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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萬艷書 下冊》(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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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忍觸

翌日一早,白鳳去謁見尉遲度,歸來時卻懨懨垂淚。還是憨奴背過人說,姑娘心情不好言語無狀,惹怒了九千歲。而還不到第二天中午,安國公詹盛言與白鳳之妹白珍珍訂婚一事就已在槐花胡同裏傳得盡人皆知。

去年年中,白鳳遭人潑糞,今年一開年,她又被挪班的二龍搶走了在懷雅堂獨占鰲頭的風光,緊接著又爆出與九千歲起齟齬、與安國公斷交的新聞,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這位一等一的紅倌人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據不止一人說,撞見過白鳳在煙霧彌漫的房中獨坐嗟呀,形影相憐。

到了三月下旬某一夜,已在懷雅堂紮下根的龍雨竹攜妹妹龍雨棠在本屋大宴賓客,恰好同為“四金剛”的蔣文淑和楊止蕓也在席上,客人們酒酣之際,鬧著要湊齊金剛陣,硬是將對屋的白鳳也拽了來。

龍雨竹轉動著她那雙黑睛特大、光亮靈秀的雙目,假惺惺為白鳳捧了一杯酒道:“自從我搬來,哪一夜不鬧到四更天客人也散不了,多擾姐姐的清凈了。借這一杯酒,給姐姐賠罪。”

另一位“金剛”楊止蕓很當得起楊太真的那個“楊”字,一副妙軀高碩艷麗、曲折緊張,笑吟吟地也捧了一杯酒道:“真羨慕姐姐,我們哪一個不是時時客來客往,不是牌局就是酒局?唉,就是白給我們清凈,我們也享不了,虧姐姐有這一份境界。”

蔣文淑仍是那一種玉膚朱唇、清瘦可人的模樣,滿面瀟閑地倒了一杯酒,最末來敬,“鳳姐姐,我不特羨慕你,我還佩服你。近些年你一直只做著兩位客人,安國公這一去,姐姐就單單伺候九千歲一位。哎呀,算起來九千歲也有好久沒叫過姐姐的條子了吧,姐姐一人獨守,竟不是個朝秦暮楚的倌人,倒成個貞婦了呢,簡直該立牌坊。”

“四金剛”是齊名,表面上雖也姐姐長、姐姐短地熱絡親近,實際上常常為搶客人、拼名氣而傾軋不休。其中白鳳因受到尉遲度與詹盛言——一個有權有勢、一個有錢有身份——雙雙力捧,總強壓其他人一頭,令其餘三女不滿已久,此際趁白鳳初顯頹勢,她們竟爾將彼此間的舊怨擱置一旁,同仇敵愾地踩低白鳳,擠對她花運衰敗。

這一點兒小九九,又怎能逃得過白鳳腹中的一把鐵算盤?她當即就放出金石相擊的冷聲,先行端杯回敬雨竹道:“姐姐不用歉疚,妹妹知道你已是盡力而為,前半夜在樓上和李公子睡,後半夜又假作出條子溜到樓下和張大人睡——喲,張大人在那兒呀,”她邊說邊拿眼睛點了點一位席間的客人,又回睨著雨竹笑道,“太辛苦了,要不然客人們挨到五更天也散不了。”

諸客嘩然,雨竹自己也是怛然失色。她與白鳳常年鬥法,深曉白鳳不服輸的個性,但以往鬥得再厲害,也只是暗潮洶湧,誰也不至於當眾抖出對方床笫之間的醜聞來。饒是雨竹機變無雙,也被鬧了個手足無措,一張娃娃面上的鼻中玉筋都垂下來一截。

白鳳早就仰杯自飲,又轉向止蕓道:“姐姐羨慕我的境界?我還羨慕姐姐呢。也就幾個月前吧,你還為了柳大爺跳槽差點兒在傅家東園把文淑姐姐撕打個半死,氣得放話說再不和‘那個小浪逼’同出一臺,這一轉眼你們姐倆就又有說有笑的,嘖,這才叫境界,我就拍馬也追不上。”

