?走吧,趕緊帶著你那些人給我走,他們守著我還有什麽用?你說叫他們替我防範鳳姐姐,那你倒是叫他們防著呀,他們看不見姐姐正從外面走進來殺我嗎?就在你眼跟前,把我殺死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心淌了一地血,他們看不見嗎?怎不叫姐姐住手,把她從我心裏頭拉走呀?!走!叫你這一幫飯桶給我走!你,你也給我走!不管我前世和你結了什麽孽債也好,從今往後,我再不想和你有半點兒瓜葛!還有你們倆——”她指住了白姨和書影叫道,“一塊給我出去,統統都出去!要不是你們,我怎麽會害死我的鳳姐姐?姐姐已經死了,你們這些個兇手還不滿足,還賴在這兒,難不成又要教唆我去圖謀誰嗎?鳳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手拍胸脯地跟我撂過話,說自己最會往開處想,定不會走窄路,可怎麽背過我你就跳了河,你誆得妹子好慘!天神佛祖,你、你——”

詹盛言見珍珍狀近癲狂,上前拿兩手扶住她喚道:“好孩子,你醒醒,別這樣。”

珍珍仰起臉直瞪他,唇吻微動,似將要說話,卻又沒發出一聲,只忽地兩眼一翻,就仿佛被一條深河席卷著墜落。

詹盛言忙將她托攏住,心知珍珍是因情緒過激而一時背過氣去,也顧不得避忌,把她抱去了床上摩挲前胸,直到她“咯”地吐出一口氣來。

珍珍嚶嚶喘動著,慢啟淚眸。她前一時因痰壅氣塞而昏亂發瘋,這時方才清醒了一些,把眼前人瞧得一清二楚;只見未婚夫詹盛言發亂衣皺,暗淡失神,往日的英秀器宇全無蹤影,面上那一副夾雜著期盼、怯懦、悲傷和可憐的神情竟如同街角乞兒,好似只要從她嘴裏乞討出一個字,就夠了他今日的生計一般。珍珍再不敢多看,再多看他一眼,她就會忍不住投入他懷抱,狠狠地安慰他,亦由著他狠狠地安慰自己。

但她哪還有面目投入這男子的懷抱,當她最親的姐姐已為了這個“他”而投入泡子河,在黑沈的河水中永世浮沈?

珍珍心一橫將眼目自詹盛言面上轉開,又擡起一手,顫顫巍巍地指住了門外。

面對這毫不容情之態,詹盛言不得不縮身退開,“我走,我走,寶貝孩子你別再動氣,我這就走。”

他走開兩步,又挪回到床邊澀啞道:“珍珍,人死不能覆生,你總要看開些。這一筆賬只應記在我一人頭上,求你萬萬別由於我的過錯而為難自己。”

珍珍在耳中聽著他淒涼欲絕的聲線,終歸是心頭一軟,不禁游過了眸子向他睇去——她只想再看他最後一眼。於是匆匆一瞥後,她就閉起眼,任由淚水亂淌,卻再也不動不言。

假如珍珍能預知到這真是她看他的最後一眼,她一定會把所有的深情、眷念與不舍全在這一眼裏付給他,斷斷不會這樣的潦草、這樣的倉皇。

由詹盛言眼中看來,卻僅見珍珍拿眼角掃了他一下就瞑目不視,簡直像將他當作什麽汙穢不潔的惡物一般,虧得他飽經磨礪,才不至當場淚下,但也實覺無以再在她身邊停留上片刻,唯可愴然避走。

白姨也跟了他出來,含淚勸解,說珍珍自幼就被嬌慣壞了,何況她與白鳳這一位養姐的感情十分親厚,心情昏痛中就免不了和親近之人撒嬌放潑,還請他別介懷,她這個為娘的自會代為徐圖轉圜,婚事能按期就按期,實在不成就展期一月,再擇良辰。

