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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2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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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天意真要打什麽餿主意,我也管不著,總之它既把你交進了我手裏,那人間的事兒你也就全交給我。你不說我是打仗的嗎?將來哪怕是千軍萬馬、刀山劍樹要攔在你我中間,我也一刀一槍地朝你拼過去,就戰死沙場,絕不退縮一寸。”

素卿又微微笑起來,她擡手撫著他的面龐,“呆漢子,怎的你還沒懂?還沒開始的時候,結局就已經定下了,絕不是你我之微力所能夠推挽,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即便我一早就算到了我將遇上你,卻算不到我的手像這樣撫著你時,會被你臉上的胡楂兒刺得癢酥酥的;我算出了自己會愛上你,但我又怎麽算得出,‘愛’的滋味原來是這樣……”

“素卿,我的小仙女……”石頭看到他的小仙女微白的臉容被鑲嵌在她一團烏雲的發絲與濃稠的黑夜之間,如似荒寒夜空之上的啟明星;他感到她在他懷內輕輕顫抖,是星星在被夜風卷動著。

她的手指在他嘴唇上流連了一陣,好像在摸索仍被他掛在唇齒邊的她自己的名字。“起小我就知道,眼睛是用來感受形色的,耳朵是用來感受聲音的,我這個人是用來感受天命的,但我不知道,我腔子裏的心,除了時時刻刻叫我孤孤單單的,它究竟還有什麽用?直到你看著我、你來把我抱在懷裏頭,我才明白,”她的手滑下來,來到自己的心口,撳在那上頭,“它是用來感受你的。第一天,我還說你是個盲人,卻原來我自個兒也一樣。石頭,是你讓我睜開了眼睛[85],你把那麽大一個大千世界全裝進一個盲人的眼睛裏,你把我心裏頭那一片混沌荒

莽全都刺破了、全裝滿了,裝得滿滿的……”

夜極濃,但石頭依然能夠將素卿看得個纖毫畢現。他抓起她擱在心窩上的手,把它摁進了自己的胸口,笑著說:“可你還沒裝滿我的心,還差得遠呢。只這短短數十天怎麽夠?接下來,你要拿一輩子去把它裝滿,拿你的一哭一笑、一喜一愁,少也好老也好、美也好醜也好……你給我多少,我這裏都裝得下,全給你保管得妥妥帖帖。說不好有天你也得了失魂癥,我只消把我的心整個兒往你跟前一倒,就把你的魂兒還給你了。”

“你先記起你自個兒是誰,再到我跟前來扯大話。”

石頭低笑了一聲,“不管我是誰,名字叫什麽,反正名字可以改,身份也一樣,或許今天是貴人,明天就是罪犯……這些都不要緊了。總有一樣再也改不了了,我是你的石頭。”

他感到素卿的嘴唇往他手背上暖柔柔地貼了貼,聽見她用嘆息一般的低沈聲音說:“石頭,你也懂了。”

“懂了什麽?”

她徐徐擡起臉,深深地凝著他,“人生原只是幻戲一出,名字是假的,身軀是借的,結果也早就書寫好,縱然能廝守百年,也不過浮萍暫聚,轉眼間就是形神俱滅,長久別離。我想,真正屬於你我的,怕也只有這心裏頭的一點一滴。我們在一起品嘗了、感受了,就已經不辜負上天給的這人世一遭。”

她呼吸的暖熱和馨香撲在他鼻梢,令石頭的愛心陡起,他帶著一顆又酸又熱的心俯向她,然而甫一嘴唇相碰,他卻又退縮,不肯令她誤會他口是心非,仍妄圖對她做出什麽輕薄的舉動。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容他說話,她卻伸過了兩手,抱住他的臉,回吻他。

她把他吻得頭昏腦漲,又好似合攏花瓣的玫瑰花一樣縮回他懷中,“石頭,你就這麽抱著我睡吧。”

石頭拿下頰搓著她鬢發,神迷身軟地唔了一聲。他拉好了被子,和她靜靜地躺著,躺了好一會兒,又尷尬地支吾道:“小仙女,要不你還是回自個兒床上睡吧……”

