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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萬艷書 下冊》(1)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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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醉人

白鳳酒醒時已是傍晚,但只見荒涼的夕照灑在床下,憨奴守在她枕旁,滿面的傷腫,兩只眼也腫得和桃子一樣。

“姑娘,醒啦?”

接著她就一邊為她捧茶擦臉,一邊開始啰裏啰唆地安慰她。就在白鳳忍不住又要痛打她一頓來使她閉嘴時,憨奴說:“姑娘,九千歲讓你晚上去他府裏,還要不要去?”

白鳳一呆,隨之就笑了,“要不要去?你說得好像我能做主一樣。我要能做主,壓根就不會生出來。”

憨奴噙住了兩目的痛淚,“姑娘……”

白鳳又笑了一聲,“你慢慢地哭吧,我可要‘賣笑’去了。你臉這個樣子,別出門了,叫秀奴她們跟局。”

她爬下床,一把甩開憨奴,自己強撐著往前走。她記得詹盛言曾讚美過她的步態,說她“像踏著敵人的屍首往前走”;眼下,白鳳只覺腳底下踩著的全是死去的自己。

走到床罩外時,她木木地立住腳,回過頭來細望,望了好一時,才看出來有什麽不對。

白鳳伸手指住一塊被磨光的地面,她什麽也沒說,但憨奴即刻就懂了。“那獅子,公爺叫人來擡走了。他說那是他老父親的遺物,所以要取回,至於他留在這兒的其他物件,讓姑娘就扔了吧。”

白鳳抽搐著嘴角笑起來,也不知怎麽了,反正“扔了”這個詞在她聽起來,忽然間好好笑。

她轉開頭,走到妝臺前坐下,“給我打水洗臉,梳頭上妝。”

等到了尉遲度府裏頭,白鳳如常飲酒談笑,她一點兒都不擔心自己笑不出來,她小時候常常被貓兒姑蒙在“淑女臉兒”裏、關在“棺材”裏好幾個時辰,放出來就叫她笑,拿指甲掐著她笑,拿鞭子抽著她笑,她練得爐火純青,可以一邊驚恐一邊笑、一邊屈辱一邊笑,當然也可以一邊心碎一邊笑。笑容被雕刻在她絕美的容顏上,如同風幹的鹿頭懸掛在獵戶的墻壁上。尉遲度沒瞧出什麽異樣,只問她是不是累了,白鳳懶擡雙眉一笑,“義父,我早些伺候您上床安歇吧。”

尉遲度上了床,卻並不肯安歇,今夜他分外興奮。白鳳猜他又吃藥了,便不再奢望他早些結束,只盼他快一點兒變換姿勢。一刻鐘後,他命令她馬趴著,白鳳翻過身背對他,終於任眼淚無聲流下。淚太多,轉瞬間就把錦褥洇濕了一塊,她怕尉遲度發現——他頂頂討厭女人的眼淚,便趕緊將自己的臉面壓在淚跡上。她好想放聲大哭,哭夠了,就去死。

當一個在沙海中徙流之人被搶走了最後一口水,一個在逆流裏浮沈之人被奪盡了最後一口氣,死便不再是懲罰,而是恩典。她該感謝生命還為她保留著這樣的恩典。

白鳳感到淚水把半邊臉頰都浸泡得發涼發酸,聽著背後傳來的吼叫,就此做出了決定。

重返懷雅堂時,她照舊乘著那一座三十二擡大轎招搖過市。也不知誰搞的鬼,反正平時難得聽見的路聲今天全部清清楚楚地灌入轎內:

“快瞧,那就是倌人白鳳的轎子!”

“她還抖個什麽呀,不都被糞潑了嗎?”

“哈,聽說那糞水淋了她一臉,都吃進嘴裏了。”

“她那張嘴什麽沒吃過,吃糞只怕是清口呢!”

“都被糞淋了還不走臭運?她要還能紅過今年,那才見鬼了。”

……

白鳳麻木不仁地聽著,隨便有多少人罵她、謗她、咒她、譏笑她,反正總有一個聲音能蓋住他們所有人,就在她耳畔一刻不停,仿如冬季的北風、夏日的蟬鳴:死——!死——!死——!