詹盛言聞聽後卻攔阻道:“珍珍這孩子原就心軟,您可別逼她,再逼得她進退無主,更增我的咎戾了,只由她自個兒慢慢回心吧。三年兩載後,她要還肯履行婚約,我自然拼盡了餘生彌補她。她要恨上了我,再不願同我有牽連,我也不敢苦纏,就此不在她生活中露面就是。我只請您允許我一樣,叫我在錢財上照顧她的生活。您別想歪了,我無兒無女,倘若永不得珍珍的諒解,這輩子也絕不會再興起另娶他人之念,光棍一條,家產又給誰留著?想當年只為我一心要替幼妹報仇,才害得你母女幾人深陷於混穢,從今後我和珍珍的前緣全揭過不提,就當她是我小妹妹好了。若她遇上更合心的人,我也會盡兄長之責來替她備妝奩。反正不管她想怎麽樣,全都任由她的便,她打算如何對待我,我也都承著。只奉煩您照顧好她,叫她莫因哀戚而傷身。”

他頓了頓,又道:“且再等等九千歲那頭兒的消息吧,眼下既然還未尋著屍身,興許還有一線生機也未可知。若不幸落實了悲訊,也請您告知我一聲,我自會為鳳兒她延請僧道,作法超度。總之,白大娘您多受累。”

白姨只可哭一聲,應一聲。說畢,詹盛言便帶同他那一班再無用武之地的護衛們離開。白姨以目遠送,分明見他被前呼後擁地圍隨著,但她心坎裏卻湧起一股強烈的感覺,好似那男人曾經是、一直是、永遠都將是那個被她丈夫盡滅其族的孤兒,伶仃一身逃往蒼蒼莽莽的人間。

詹盛言走得太急又太亂,以至於絲毫沒有註意到身後還有個向他切切凝盼的小女孩。書影空捏兩手望定前方的背影,她昨夜又做夢了,就是那一個追追趕趕哭哭喊喊、永遠被驚醒而永遠結不了尾的長夢,只不過這一次,蝴蝶飛起來落在她指尖,遠去的父親回過了頭,而父親的臉龐變成了詹叔叔。她覺得一聲呼喚就直哽在喉頭,可連她自己也不確定那一聲該是“叔叔”“爹爹”,還是另外的什麽,因此書影怎麽也開不了口。但她還是希望遠去的離人能夠聽見她無聲的呼喚,回頭看看她。

可他去得毫不回頭。

詹盛言的兩條腿就像拴了繩子一樣,徑直把他牽到了國公府裏他自個兒屋子的酒櫃前。他發現櫃子上加了一把特大銅鎖,正準備發火,卻突然想起這把鎖是他自己上的,遇見珍珍的第一天,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停止無日無夜的酗酒,而他眼下已完全記不起戒酒的理由。詹盛言高聲喚人來替他拿鑰匙開鎖,仆婢們面面相覷,一個小仆兩股戰戰上前道:“公爺,您當時說要親自收管鑰匙,小的們也不知收在哪裏。”

詹盛言大罵“渾蛋”,一個窩心腳就踹過去。這可好極了,他哪裏還剩下一點兒餘力去回憶那把該死的鑰匙被收在哪兒?但他必須得找到鑰匙,否則白鳳與珍珍兩姐妹的臉容就會一直在他心裏頭這麽倒替個不休,直到一點點掏空他整個心臟。他一邊罵著海街,一邊開始四處摔摔打打地找鑰匙。

這一個多月來,下人們只見詹盛言時時溫言笑語,紛紛說公爺轉了性,怎知這一瞧,還是那一個兇神附體的活閻王。詹盛言原本就脾氣絕大,動不動把下人打得個頭青面腫,只從不碰女人一個手指頭,故而但凡他一犯渾勁兒,小廝們向例躲得遠遠的,單留丫鬟們在跟前。這時候近前的也就只有幾個平日很得寵的大丫頭,她們剛勸解了兩句,立時也被指鼻子痛罵。詹盛言罵走了所有人,罵到終於只剩他一個孤家寡人,他就直接抄起佩刀,拿刀柄砸向了酒櫃的鎖頭。

他把自己的手都砸出了兩塊血腫,這才砸開櫃子,然後就十萬火急地撈出一瓶能令人醉倒最快的烈酒,仰首狂飲。這就是詹盛言記得的最後一個片段。

他在夜半時恢覆了知覺,他躺在床裏,好幾個丫鬟靠守在床邊。詹盛言呻吟了一聲:“瑾瑤,什麽時候了?”