止蕓曾因大客柳夢齋被文淑撬走而對其大打出手,但事發時只有幾位倌人在場,故此這件事僅限於坊間的捕風捉影,此時由白鳳口裏吐出,那就是側證確有其事,不僅是止蕓,連文淑的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

二人剛剛囁嚅兩句:“鳳姐姐你可真會——”“姐姐白說笑——”白鳳早將杯酒一幹,端了第三杯酒就直逼到文淑跟前說:“我可不敢講自己是不是貞婦,但姐姐可是個十足十的婊子。對了止蕓姐姐,”她半斜過眼朝止蕓道,“你可曉得柳大爺為什麽跳槽?就因為文淑姐姐在背後造謠說你姘馬夫。實際上文淑姐姐是倒打一耙,姘馬夫的就是她自個兒!是吧文淑姐姐?”白鳳笑轉向蔣文淑,將手裏的酒杯往她杯上重重一撞,“你們貴連班的車把式頭子,姓馬,據說下頭也和驢馬似的——”

“白鳳!”文淑潑酒而立,一向柔順淡然的五官糾結在一處,身體亂戰,“你瘋了!”

座無虛席的花樓之上一片肅靜,先前的嘩叫一一止息,無一人不屏息以聽。這些人早見慣了小班倌人含沙射影,但從也沒見過白鳳這樣地位的紅倌人當面鑼對面鼓地敲打其他紅倌人,叫當席許多官員們來看,這簡直就和某一位大員當朝死劾同僚一般驚心動魄,都等著看白鳳如何收場。

白鳳擡動起她深窈力透的雙眼在其他那三位“金剛”的面上輪轉一遍,收起了所有笑意道:“我瘋了?瞧瞧這一屋子男人吧,一個個滿臉滿肚子的猥瑣貪婪,給咱們拾鞋都不配!咱們卻只為了一臺酒、一桌牌,就心甘情願地坐在這兒聽他們吹牛,聽他們的謊言和屁話,被他們戲弄侮辱,一邊受辱一邊賠笑!分明是清清靜靜的女兒家,過得卻比五胡亂華還要亂!心比天高,身似土賤,你們竟還要恬不知恥,自命非凡?我瘋了?!”

她伸直手臂將酒杯擡起在身前,輕輕一繞,一飲而行。

頃刻間,她身後就升起了大風橫掃過麥田一般的人聲。

白鳳瘋了——這一傳言就始於這一場夜宴,不知是不是由於這不雅的風聞,還是上一次的不快,總之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以往離了白鳳飯也吃不香的義父尉遲度竟再沒有召見過這位義女一次。到了四月底,最新的傳聞就是——白鳳完蛋了。

大家紛紛感慨,不想一位稱霸花街數年的名妓塌起臺來,居然會這樣快。

“都說我完了?我、完、了?”白鳳對鏡自問,又“噗”一聲吹燃了手中的紙煤,隨之噴出了一口煙來。她盯視著鏡中,望著自己消弭在一片迷霧之後。

這一副自憐自傷的情形雖未落入白珍珍眼中,但珍珍心會神摹,已然是猶如親睹。“都是我害的,不是我,鳳姐姐也不會這個樣兒。”

書影挨坐一旁,款款安慰著:“姐姐,你一睜眼就傷心,這樣下去可不行呀。”

珍珍將眉間的蹙痕略為一舒,“是我不好,總看著我傷心,你也不痛快。”

“我倒是小事,只姐姐你瞧,公爺派來這許多人守著姐姐,”書影把窗外影影綽綽的侍衛們瞭上一瞭,壓聲細言,“就叫他們天天聽著姐姐這個待嫁新婦長籲短嘆,也太不成個體統。”

珍珍面露愧色道:“妹妹說得對,虧我還白白大上你幾歲,思慮竟不如你周全,那我們說些高興的事情吧。是了,我還忘了告訴你,昨兒公爺和我談過了下一步如何安置你,你自個兒聽聽有什麽不妥。”

書影一楞,“如何安置我?”