這動聽的聲音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喧囂打斷,似乎是她的轎子擋住了誰的路,兩邊各不相讓,爭執了起來。吵罵聲越來越大,忽一人叫道:“裏頭是鳳姐姐嗎?”

白鳳覺這嗓音頗為耳熟,便掀開了轎簾引頸一望。路果然被堵住了,對面是一行二十多人的馬隊,還攜著數只鷹犬,騎手們一個賽一個彪悍,擁著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少年郎。

他驅馬來到轎旁,轎窗便把他的頭像整整齊齊地裁出來,古銅膚色,高高的眉骨,襯托出一雙劍削的修長濃眉,下面一雙笑眼明粲又頑皮如初生嬰孩,但白鳳深知,躲在那雙眼後頭的是一位神妙的盜賊,只酷愛偷取一些毫不起眼的小物件,但必要時,同樣也可以眼都不眨地直接取走別人的性命——與他那冷酷的父親一樣。

他父親是通吃黑白兩道的京城首富柳老爺子柳承宗,他是柳家大少柳夢齋。

“原來是你呀,”白鳳露出疲憊而禮貌的笑,招呼他道,“大弟弟,你這是幹什麽去?”

“打獵去。”柳夢齋愛笑,一笑就露出一口馬一樣結實的白牙齒,而他肩頭則抗著一只鷹。

白鳳見那鷹披一身鐵灰色羽毛,嘴尖爪銳,一雙眼閃爍著被雕琢過的黃寶石的光澤,冷厲厲雄赳赳,莫名地令人著迷。她情難自禁地隔著窗伸出手,“這是你養的鷹?”

獵鷹猛一震,揮動起雙翅欲抽打生人。

柳夢齋低喝了一聲,那鷹就乖乖地收翅垂頭,任由白鳳上手撫摸。

白鳳撫弄那鷹一番,讚嘆道:“好威風的家夥,你打哪兒弄來的?”

柳夢齋露出不加掩飾的得意之情,“我自個兒捕來的,熬了五天五夜才熬成,熬得我自個兒都掉了一層皮。”

“你還會這個?都說‘熬鷹’‘熬鷹’,到底是怎麽個熬法?”

“往籠子裏一關,它敢反抗就拿鐵索抽打。剛開始它還和你硬,不吃不喝,嘯叫撲擊。熬上個幾天幾夜,它的毛全掙落了,喙也撞爛了,渴餓得氣息奄奄,一聽見你手裏的鐵索響就嚇得打哆嗦。等耗盡它所有的銳氣和希望,再拿出食物來餵。一旦它肯從你手裏頭吃食,這只鷹就熬成了。”

“這不就是活活地折磨嗎?”

“鷹的秉性自由桀驁,不狠狠折磨一番,怎叫它屈服於人?”

“難道熬過這一回,它從此就屈服了?”

“可不是。”柳夢齋作勢擡擡右手,那鷹馬上就瑟縮不已。他又曲起戴著厚手套的手指在它喙上刮上一刮,鷹即曲頸領受,甚是馴順,“瞧見沒?我雖早把鐵籠和鐵索從它身上撤走了,可它照樣活在裏頭呢,牢牢地記著我既能叫它生不如死,也能餵它水和肉。其實它可比我厲害多了,一抻頭就能啄瞎我的眼,只不過被我嚇破了膽,才把我認作主子。畜生嘛,再聰明,也是蠢。就為了那短短幾日夜的恐懼和薄恩,白白獻上一輩子。”

白鳳攢了兩夜的酒還沒完全醒過來,她渾身都在抽搐著疼痛,心臟像是被關在一只鐵籠裏無望地撞擊,像被一條沾滿了鮮血的鐵索重重抽打。而此刻,柳夢齋——這位最擅長開鎖的妙賊只用一條舌頭就替她打開了她的籠與鎖。她枯澀的發梢新生出閃光的硬羽,雙眼亮起了鷹眼一樣的冷厲鋒澤。

“姐姐?鳳姐姐?”