一個丫鬟揉了揉兩眼,扶著他坐起,一面遞上漱杯一面道:“二爺醒啦?這陣子已經快四更了。瑾琪,快把吊爐上的燕窩粥給爺端過來。”

詹盛言漱過口,接過粥來呷了兩口,一點兒滋味也嘗不出,嘴裏似含著一顆長滿了青苔的石頭。他口齒沈澀道:“我回來也沒顧得上去瞧太夫人,她今日病情如何?都還好?”

誰知丫鬟們卻支吾不已,詹盛言當即心生疑竇,嚴聲逼問起來,這才獲知自己方才醉後的種種行徑。

其實他本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哪怕就看似醉狂之際也對言行的分寸有所控制,要不然在殺人數萬、血洗朝野的尉遲度的統治下,他又怎可能獨善其身?但白鳳之死對他的刺激過甚,兼之目睹珍珍的絕情之態,在沖動下飲酒太快,竟一下子就酩酊大醉。他手持佩刀,把屋子裏每一樣金銀玉器都一一打翻、擊碎、捅爛,最後他一刀劈開了後堂的一座神龕,裏頭供奉的就是他那一位泥胎所塑的“娃娃兄長”。他將那泥塑掄翻在地,拿腳踩、拿刀砍,整個過程中一聲不吭。任何一個明眼人都看得出,當詹盛言毀掉這一個把他召喚來世上的泥娃娃時,他想毀掉的其實是自身。而就在他大發酒瘋之際,下人們見情形可怖,怕鬧出大事,便將消息告訴了在隔院養病的太夫人。

太夫人扶著拐杖哆哆嗦嗦地走進來,想要制止這可怕的瀆神行徑;詹盛言卻翻起混濁的醉眼,說出了他醉後的第一個字:“滾。”然後伸出手一推。

母親的額頭撞在了酒櫃的櫃角上,兒子別過臉去,繼續打碎一切、踩爛一切。

詹盛言從兩個大丫頭戰戰兢兢的零碎言語中拼湊出了發生的事情——他親手做下卻茫然無知的事情;一刻的怔忡後,他舉起雙手掩住了臉面,好似準備剝掉自己的皮。

他強拖著腳步摸到母親的院落中。禦醫已離開,藥煎在爐上,他聽到了裏間的嗽聲。丫鬟們為他打起門簾,他趨身而入,直接跪倒在床前,“母親,請母親狠狠地責罰兒子,兒子罪該萬死。”

太夫人的頭上纏繞著繃紗,她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摸了摸詹盛言的腦袋,“為娘的才趕過去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你沒有罪。沒人比當娘的更了解自個兒的孩子,我兒子從來是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你平生唯一一樁於心有愧的事,也只不過是你重病纏身時的昏夢。我的傻孩子,你責怪自己已經責怪得太多、太久,夠了。”

詹盛言的鼻子猛一酸,千言萬語沖上了嗓子眼,可卻只擠出了一個字:“娘……”

不過沒關系,只這一個字,就把一切都說盡了。

侍女捧來了藥盅,詹盛言接進了手裏,“我來吧。”

他埋首做著極其熟練的功夫,調藥,瀝藥,試藥。太夫人突然開口說:“藥裏頭做引子的人參,是‘那孩子’送的。”

詹盛言的動作停滯了一瞬,他明白母親所說的“那孩子”指的是白鳳。他將藥匙送進母親的嘴裏,希望她別再說下去了。

但母親吞服了兩口後,就碎嗽著續道:“以前那孩子送來的補藥,我一概都叫人扔到後頭庫房裏,今兒我叫他們全翻了出來,打從今兒,我一樣一樣把這些藥都用了才算,也是受了她的一份心。”

詹盛言深知,母親以皇家最為尊貴的大長公主身份肯接受一位妓女的饋贈,已是情至意盡。他咬咬牙道:“多謝母親。只盼母親早占勿藥,就是我們做小輩的造化了。”隨又遞出了手中的銀匙。