她吃吃笑起來,飛快地在他面上一啄,掀被而起。

即便與素卿長日相處,石頭仍做不到毫無疑慮地深信她念茲在茲的“天意”,但此刻他擁著心愛的女孩子留下的一抹餘溫,深覺自己就和天意躺在同一條被窩裏。

又過了十來天,石頭後顱的傷口徹底愈合,第一道熹光下,素卿遞過了一碗藥,“喝掉。”

多年後,每當詹盛言回顧這一幕,他都衷心渴望素卿給他的並不是念記,而是忘卻的藥,既忘卻他前身的一切,也忘卻其後發生的所有。不過沒關系,小仙女,最後我還是自己找到了這味靈藥。詹盛言對著幻影,微笑著高舉起他的酒杯。

石頭放下了藥碗,拿手背蹭掉嘴角的藥漬,心情竟是說不出的緊張。他和素卿大眼瞪小眼,雙雙呆等了一刻。她問他:“記起什麽了嗎?”他搖頭。她於是閉目禱告一番,取出了五十莖蓍草打了一卦,盯著卦面蹙起眉,“入城?”

石頭不甘心地追問,不是說喝過攝魂湯便會恢覆記憶?素卿說自己也不解,但卦相所示,必須下山進城才可探知前緣。“而且你還得喬裝易容前往,”她無可奈何道,“總是這樣子,就像你們打仗一樣,主帥只會叫兵士們去執行命令,而從不向他們解釋整場戰役的布局。我也只知道上天需要我知道的,其他的,我和你一樣不得而知。”

石頭別無他法,只好由素卿也給他化了一個裝。他原說與她做一對老年夫婦,怎知她雖把他化得細眼歪嘴,與原有的面目相去甚遠,但仍是個小夥兒樣子,自己卻照舊扮了個老婆婆。她笑瞇瞇拍拍他腦袋道:“乖兒子,和娘進城去吧。”

石頭氣得一把抓住她染滿了顏料的手,她傾過雙唇,笑著在他佩戴的扳指上印了一吻。

下山時回望,山青一點橫雲破。

嚴格地說來,其實還沒進城,石頭就想起了自己是誰。一隊官兵守在城門口,兩個差役正在往墻上張貼著告示,待貼得橫平豎直,差役便讓開,後頭露出了一張海捕通緝的榜文。人犯的肖像自紙上無聲註視著三三兩兩圍攏前來的人,其冰涼的眼睛指住了人群中的某一個;那個人的眼睛也定定指住了他,似兩把矛槍在對峙著。

陡然,榜下一個面貌寒磣的鄉下小夥子拿兩肘夾住了腦袋,好似將要發癲癇。他年老的母親趕緊拉著他往一邊去,“借過,借過。”

守榜的差役朝那對母子無心一瞥,就又向不識字的鄉民們大聲解釋起榜文來。上頭說的是遼東總兵詹自雄逆跡良多,擁兵謀反,已遭淩遲處決,夷滅全族。唯其獨子詹盛言畏罪潛逃,朝廷重懸賞格五百金,募人訪拿。如有人查知下落,赴衙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臨近州府,一同緝捕。

“抓到後怎麽辦?”有人問。

差役答:“跟他老子一樣,淩遲處死,傳首九邊!”

一陣嗡嗡聲,跟著又有人問:“啥是‘傳首九邊’?”

差役答:“詹自雄被活剮以後,砍下腦袋,發往各個邊境重鎮傳視,以儆效尤。”

不遠處升起一聲嘶啞的低吼,才那鄉下小夥子蹲在地下抱頭埋膝,身體激烈地顫抖。他的老母親不住地抱歉:“對不起,他有病,對不起。”她一邊說,一邊掉下了眼淚。

事情就從這裏急轉直下,回去的路上,只上到半山腰,石頭就走不動了,他癱坐在地下開始對素卿講起來,講家族、講母親、講大巫女麗淵、講父親和自己,最後他講起了白承如,就是因為這個人,父親才把兒子像狗一樣踹出了廣寧城。

講到這兒,石頭哭了,他一把捉住她,近乎癲狂,“素卿,你們巫女不是能夠召請死者?你快作法,請我父親的魂魄來與我一見,我有話要稟告他老人家,我還有好多話——搖頭?你搖頭是什麽意思?搖頭是什麽意思?!”