“嗯?”白鳳方才覺出自個兒在盯著柳夢齋手上那一只牛革纏金絲的手套出神,她聽見了他的呼喚,也聽見了他的狗在吠叫。

他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伸足蹬開一個勁兒往上撲躍的狼狗,“去,金元寶!不許鬧!”又向白鳳微作一笑,“我光顧自個兒說得熱鬧,姐姐不愛聽這些沒意思的話吧?!”

白鳳賊兮兮、慢吞吞地笑了,“我愛聽,大弟弟,我從沒聽過這麽有意思的話。”

柳夢齋“哈哈”兩聲,策馬讓開了道路,“姐姐喜歡聽,我改日好好講給你聽。這陣子我得走了,還趕著出城呢。姐姐你先通過吧,我叫他們起開。”他朝後揮揮手,又拿腳在馬鐙下亂踹著趕狗,“讓開!金元寶,走!”

朝陽耀著白鳳手上鏤空的珊瑚護甲,把她的笑靨襯得燁燁照人,“去吧,祝你打到心儀的獵物。”

大轎過去後,狼狗金元寶仍在狂吠不已,卻被主人威喝了一句,唬得它馬上耷拉下尾巴小跑起來。後頭的惡仆們也耀武揚威地追隨而上。最前頭的柳夢齋掉頭打馬,又在馬背上回望一眼。

白鳳姐姐也要去打獵了,他猜。

與柳夢齋作別後,方才還響徹在耳際的“死”字就倏然平息,白鳳只聽得見轎外你一句我一句的笑語,永遠裹帶著那些她再熟悉不過的字眼:“婊子”“潑糞”“爛汙”“賤”“臟”“騷”……

“停轎!”她大喊,向服侍在側的侍女們揚揚下巴,“下去和轎班說,叫他們掏出鞭子來,誰聚在轎旁窺視議論就抽誰,往死裏抽,抽死了算我的!”

白鳳的轎夫們原是尉遲度所遣,均為身負功夫的護衛,得令便將轎子暫放,三十二名壯漢一起抽出大刀和鞭子,四散驅趕人群。

一陣哭爹喊娘後,街市歸於平靜,大轎再度上路。白鳳拿手攏了攏座下香爐裏升起的龍涎香,濃厚的白煙後,她緩緩擡起了眼皮,兩道凜然的眸光直射而出,似開弓的利鏃。

回到走馬樓時還不到中午,憨奴捧著帶傷的臉面迎上前,“姑娘,才珍姑娘著人過來了,說姑娘回來就去叫她,她要和姑娘說說話。那奴婢去叫她?”

白鳳妙目流光,微微一笑,“不必,妹妹身子弱,何必煩她走一遭?她找我,我就去。哦對,你把剩下那半壇子酒給我拿來。”

憨奴一楞,仔細端詳著白鳳的臉龐;她從沒見過白鳳從尉遲度那裏回來後會有這樣的表情,雖然她根本說不清那是什麽表情。

白鳳獨自拎著昨日餘下的那半壇竹葉青,徑直去往細香閣。她穿過翠竹森森,只見小樓上下多出了一批侍衛,她認出了其中幾個,全都是安國公府的人。白鳳心中一跳,先只當詹盛言也在裏頭,遂沒叫通報就排闥而入。屋子裏卻只有珍珍與書影在對坐著談話,書影一下子跳起來,又囁嚅著喚了句“鳳姑娘”,即低首避走。

白鳳瞪了書影一眼,便在她留下的空位落座。對面的珍珍寶髻松忪,脂粉慘然,滿是心期淒婉之態。她正欲向白鳳開言,卻看兩名佩刀侍衛邁入屋中。

珍珍提了提手中的佛珠道:“你們下去吧,這裏沒事。”

一名侍衛回道:“姑娘恕罪,公爺吩咐小的們務必時時守護著姑娘。”

珍珍無聲地一嘆:“那你們就到外頭守著,我要和姐姐說話。”

兩名侍衛對望一眼,先前那一名低首道:“是,那小的們就在門外,姑娘有什麽事,隨時召喚便是。”