母親卻搪開他的手,“以往是我誤會那孩子了,我總說她是尉遲度那奸人送給你的,必然是一丘之貉,對你另有他圖。我真是沒想到,風塵中竟還有這一等情真性烈的女子。不過話又得翻回來說,又不是讀《女兒經》長大的閨閣,非一個男子終身不可,也太死心眼了,這不是傷你的陰騭嗎?你才為了她那樣大鬧,也就不枉你們相好一場了,等明日酒散盡,就把這晦氣也放下吧。何況你既鐵了心要迎娶她妹子——這又是你的誠摯感動上蒼才盼來的奇緣,就為這個,你也不該積郁在心,要認真地舒貼扶養才對。等新婦過門後,你們小夫妻生幾個兒女,常到我跟前來吵吵鬧鬧的,娘的病好得比什麽都快。所以頭一樣兒,你自己先得好好的,莫要再縱酒傷身了。”

詹盛言想不出該怎樣告知母親,他和珍珍將不會有婚禮,也不會有兒女,他甚至再也不可能擁有她。他只好等待滿心的酸熱退去,再單單點一點頭,“是,兒子記下了,兒子一定修身養性,絕不會再喝多了。”

太夫人朝他端詳半晌,眼睛亮了亮,笑道:“你的眉眼越長大越不像你爹,倒很像你外祖母當年。唯獨一說起謊來,你這一份神氣卻和你爹一模一樣。”

一霎後,詹盛言也笑了。他把匙子在藥盅裏攪了攪,重舀起一勺湯藥,輕輕吹過,便舉起在母親口邊:“來。”

他服侍著母親喝過藥,漱了口,便扶她臥下,為她輕輕捶著腿。詹盛言聽著母親的鼻息慢慢平緩下來,但他自己的心緒卻似被一匹不可馴服的野馬拖拽著狂奔。不過就在短短一天之前,當他坐在這裏,為母親做著這些看護寒暖眠食的瑣事時,還在滿懷幸福地想著“她”——這些日子裏,他就沒有一時一刻不在想著她。他的心同時充滿了念憶與憧憬:他憶起很久前,有一次他為素卿攀山采藥,不慎被荊棘戳破了手指,她竟直接就把他指尖放進了嘴裏,拿舌尖替他吮去鮮血,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流血;他也在期盼著交織的綢花與喜娘的祝歌終將他與珍珍結合在一起的新婚之夜,但他更為期盼的是其後的每一天每一夜,他將親手為珍珍溫藥調羮,為她添衣掖被,如同父母呵護子女,醫者照顧病人,他將用與生俱來的體貼女子的細致天分去體貼她每一點兒喜怒哀愁,他將只為她的幸福和安寧而活,他已活了整整三十五年,卻從未找到過任何比之還要正當的理由。

他想給珍珍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但他沒想過,他給她的“一切”起始於“負罪感”。他一點兒也不怨珍珍對他的激烈與冷血,不管他再怎麽勸導她,她也會認為自己對姐姐白鳳的酷死負有責任。詹盛言再了解不過“負罪感”將如何徹底地改變一個人,如積水壓垮堤壩、細流滲入沙粒;假如他是珍珍,也不會願意與自己扯上一點兒關系,誰會想和他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有什麽關系?

韓素卿、白鳳、白珍珍,他用盡了真心去愛她們每一個,而她們每一個最終都被他重重地傷害,就連他摯愛的母親——詹盛言望向母親已睡沈的面孔,輕手撫了撫她額上的白紗。

有時他但願自己還是個傻乎乎的小男孩,母親還能夠解答他所有的疑惑,比如為什麽鳥兒有翅膀?比如人們為什麽學不會飛翔?詹盛言只是想問問娘,一個百戰百勝的奇才神將,究竟是怎樣在自己的人生中永遠一敗塗地?