珍珍點頭道:“因著公爺的身份,等我出閣後,我娘也不好再在這一行混事兒了,所以她打算把這所懷雅堂整個盤出去。公爺為她在王府井大街買了一棟宅子,回頭你就先和我娘一道住在那兒,還是老把戲,名義上是她的婢女,實則就算是我娘家妹妹。等過兩年尉遲太監淡忘了你們祝家,咱們再從長計議。”

書影聽過後,半晌不語。珍珍端詳著她道:“怎麽?你是不是害怕我娘?別怕,她本性其實一點兒也不壞,但只她願意,她就是世上最好的母親,她會把你當成我親妹妹來待的。若或她再有什麽冒犯你的地方,你就只管同我說,我替你做主。”

書影萬般感慨道:“好姐姐,你和公爺正當著人生頭等大事,卻還勻出空兒來顧著我,我可真不知怎麽感激你們了!可是……”

“可是什麽?妹妹你還有什麽顧慮?”

“姐姐你忘了,我在這裏還另有一位姐姐呢。我那萬漪姐姐她為人太柔懦,我擔心我要是不在,我們屋裏的小霸王佛兒還不知把她欺壓到哪一步。而且我是發過誓和萬漪姐姐相互扶助的,怎能只圖自個兒的前程,就把她一個人扔下呢?”

“那,我聽我娘說,貓兒姑有意把院子盤下來。要不然就拜托貓兒姑看顧你,等我走了後,你幹脆住在我這細香閣,同我從前一樣,盡管身在花街,卻與塵不染。”

“難為姐姐居然這樣為我考慮,不過——”

“你說嘛,不要緊。”

“不過我要是留在這兒,又該想念姐姐你了。我也不是全為了自個兒,姐姐不也常說,白家媽媽不許你和倌人們來往,鳳姑娘又不得空陪伴你,所以你連一個朋友也沒有,現如今有我陪你談談說說,你倒開心些?所以我想,姐姐出閣後,雖然必定和公爺琴瑟和諧,但公爺是男子,也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盡在內房陪伴姐姐,那些個下人也和姐姐談不到一起去,要是我能陪著解解悶,姐姐的精神也好些呀。”

書影說到後來,憋不住紅臉一笑,“說過來說過去,我自己也不知該去該留,白鬧得姐姐怪煩的。”

珍珍念了句“阿彌陀佛”,也笑著向書影臉上端詳一回,“妹妹你又想顧著你萬漪姐姐,又想顧著我,一片仁厚心思,當真是‘見於面,盎於背’[6]。不過可叫你說到我心坎裏了,我好容易遇見你這麽個投緣的妹子,實在也舍不下。不要緊,反正還有時間,咱們總能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珍珍剛說完,就起了一陣烈嗽。書影老練地捧過茶盞,餵珍珍抿上一口,珍珍卻又從嗓子眼裏發出了兩下嘔聲。旁邊的張媽和小滿立即置好唾盂,下一刻,珍珍已嘩一聲大嘔了起來,直掙得滿面赤紅,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有所緩和。

張媽一壁收拾,一壁很不滿意地說:“姑娘你自個兒瞧,吐出來的就是一汪清水。你不好好吃飯睡覺,卻沒事兒就念著鳳姑娘發呆流淚,這馬上就是喜日子,到時可怎麽禁得住?”

小滿也埋怨道:“就是,明明前一陣都好多了,姑娘偏不知保養,成心作踐身子。真要病倒了,媽媽準饒不過我們,姑娘也替我們想想呀。”

珍珍伏喘著,半是撒嬌半是鬥氣地說:“都別叨叨了,嫌我還不夠難受嗎?去把唾盂倒了,再把香爐清一清,重新熏上一爐子香,等煙氣淡一些再端進來。”

二人鼓著嘴出了屋,書影這便靠上前輕輕捶著珍珍的脊背,關切道:“姐姐,你這會子覺著好些了嗎?還要不要吃口茶?”