白鳳見這二人早不早晚不晚偏揀自個兒進屋時跟入,轉思下便明白,這定是詹盛言令他們防備著自己因情生惡,而對珍珍做出什麽過激的行為,只不過珍珍為人簡單,參不透這其中的深意;當下又寒心又氣苦,冷笑了一聲。

珍珍卻完全不知白鳳的所想所感,只向前一探握住了她的手,欲語先泣,“姐姐,公爺全和你說了?我們、我們對不住你……”

白鳳一寸寸拔出手來,停一下,反按住珍珍的手背說:“沒什麽對不住的。公爺說了,你和他是天意該當、前緣有註,原是我擋了你們的道,我讓開就是。”

“姐姐,你聽我解釋,”珍珍急得氣都上不來,過得好久,才抽抽噎噎道,“那天,公爺為祝小姐之事到訪,我只瞧了他一眼,卻深覺是碰見了失散好久的親人一般,竟是一面如舊,我想這裏頭定有些不可解的說處。及至公爺告訴我上一世的糾葛,說實話,我聽時也只當是聽故事,可完後一回想,件件舊事的影兒也都還在眼跟前,就仿佛是穿越了六種隔礙[1],洞視了神識死生的往來一般。公爺說,只當我也得了失魂癥,這一回換他來給我醫……”

白鳳但覺珍珍吐出的每個字都似向她抽過來的一記鞭子,她惱怒地打斷了珍珍的哭訴,“妹妹,你不必多說。”

“不,姐姐,你一定得聽我說完,”珍珍嗽一陣、喘一陣,又捧著她那十八子菩提串念念幾聲,“阿彌陀佛,別人不曉得姐姐對公爺的情意,我怎會不曉得?我和公爺說,姐姐對你有恩,便就你和我成了夫妻,也不過是愛情上的夫妻,你和姐姐才是恩愛雙全的夫妻。公爺卻說,我前世為他而死,他要報恩,也要先報我的恩德。我又和他說,姐姐於我更是有全命之恩,我怎可恩將仇報,搶奪她愛人?公爺又說,他原就是我的未婚夫,這不過是合浦珠還、破鏡重圓。我也一再申明,就是有前盟在先,也不成,姐姐為咱們倆做了這麽多,咱們倆也是姐姐僅有的依靠,咱們倆在一起,那不是趕她上絕路嗎?公爺被我說急了,竟拔出刀就塞進我手裏,叫我殺了他。他說他當了這麽多年的活死人,見著我才撿回一條命,我若拋閃了他,不出三天五日他也還是一個死,不如就死在我

手上。他說上輩子他躲了我一刀,如今還給我,叫我把刀往他心口裏紮……”

白鳳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站起身一把抓住對面的一雙細肩,“珍珍,住口吧!”

珍珍卻好似塞耳閉聽,只繼續依依地哭訴著:“姐姐,我一見公爺的面,他一口鮮血就噴在我手心裏。我起小就是個藥罐子,沒一天不忍受著病痛,哪兒還有我忍不過的痛啊?可瞧見公爺那副樣子,我比病得最難過的時節還難過,一時一刻也忍不下去。但凡能安慰他,我什麽都情願,就叫我這病軀上再添上個三災八難,一口氣把這世上所有的苦藥都吞下肚也情願。姐姐,我說不明白,我怎好和你說明白啊……”

白鳳軟身跌坐,滿面的似哭似笑,“你不用說,我明白,我比誰都明白……”

珍珍捧住了淚容,哽咽著又道:“公爺說照六禮[2]行事,時日拖得太長,他等不得,何況他家裏頭太夫人久病纏綿,不如婚禮從速從簡,也好做一個沖喜之用。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親事自來就是咱娘的心病,我這個尷尬的身份,閨閣不是閨閣,倌人不是倌人,說親都沒法子說。如今飛來這一段奇緣,娘說公爺雖和我年紀甚殊,又本是仇家,但他旁無姬妾,且肯以正房之禮迎娶我,也算是求之不得了,就當借這一樁親事化解了上一代的仇嫌,由恩上解怨。於是,他們兩個私底下就商量定了,一個瞞著我發下聘禮,一個瞞著我接了聘禮,等我獲知已經來不及了。我前思後想,再怎樣也該親口和姐姐說,但我真開不了這個口。”