假如其他人面對這般嚴厲的詰問會感到心悸,那麽詹盛言只感到了口渴。

他向母親望了末一眼,悄悄地起身下簾。

他的房間早被重新收拾過了,但依然餘留著暴劫的殘跡。詹盛言將手撥了撥酒櫃上那一對歪歪扭扭的鎖扣,猶豫了一下,就拉開櫃門。他取出一壇稍微柔和些的燒酒,剛要對準嘴巴,腮角卻猛一鼓。他回身走幾步,把酒倒進了窗根下一株羅漢松的盆栽裏。但只倒出一半,他又反悔了,他迅速地翻轉過壇口,把剩下的酒一滴不漏全送入了自己的喉嚨。

這就是酒最為神奇之處,它會讓人把一切都搞砸,但只要兩杯過後,它就會令你高高興興地忘記你又搞砸了。

詹盛言的眸子前蒙蒙地起了霧,再往後,就是一片虛空。

少頃,那虛空發出潺潺的低響,碎光如雨而降,閃閃爍爍的光帶中,湧現起兩彎身影,姍姍向他走過來。詹盛言看見素卿與珍珍從遠遠的兩端直來到他身前,同一刻擡起臉,凝望他。他張開雙臂,把她們一起擁入了懷抱。她們在他的臂彎裏倏然合為一體,但一雙薄肩上卻生出了兩顆頭顱、兩張臉,臉上是毫無二致的、令人心碎的顏容。詹盛言的目光輪番流轉,素卿和珍珍都向著他微然一笑,將共用的身體貼緊了他。

霎時間,他們已一絲不掛,他們像開天辟地的遠古巨人一樣龐大,一舉一動都引起颶風與地震。詹盛言從未進入過素卿或珍珍的身體,但現在他進入她的身體——她們的身體,如同早已進入過千百萬次一樣。潮汐嘯湧,星辰似雪片一樣翻卷,懸崖在塌陷,怒海將浪花投擲向天穹,華彩的光環騰起在將滿的乞缽之上,荒寂的山林中猛獸在諦聽著,聽見青春反覆吟詠著煙火與洪鐘大呂。

他絲毫也不急著到達最終的痙攣,他只是在這一具美得無可比擬的裸體上無窮無盡地起伏著,當他的手愛撫過這裸體細弱的腰肢時,它兩條頸子之上的兩張臉容一張在狂喜、一張在嘆息。他用眼眸和嘴唇收割著她與她的每一次變幻,如同河海之上的雲層收割每一滴水露,如死神收割每一縷游魂。

她們用兩手摟緊了他,他把頭埋進她們的臉頰當中。而在其他的鏡子裏,有一只雄獅正俯向一只雙頭的白孔雀,有一顆巨大的星沈落在兩棵樺樹之間[11]。

詹盛言聽見素卿與珍珍同時在他兩耳旁發出喃喃的細語,他無法分辨出任何一個音節,但他明白了她們的意思:

時間到了——

滂沱大雨驟然噴湧,雌雄巨人的身軀劈開了鴻冥大荒,天升地陷之間,僅餘下詹盛言一個人裸身赤足地行走在無垠的大水上。他心焦如焚地環顧著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呼喚著:“素卿!素卿!珍珍!……”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但並不是發自喉中,而是自水底一波波送上的回音。他跪倒在水面上,隱隱見到有什麽在水下放射著幽光。

他伸手去打撈,起初他以為那是一朵白色的睡蓮,接著他就看見白鳳的臉躺在他掌心間,無聲地張開她那一對幽深如碧海的眼眸。

詹盛言自己也張開了眼,他仍有些離恍,摸了摸身下的繡被軟衾,方才醒悟之前的離奇景象不過是醉夢一場。正欲重新入夢,卻聽有人低低地喚著:“公爺?公爺!”

他定睛一望,見岳峰躬立在床外,那一張瘦骨嶙峋的臉孔好似是地獄的信使。

詹盛言明白不會有好事發生,但還能有什麽更壞的?他舉手敲了敲前額,宿醉的頭痛令他急欲再次昏睡。他極度煩躁地問:“什麽事?快說。”

岳峰在床腳的瑞獸香爐和描金箱籠間游離著目光,好似在尋找一件器物,只要呈上它,就呈現了一切。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張紫檀鏤雕的大床邊、這個應有盡有的世界上,唯一一件足以呈現一切的器物,就是語言。

“珍姑娘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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