珍珍回身挽過她手臂,就握著她兩手道:“妹妹別擔心,我慣來是這樣,沒關系,你別學她們蠍蠍螫螫的。”

“好姐姐,張媽說得沒錯,你才好了些,萬不能再憂思感傷。”

“影兒妹妹,多謝你這樣關心我。”

書影方要答話,忽地門簾一啟,隨見張媽走入,含著笑報說:“姑娘,咱姑老爺到了。”

書影立即舒了一口氣道:“這可好了,詹叔叔一來,準哄得好姐姐。”

還說著,詹盛言已微微躬身進了屋。他今日穿一襲玉色起花錦袍,腰系金絳環,愈襯得體態魁梧、神姿高徹,就仿佛身前有兩列無形的蓮花燈將他從神座上引下來似的,照得滿室寶光。縱然書影還是個芳心未展的半大孩童,望之也一陣心頭亂跳,她起身叫了聲“詹叔叔”,就低著眼垂註腳面。

珍珍倒只管穩坐,不過眼眶卻忽一紅。她避過了目光,抽出一方手絹在眼底擦動了兩下。

詹盛言朝珍珍一望,見她穿著刺繡蘭花的淡粉褙子,配著淺白羅裙,仿似空谷幽蘭一般,神態空寞,並不向這裏一顧。他便先轉向書影道:“小侄女,叔叔給你帶了禮物,已叫人擱在你屋裏了,還有你兄長的來信。”

“我大哥?!”書影猛地擡起頭,又驚異又激動。

他笑笑道:“祝公子現在我遼東的一處別業裏養病,身子好多了,可以提筆寫字了,詳細情形,想來祝公子都已在信中親筆說明,小侄女一閱便知。你若有回信,也交給我就行。”

書影連聲感激,心急火燎地跑回到自個兒屋裏讀信去了。

這一頭張媽前來奉茶,詹盛言沖她搖搖手,叫了聲“岳峰”,他的長隨岳峰便送上一個黃楊木大提盒。盒子兩尺來長,高寬各有一尺,頂上安著黃銅提手。

珍珍投以一瞥,一面掖回了手絹道:“這又是什麽?我都說了好多回,你別總買這個送那個,都快堆不下了,我這裏又不是廟,還等著你上供。”她聲線裏雜著些慘音,但語氣卻甚為親昵。

詹盛言整衣在另一端坐下,細瞧著她道:“這裏不是廟,你卻是菩薩,凡世上有的我都想拿來供奉你,沒別的祈願,只求小菩薩大發慈悲,賞我一個笑臉。”

岳峰早將那提盒放下,抽開了屜板,取出一個金發碧眼的白瓷洋娃娃,在娃娃後背的機關擰動兩下。那娃娃竟奏起了叮當樂聲,還踢動著兩腿,就在案頭跳起舞來,紗裙蓬轉,可愛至極。

珍珍究竟是小姑娘,馬上瞪圓了眼睛,等洋娃娃舞過一曲,很驚奇地笑道:“這是打哪兒來的?”

“法蘭西的國王進貢的,太後賞了我。我一個大男人要這幹什麽?想著你會喜歡,就拿來給你了。”——當今太後正是詹盛言的長姐,常對這個弟弟有各種頒賜。

珍珍便也一笑,欣然抱起那娃娃在懷內把玩,“那我就沾你的光了。”

詹盛言但見這機巧玩具把珍珍引得頻露歡顏,不由也笑起來,“都好幾天了,這才見你一點兒笑。”

可誰知聽了這話,珍珍倒顯出一副悻悻之態,又把手中的娃娃放開在一邊,“我實在笑不出。我一想起鳳姐姐……”

詹盛言打斷她,“你鳳姐姐是脂粉隊裏頭一位英雄,沒有她越不過的坎兒。”

“可姐姐近來實在消沈極了。”珍珍冷不然有些想念酒,她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就那麽一點點酒,連一兩都不到,卻竟神奇地擡開了壓在她心頭的千鈞之重。可她現在沒有酒了,她要被自個兒的心壓垮了。她把兩手托住了心口,費力道:“你原本也深愛姐姐,便將她一起娶回家又何妨?我願以小星見大婦之禮來對姐姐,總不叫你夾在中間為難就是。”

詹盛言斬截道:“這話我答了百十回,我從來就沒有過享齊人之福的念頭,你也別再黏滯了。”

“但姐姐她太叫我揪心了。今兒破曉時分,我還聽見她在前頭吹簫,簫音簡直斷人心腸。”

“罷罷,你我夫婦本是一體,有些話我也不瞞你。你當我布下這些人是為什麽?”