“原來你事先也不知情……”

“姐姐,你信我,我和公爺絕不是拿天外飛來的借口來搪塞你,我們真只是被宿債前緣所牽,常在纏縛,解脫無方。”

“我信不信有什麽關系?你們信就好了。”

“姐姐,事已至此,我可真不知怎麽辦。我若答應這一門親事,那無異於要了姐姐你的命,可我若不答應,公爺又要在我跟前自戕!我怎麽做都是治一經損一經,我該怎麽辦?姐姐,你可教教妹妹該怎麽辦哪?!”好似祈求一樣,珍珍向著白鳳攤開了雙手,露出手心裏的傷疤。

白鳳的心跳停了一拍。她記得詹盛言說,這是韓素卿轉世的印記;但她同

時也記起,珍珍無瑕的小手究竟是如何留下這殘酷的印記。

那是她十六歲的時候,珍珍還不滿十歲,某一夜她得罪了一個大客,但其時她已開始走紅,因此貓兒姑也不再動用“淑女臉兒”和“仙姑索”,而只把她鎖進了堆房[3]裏,不給火燭和水食。結果半夜時珍珍悄悄來在外頭拍門,“姐姐,我給你帶了吃的,我繞著屋子走一圈,你瞧哪裏有光漏進去,哪裏就有縫兒,我把東西給你塞進去。”果然門板下頭有一線光透入,珍珍便從那缺口裏陸陸續續塞進小饅頭塊,還有削得薄薄的橙子片,以供白鳳充饑解渴。白鳳怕她受風,催她快回去,珍珍卻說要陪著她談談天,“一個人吃東西多氣悶呀。”姐妹倆正隔著門說話,白鳳忽就見從門縫裏湧入一片紅光,珍珍驚叫起來:“姐姐,著火了!”

旁邊就是大廚房,爐竈裏的明火引燃了柴草,一下子就燒起來,眼看就要燒進關鎖著白鳳的堆房。開鎖的鑰匙在貓兒姑手裏,去找她要鑰匙再回來救人決然來不及,白鳳情知必死無疑,只哭著和珍珍喊:“妹妹,你快走,別被卷進火裏頭!”她沒聽見回話,她想珍珍準是逃走了。她發著抖蜷縮在地,等待著那一場曾把佛堂夷為平地的大火一路燒過這些個年頭,撲來自己無法逃脫的肉身之上。

訇然之間,只聽“砰砰砰”的幾聲巨響,又是“嘩啦”一聲,屋子的木門裂開一個大洞。煙氣熏得白鳳張不開眼,她只模糊望見洞口的熊熊烈焰之中,有一個背著光的小小黑影。白珍珍,這個連端一碗湯藥都兩手發抖的小女孩,為姐姐劈開了房門,她握著廚房裏那一把夥夫用來劈柴的精鐵短斧,還在拼命地劈著,似挪動太行與王屋的大力神。

白鳳匍匐著從洞裏爬出,珍珍滿是黑跡的小臉露出了一點兒微笑,身體一晃就栽倒在地,兩手裏還緊攥著斧頭。後來人們掰開她手時,她的手心已被烤得滾燙的斧柄活活撕脫了一層皮,鮮血淋漓。白鳳抱住了珍珍,一下子熱淚交流。

淚冷了、血凝了之後,暗紅的傷疤就烙進了珍珍掌心裏,如同永遠地捧著一對姊妹兩生花。

白鳳咬著牙嘆口氣,總是這樣,又是這樣。這個女孩子是她所遭受的一切

苦楚的源頭,是她的饑餓與焦渴,是她的黑屋與猛火,卻也是她的食與水,是她的生命之光。

終究,她伸臂圈住了傷心欲絕的珍珍,“妹妹,別哭了,好了乖孩子,別哭了,有大姐,沒事兒的……”

她開始安慰她,上天哪,居然她要去安慰她!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安慰一個要多少疼愛有多少疼愛的寵兒,妓女安慰閨秀,棄婦安慰新娘。沒關系,誰叫她白鳳這麽會安慰人呢!整個兒的青春,她都是靠著自己安慰自己來度日的。

她安慰得實在太好了,珍珍最終停下了哭泣。恰在此時,雙扉慢開,探進來的是書影。

“珍珍姐姐,一切都好嗎?”

珍珍的兩只眼珠都紅通通的,她依然擠出了一點兒笑,“放心,我都好,妹妹自去吧。”

書影便又合上門出去了,自始至終也沒向白鳳瞧一眼。

白鳳冷眼旁觀著這一對“姐妹”,忽就感到祭壇的火被轟隆隆點燃。就在這一刻,她抹煞了最後一點兒軟弱。

她先轉一轉手腕上一只赤金鑲翠玉的手釧,又拉了拉釧子合口處垂下來的一條洋紅蝴蝶手絹,開口對珍珍道:“妹妹,咱們雖差了一個娘肚子,但感情比親姐妹還要深,打小有什麽好的,我第一個先留給你,縱就有什麽原是我的,比方說才那個‘麗奴’——”她朝外努努嘴,“你一句話,也就是你的。這是咱們倆的交情過得著,我本心樂意。就假說公爺是個無知無覺的物件吧,你要瞧上了,我自然是讓給你,更何況他是個有手有腳的人呢?他自個兒要離了我求娶你,怎可去怨你?只怨我自個兒命窮,沒那個福分嫁他。”

“姐姐,”但聽這幾句,珍珍又已是淒然欲淚,“我是被公爺逼得沒了退路,可難不成你也肯讓我嫁他?”

“古來烈女怕纏夫,你不嫁,公爺也要纏到你嫁為止。娘的顧慮也沒錯,你今年都整十五了,這樣好的親事,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至於我,縱使我拼死拼活叫公爺舍了你重新歸我,他也再不會把心擱在我身上了,討出來的桃兒總有煙火氣,擠出來的事兒沒有好果子。倘若真的有前生來世,那你和公爺就是緣定兩世,即便沒這回事兒,那你們也是一見鐘情,借你那些個佛家話來說,這就是‘緣’。這一段殊勝因緣在我是強求不得,在你卻也是強舍不得。”

“姐姐,你這樣說,可叫我如何是好?”

白鳳擺擺手,接著道:“不過妹妹,你是從小只知道吃藥念佛,我可是靠男人吃飯的,要論對男人的了解,一百個你也不及我。哪怕你確是韓素卿再世,你和公爺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過月餘,我白鳳卻是五年來和他朝夕相伴,我對公爺的了解比你深得多。你別怪姐姐多事,我還有一句格外的叮囑。”

珍珍收淚危坐道:“姐姐,我原就是向你討教的,有話請姐姐盡管說。”

“公爺表面上看似放浪急躁,實則極為誠厚長情,你看他十六年都拋不開一個似真似幻的故去之人,就可知他有多癡情。但我白鳳如今也算是他的‘故人’哪,為了迎你而棄我,他心中對我也是很愧疚的。”

“一提起姐姐,公爺和我就黯然相對,我太對不住——”

“瞧你,又白講這些幹什麽?我都說了,不關你的事。珍珍,人心無常,怕只怕有朝一日但生變故,公爺對你就不好說了。”

“姐姐,你指的是什麽變故?”

“譬如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公爺傷心糊塗之下,必會怪責自己,保不住連你也會怪在內,說你不顧姐妹情分逼死了我。”

“阿彌陀佛!”珍珍驚得一掙,用力之猛險些讓她撲倒在地,“姐姐,你可千萬別——”

“哎呀,你個孩子慌什麽,快坐下!”白鳳連連撫慰著珍珍道,“我才不會呢。你聽我說過吧,年初,艷春館的楊止蕓和貴連班的蔣文淑撕破臉鬧起來,為什麽?不就為‘花花財神’柳大爺斷道跳槽嘛!這槐花胡同裏,成日裏多的是熱上別的姑娘就來和你變臉的,要為這個就不活了,那九條命也不夠使。我不過是隨口一說,你倒認真了。我只是要叫你明白,將來發生什麽事誰也說不準,你的心思總是太過真摯簡單,一味地縱著本性去做,難免給人留下指摘的餘地,因此不可不早做籌謀。”