珍珍見他手指廊外那些侍衛,遂搖首道:“我早說了,這陣仗大可不必。”

“明裏說,是因為你已與我定親,但所居之地魚龍混雜,我不得不嚴申門禁。實際上,我擺下這陣仗,只為防一個人。”

“誰?”

“你姐姐。”

“姐姐?”

詹盛言低沈了眼光,將兩手的指尖一起抵住眉骨,“依我之見,最好是把你們二人盡早隔開,直接將你接走安置在我泡子河的別院中,屆時從那裏出閣便是。但你娘卻說,有她在,準鎮得住你鳳姐姐,且事情不可做絕,怕徹底激怒你姐姐反為不美。因而我只好出此下策,用這些人守著你,饒這樣,我也是日夜懸心。若叫你與你姐姐天長日久地共處一室,那我可就懸足了一世的心。按說我真不該背過身評論人,但你總提起姐妹同嫁的話頭,我不得不和你剖明這一層。你姐姐她狠絕好勝,且狡獪多計,我從前是很欣賞她這個性的,如今卻怕極了她這個性。正如你所說,她待我太過癡情,此時在絕望之際未必不肯和你共侍一人,但以她的醋心,絕難容忍丈夫愛其他女子更甚,遲早將生出不利你的圖謀。”

珍珍絕少動怒,聽了這一席話卻動了大怒,霎時臉兒一冷,結起冰霜般的神氣,“鳳姐姐從小為著我做了無數犧牲,連帶你也是姐姐犧牲給我的,你我都該把她當恩人月老一樣敬奉才是,怎麽你竟赤口白舌地說姐姐會有不利我的心思?盛公爺,我和鳳姐姐是共生死的姐妹情誼,我聽不得人詆毀我姐姐半句,你再有這種話,你我的婚約就此作罷,你也請快快離了我這裏吧。”

詹盛言見惹怒了珍珍,又惶又急,趕忙就滿口謝罪。連張媽也看不過眼在一邊幫腔,陪著苦苦央告了一番,這才換得人家回顏。

珍珍嘆上一口氣,總算是取消了那一聲拒人千裏之外的“盛公爺”,先柔語向詹盛言喚道“大哥哥”,又動情地說:“我也明白你的顧慮。姐姐的確有通天手段,可那不過是她本性聰慧,且落在這地方,就是個面人兒也把心熬鐵了。但姐姐對我的心卻從無絲毫更改,那天她來見我,非但沒有怨言,還開導我,叮囑我說——”她原想說出姐姐叫自己故作愁形以博人憐惜的話來,但想到詹盛言適才對白鳳“狡獪多計”的評語,便又將此節按下不表,單淚眼婆娑道,“總之我覺得姐姐根本不接受你我之間是前世緣定的說法,可她卻依然願意為了我退讓,待我的一片深情真叫我汗顏無地。我若再屈了她的心,那可就不配為人了。”

詹盛言再不敢魯莽,只可婉轉陳詞道:“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萬萬禁不住你再有一丁點兒的閃失了。我做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好似你娘原本也是很疼愛你鳳姐姐的,但因有了你,就把全副心思移到了你身上,在我也一樣。我對你姐姐本也是敬愛有加,要是才有什麽失當的言語,都是出於太寶貝你的緣故,只盼你見諒。”

珍珍又悄悄拭一拭眼角道:“正因著這樣,我才更加地可憐姐姐。”她微一作想,便捧起那被擱置一旁的洋娃娃朝詹盛言遞去,“大哥哥,不如你拿這個去姐姐那裏瞧瞧她吧,也逗她開開心,好不好?”