珍珍冷汗涔涔道:“姐姐,我只求你千萬別自輕性命,咱們萬事好商量。”

她的膚色白得像一張雪宣紙,藏不住一點點雜質,所有的關切盡現於面上,令白鳳看了也為之感動,因之白鳳立即就轉開了雙目,“我不是說了嗎?我們這行當,男人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根本不算事兒,我要沒這一點子善於自遣的心胸,‘死’還等到今兒?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現在談的不是我,是你。我問你,公爺還是天天來瞧你吧?”

珍珍“嗯”一下,又以細不可聞的微聲道:“他說,總怕我是個幻影,必得天天瞧一瞧我才安心。”

白鳳又忍不住掉頭睨視,只見珍珍猶帶殘淚的蒼白臉容之上忽然湧起了紅潮,似一頂漸收漸攏的紅羅帳,裏頭全都是繡錦相偎的美滿風情……

她猛一下扣緊了手指,護甲在腕上割出了刺刺的涼痛,但她的聲音卻愈發地溫情厚重,“那你就記得,再見到公爺,不管你心坎裏是如何歡喜情濃,也須得愁顏相對,啼哭不已。”

珍珍費解道:“姐姐,這卻是為何?”

“我的傻妹子,今天公爺戀著你,視你如瑰寶,你的一言一行那都是‘純真熱烈’。可叫旁人的口舌議論起來,僅你私會男子一條那就是輕浮,奪取姐姐的未婚夫就更令人齒冷,三人成虎呀。唯有別露一絲兒喜色,逢人就說‘對不起我這個姐姐’,這才能叫大家也同情你,叫公爺將對我的愧疚也平分與你。這可是你將來在安國公府的安身之本,絕不可小視。”

“姐姐,就算你不說,我也開心不起來,我一想到姐姐,就難受得不得了……”

“說著說著你怎麽又來了?我真沒事兒,只要你幸福,我什麽都想得開。”

珍珍此刻也不知自己是歡喜還是悲傷。這些日子裏她總回想起很久的以前,她們剛落進槐花胡同那陣子,她還不過是個貪玩的三歲孩童,每每纏住兩位姐姐陪她玩耍,彼時鸞姐姐還在世,總是一把打掉她張開的小手,退身閃避,拿一雙眼睛冷冷淡淡地打量過來。小孩子對於善意與惡意極其敏感,珍珍覺出了鸞姐姐的嫌憎,氣得哇哇大哭,鳳姐姐馬上就過來抱起她,在她胖乎乎的臉上又蹭又親,“寶寶不哭,我們這麽漂亮的小珍珍一哭可就醜了,醜成個小胖豬……”揪鼻子做一個鬼臉,逗得她破涕為笑。鳳姐姐教她把兩只手臂搭成一座橋,比比看誰的橋上能站住更多的小泥人。她們背靠背,假裝能猜出來另一個人腦子裏的想法。她們互相嗅過來嗅過去,告訴對方她聞起來像什麽,鳳姐姐說我的小妹妹像牛奶、像蜂蜜……珍珍說鳳姐姐你聞起來像是過藥的雪花糖,鳳姐姐大笑,她的笑聲和唱歌一樣好聽。晚上也是鳳姐姐唱起歌哄著她入睡——娘還要在前頭當跟局娘姨掙錢,所以只要鳳姐姐夜裏頭不受罰,珍珍就會在她的歌聲中沈入夢鄉。她把一只小腳丫搭在鳳姐姐的肚子上,蹬一腳姐姐就要換一首兒歌來唱,要不然就得把同一首歌一直唱下去,有一夜,鳳姐姐給她唱了足有一百遍的“楊柳活,抽陀螺;楊柳青,放空中;楊柳死,踢毽子;楊柳發,打拔兒……”