詹盛言哭笑不得地擋開那娃娃,“傻孩子,想讓你姐姐開心,這麽個娃娃可差得遠,哪怕我府中那一個‘娃娃大哥’也沒戲,除非是我把自己這活人給了她。可我早就是你的——從來都只是你的。”

珍珍把娃娃收回在膝上,垂目怔怔道:“那怎麽辦呢?我去瞧姐姐,她總不肯見我的面,說是不願我瞧見她心情不好,可我實在是心疼她。”

詹盛言仿似覺出白鳳摧心憔悴的一雙深眸正幽幽地釘住自己,他忙擡手拂開了面前一縷欲盡的斜陽,“你心疼她,我就不心疼?我比你還要慚惶萬分。與她分手,在我已是把方寸心頭做了戰場一樣,真是下了大狠心才割舍利索,要見到她的淒涼之態,我難保不會和她牽纏不清,萬一叫她徒然生出不該有的企望,不單增添她的幽情怨緒,只恐怕……你又要說我以私心揣度人,但——唉,你鳳姐姐怎麽怨恨我我都不怕,那都是我該受的,但我做夢都害怕她起一點點怨恨你的心思。”

“就算姐姐怨恨我,也是我該受的。”

“和你什麽相幹?這話我也和你姐姐坦坦蕩蕩地交代過,我起初眷著她,不過是在她身上,我總似感受到了素卿的餘澤一般,我又怎猜得到,那竟是為著她與你朝夕親近的緣故?若我也能夠未蔔先知,定不會結下這一段孽緣,只安心等候你回來我身邊就是。反正上天鑒察,罪人只是我一個。”

珍珍淺嗽了兩聲,把小嘴一撇道:“你也別把什麽都往自個兒身上攬,縱是你未蔔先知,卻不成孑然一身等上個十六年?”

“莫說十六年,六十年我也等得,只怕你嫌棄。”

“嫌棄?”

“等你六十年,我已是垂垂老翁,怎好再請你這亭亭少女來做梨花樹下的海棠[7]?”

珍珍啐一口,半擰了眉兒笑道:“饒你還是帶過兵的人,說起話卻這樣肉麻。”

他見她顏色稍霽,更逗引著道:“這就嫌肉麻了?我還沒吟詩呢。”

她好奇道:“你要吟什麽詩?”

他撫了撫唇上的兩撇烏黑細髭,慢吟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

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裏珠簾半上鉤。’[8]——傷老也!”

這一回珍珍“嗤”一聲,抱住那娃娃歪頭笑道:“吟詩還要背小註,大哥哥,你這下可真成個老頭子了。”

詹盛言凝著她一笑道:“我足足年長你二十歲,可不就是個老頭子?”

其實他比白鳳也長出了十三歲,但白鳳生就艷媚大氣,談吐行事又老辣無比,以至於詹盛言甚少感覺自己比她年長多識,有時反過來還要受她的提點照拂。而珍珍原就是澄凈嬌嫩的樣貌,兼之身姿嬌小、芳情悱惻,這時懷抱著那瓷娃娃,臉上的顏色比娃娃的瓷釉還白些,更似個依人的病童,仿佛身與心都脆弱得無力自支,時時需要人捧在手心裏呵護。

詹盛言仍沈浸在珍珍的幽韻之中,乍聞得橫聲旁來:“哪裏有這樣漂亮的老頭子!”

珍珍先投去一瞥道:“張媽,你老又說什麽歪話?”