珍珍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但她們一點兒都不一樣。珍珍說:“我愛鳳姐姐,我最愛鳳姐姐,我永遠都愛鳳姐姐,我不愛鸞姐姐,鸞姐姐是大壞蛋,打死大壞蛋。”

有一天,大壞蛋死了。

珍珍忘不了,就在鸞姐姐死後不久的一個晚上,鳳姐姐照例哄她睡覺,卻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兒,不抱她、不拍她,甚至連看也不看她。珍珍慌張得哭起來,可她再怎麽哭著推搡鳳姐姐,鳳姐姐也只是不理不睬,許久後才調過眼睛來看了她一眼,而那一雙冷颼颼的眼睛分明是鸞姐姐的。珍珍嚇壞了,越哭越厲害,哭得已快要接不上氣時,鳳姐姐的瞳仁驟地活動了一下,她嘆了一口氣,把珍珍攬入了懷裏,“不哭,不哭,寶寶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鳳姐姐也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拿手摩挲著珍珍的脖頸,又在那兒不停親吻著。珍珍覺得脖子好癢,又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珍珍問鳳姐姐為什麽前夜裏不理她,鳳姐姐笑著說寶寶做夢了吧。但珍珍確定那不是夢。

鳳姐姐還在她面前哭過一回,不過那已是好幾年以後的事。其時鳳姐姐早就不大來陪著她入睡了,珍珍為這個還曾鬧過一場不高興。那一天入夜,她正一個人在小床上悠然安睡,忽覺得身旁薰然有人,她眼睛都不睜,就迎著那熟悉的甜香氣味伸開雙手。她感到鳳姐姐抱緊了自己,緊跟著一股熱流就順著她頰邊淌入發腳。珍珍奇怪地張開眼,大半個亮晃晃的月正在窗邊懸著,照出鳳姐姐臉上與少女妙齡毫不相宜的濃妝,眼眉全被淚水沁染得一塌糊塗。珍珍受了一驚,“姐姐你怎麽了?你哭什麽?貓兒姑又罰你了嗎,姐姐?姐姐?”鳳姐姐卻不說一個字,僅只一個勁兒把臉往她頸窩裏藏起,濕滾滾的鼻息在那兒嗅吸著,仿似這個小妹妹的身上當真流淌著奶與蜜,可以撫慰人生中一切的饑苦。珍珍從鳳姐姐壓抑的哽咽中咂摸出了一種完全無法訴諸言語的痛苦,她也跟著一起哭了。她回摟住鳳姐姐的頸子,吻她,吻她。她們相擁著一同睡去,月亮在她們的頭頂上,像一盞白燈籠。

第二天珍珍並沒有向鳳姐姐問一句,她知道如果她問起,鳳姐姐會笑著說,你是做夢了吧。

珍珍再不曾見過鳳姐姐掉淚,也再不曾與她同睡過一張床,有太多人排著隊要登上姐姐的床。當珍珍最終明白這罪惡的一切所為的是什麽,她好想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姐姐大哭上一場。但她們都已不再是小時候了,那些相擁悲泣、並頭安眠都成了不可追的往昔。鳳姐姐對她疼愛依舊,但卻越來越忙碌、越來越疏遠,偶爾偷空的靜日小坐,就是姐妹間最親密的時刻。

而在那些對談中,鳳姐姐都顯得非常不快樂,珍珍費力地搬出那些以自己的孩提智識還無法領會的《華嚴》奧藏、《法華》[4]秘髓來開導她,甚至把一樁樁的禪宗公案當作笑話來講給她聽,縱使聽得鳳姐姐大笑了起來,可她看起來還是一點兒也不快樂。但是珍珍懂——盡管她還那麽年輕,但她已然懂得那些由文字寫就的絕妙大道理在真真切切的人生之苦前,其作用也就像一碗碗不功不過的湯藥被投入她百病纏身的殘軀。到後來,她什麽也不再說,她只沈聲誦經,讓姐姐在她的誦念之聲中安心默坐,給一個不得不整日違心賠笑的人一點點懨懨寡言的時間,她身邊,一度是姐姐的棲息之所。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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