“怎麽是歪話?”立在門際的張媽把眼睛一鼓,“胡同裏的姑娘們就不消提了,連那些個跑堂的小鱉腿子都說,只一見咱姑老爺這一副面貌風神,真叫人恨不得變成個女兒身,任隨他——”

“張媽!”珍珍早一陣猛嗽,一手還摟著那娃娃,另一手輕捶著炕案道,“你再瘋言瘋語,我可告訴給我娘去。”

詹盛言見珍珍著急,笑著擺一擺手,“岳峰,你帶張媽到外頭伺候。”

岳峰連哄帶架就把張媽推出了簾外,“您就別跟著裹亂了。”

張媽兀自嘟嘟囔囔的,還側著耳偷聽內房的動靜,但聽詹盛言的聲音在那裏道:“張媽最怕你娘,你何必唬她?不過是順口瞎說而已,別計較。”

珍珍遲了一遲,忽低著聲兒道:“我只嫌村俗難聽,她倒沒瞎說。‘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9]”

張媽前後三世也不曾讀過《孟子》,當然是聽得一頭霧水,忙就和岳峰打問:“我們姑娘說的是啥?”

岳峰心知若不解開這位老太太的疑團,準被她糾纏個沒完,只好捺著嗓子道:“姑娘是借孟子的話,說瞧不出我們公爺之俊美的,統統都是瞎子。”

張媽馬上笑出了一臉褶子,“姑娘的臉皮就是薄,明明一樣的話,我說就不行,偏請出孟聖人來說。不過呀,我瞧咱們姑老爺非但人生得俊,脾氣也好,一點兒不像外頭說的那樣嘛,比我們姑娘的脾氣還好得多呢。”

壓不住的苦笑在岳峰瘦棱棱的臉孔上浮起,“我們公爺的脾氣比外頭說的還怕人,但有人敢拂其逆鱗,嗬!可遇見了姑娘後,簡直變了一個人,成天笑瞇瞇的,連酒都不喝了,這真算您老人家趕上了。”

“你說說!從前我們姑娘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半點兒精氣神不見,整日裏就是個敲魚念經,花骨朵一樣的年紀,過得倒像個尼姑,自打認識了姑老爺,那是說也有,笑也有,臉上也見血色了。這可不就是人家說的‘天’什麽‘合’什麽?”

岳峰忍俊不禁,“天作之合?”

張媽一拍大腿,“對!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

此時已是孟夏天氣,但因珍珍體弱,臥房外仍掛著夾簾。張媽和岳峰的悄語都被攔在了簾外,便有一兩聲漏進去,裏頭的人也無暇辨聽,只全心貫註在彼此身上。

自邂逅一日起,詹盛言無一日不來此探訪珍珍,先時她因被他的激情所感,言行間也往往單純奔放,及至訂婚後,加之白鳳的影響,她反而又拘束了起來,總是語不及私、持禮自防。故此詹盛言不意珍珍竟忽然間發此情語,一恍惚便從春閨日暖回到了石屋天寒之中,一顆十七歲的心臟又突突跳動在他中年人的胸腔裏。

他目不轉睛地望她,連眼中的亮光都年輕了起來,撫頜笑道:“多承謬讚。不過許多年潦倒風塵、坎坷湖海,早把我磨得不成樣了。真不是自吹自擂,我少年時在遼東,數不清的人天天和我說我真是顏如宋玉、貌比潘安,聽得我煩不勝煩,回回臭罵他們一通,結果你猜怎麽著?他們說,我發起火來實在是英俊非凡,請我再多罵上兩句。在這上頭,你可遠不如上一世有眼福,只可對著個老頭子。我倒真希望你能一睹我十七歲的模樣。”

他原是插科打諢,誰知珍珍一笑過後,卻又板正了臉色道:“你別張口‘老頭子’、閉口‘老頭子’,我聽著真不入耳。照這樣說,只有十七歲好,那一過了十七歲,幹脆人人都不要活了。人這一生從幼年到青年、從壯年到老年,面貌要歷經多少變化?就心性也會隨年歲一變再變。難不成今日的你和十七歲時是一成不變?而我呢,縱有個陽神不散、穿越兩世,也早已生起了新六根,熏染新習氣,忘失舊識,另受苦樂,從素卿那一份矯捷爽朗到眼前這一身病弱,就算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但你不照舊隔著個鳳姐姐就感到了我,我也頭一眼就把自己交付給你這個素未謀面的生人?就靠一只鼻子兩只眼的臭皮囊嗎?不過是借著這一張臉,認出其後的氣機相感罷了。”

她已有些發喘,仍掙著軟聲道:“我從沒問過你所愛的究竟是我的前生,還是現世,只因我曉得總有些什麽,任憑一個人的身份心性、年歲面貌如何改變,任憑一生一死,識神轉遷,也永不更改的,不論我叫韓素卿還是白珍珍,你叫石頭還是詹盛言。就比如是明珠蒙塵,便塵跡再厚,只要有慧眼,一樣認得出透塵而出的寶光。你是十七歲也好,七十歲也罷,瞧在我眼裏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我瞧的本不是這一張塵霜人面,是那後頭的明珠。”

一口氣說了這一大段話,她已是低喘個不住。詹盛言待要遞茶,觸手處卻覺微涼。他忙親手兌了盅溫茶,因見珍珍手內還抱著那娃娃,便一手將茶盅餵到她嘴邊,另一手就為她撫背平喘,“難為你,這麽個小身板,還要長篇大論為我這老頭兒打辯護。”

珍珍在背脊上感到他溫厚的手掌,仿似一股股電流灌註進四肢百骸,倒又被激得猛嗽了一陣。她緩飲過兩口茶,將額頭抵著那娃娃嘟起嘴自哂道:“阿彌陀佛,我也是瘋魔了。”

詹勝言每見珍珍,難不起年光倒流之感,想當時與素卿是何等的青春無憂——那大概是他一生中僅有的毫無憂愁的時光,隔世再聚,他早已經淪為飽染酒色、身心乏倦的中年人,她卻依然是個不沾俗塵的靈慧少女,因此他總生出無以言表的自卑之感。此際卻見珍珍片言只語就將自己的心病挑破,更將一雙天真無邪的清目往他眼中拂來,稍一交接,又不勝嬌羞地垂避,一霎間直令他蕩氣回腸,滿腹的情熱就與她喉間的咳嗽一樣無法忍耐。詹盛言抓起她手中的娃娃往一邊撂開,捧住了珍珍的臉兒,俯下腰身交唇深吻。

珍珍“唔”了一聲,兩手就開始亂推,來回擰著頭,只是一個勁兒別扭。

她力氣雖小,但詹盛言亦有察覺,他馬上停下來。珍珍的面色煞白凝重,躲著眼不看他,這一副模樣令詹盛言感到又惶惑又沮喪。“珍珍,是我孟浪。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你卻一次比一次更抗拒我,為什麽?我以前的確貪酒,不過和你在一起後,我沒再沾過一滴酒,真的,一滴都沒沾過,就進門前,我還特地拿玫瑰露漱過口。我是哪裏叫你不舒服?你到底嫌我什麽?我一定改,沒法改的,我想想該怎麽辦。哪怕你真不願我碰你,那我自此後不碰你就是,總之你想怎麽樣我沒個不叫你適意。但你別跟我打啞謎,好歹把話說出來叫我明白。”

珍珍褪下了腕上的菩提珠在手裏擰著,好半日才吧嗒著水漾漾的兩眼瞥他一瞥,“我……我沒嫌你,我是怕你嫌我。”

“你在說什麽呀?”

“我……我整天要吃很多藥,還動不動就吐,我嘴裏頭有很重的味道,我自己知道。我怕你不喜歡。”

她臉龐兒上淚痕猶積,煙眉似顰,一朵翡翠葉碧璽花半垂在額角,米珠串成的花蕊與她薄薄的眼皮一起簌簌輕顫著——詹盛言只覺自個兒的眼睛、耳朵還有心臟統統被眼前這一幕絆了一跤,摔倒在雲堆裏。

“傻話,傻話……”他近前重托起珍珍的臉,流連著她的雙唇喃喃道,“世上頂尖的美酒,我每一種都嘗過,沒一種及得上你嘴裏的滋味,只輕輕一舔,就叫我醉得醒不來。”

珍珍在他舌尖上戰栗不已,又強撐著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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