她強忍悲泣,攥住了他的兩手道:“石頭,老將軍是在廣寧城遇害,且時間過去了半月有餘,早已是魂歸天地,就算仍餘下些殘靈在人間徘徊,憑我的法力也不夠將其引渡至此。”

“你在說些什麽?人死後難道不是魂魄不滅,等待再世為人嗎?”

“生前大有修為之人才可使魂魄不滅,普通人一旦神形離散,便不會再生。人居天地只得一生,死後,終古窮天畢地,不得覆見。[86]就連我這樣的天生靈童想要魂魄不滅,也只能動用‘生靈術’——”

“‘生靈術’是什麽?”

“是一種在肉體損毀之後,暫時留存魂魄的法子,我娘教過我。此法施到終極,就可使陰魂入胎,還陽再世。但這是邪路,會遭受天譴:轉世後靈力盡失,雖忘卻前世,卻又被打回前世未了的孽緣之中,重歷苦痛折磨,竟不如隨魂魄回歸為好……”

“回歸?”

“人的魂魄與肉身就好比水和盛水的瓷瓶,一旦瓶子破碎,裏頭的水也沒法子成形久存。大多數鬼魂的壽命都極短,少則幾個時辰,多則數十天。而那些經久不散的鬼魂有些是突遭病災,還根本不曉得自己已死去,一旦被點醒,勢必魂魄流喪;還有些橫死的厲鬼,則是因心懷放不下的苦痛怨恨,才使得精神久凝不散,但也僅剩下殘缺不全的怨氣而已,真魂早也在死後不多時便化為烏有。”

“化為烏有。就是……什麽都沒了?”

“並不可這樣說。雨水從天上落入河流,河流匯入大海,海水又被蒸上雲端,變為雨水落下,循環往覆。水不會消失,每個人的魂魄都不會消失,只是有如萬流歸海,無分你我混同交匯,再化作其他的形體降落人間。也許是人,也許是飛禽走獸,也許是一陣風、一道光,這是自然之法。”

素卿以為石頭會稍感慰藉,但他的樣子半分也不似得到了慰藉:他瞳孔收縮,鼻翼擴張,噝噝地急喘著。

“我那身高八尺、膂力過百、光身上的鎧甲就值四十斤重的父親,你告訴我他化成了一陣風、一道光?”

“石頭……”

素卿欲伸出手攬抱他,但他一甩手就掙開,他前後搖擺著身體,半晌又凝神定目,對著群山像一只狼一樣嘶號起來。山還給了他整整一群狼。

他反反覆覆地喃喃自語:“我要覆仇,我要覆仇,我要覆仇……”

素卿又撲又攏,究竟是把他攏入了懷中,但他立刻就掙脫開,目露瘋光地死盯著她,“替我問問你的天命,我這一身血海深仇能否得報?”

素卿似欲說什麽,卻終是緘默。她強攏心緒,掐指推算。須臾,她點了一點頭,又忡忡入神道:“但你要付出極高昂的代價。”

他狂笑,“代價?我已經付過了。”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我得回北京。你跟不跟我走?”

山中一月,人間千載。一回到凡塵,便已是天翻地覆,永遠回不去了。這一霎,他和她都了然於心,不再有石頭了,再也不會有石頭了,只有詹盛言。

詹盛言與素卿輾轉到京時,已近一個月後。等入夜,他就把她帶去到公主府的西角門,正待前去探門,素卿從背後一把拽住了他。旅途中為了遮掩美貌,她把一張臉塗得黑乎乎的,但他依然瞧出了她驀然煞白的臉色。

“別進去。”她對著他搖頭,一刻不停地搖頭。

詹盛言停下了腳步,“怎麽?”

“別進去,千萬別進去。”

“你有什麽預感?裏面有埋伏?”

素卿依然只搖搖頭,“你一踏進去,你母親就會逼你拋棄我……”

詹盛言松了一口氣,“放心,我根本就不打算和母親說起你我間的關系,她何來要我拋棄你?”

“你——不打算說?”

“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暫時不會說。我父親家人遭難時,我卻在山中與你歡娛繾綣,縱使我當時記憶盡失,也不好宣之於口。何況家慈正處熱喪,我與你定下終身的喜訊自當押後再談。小仙女,這一次你可真錯了。我不會和母親談到咱們倆的婚事,她更不會要我拋棄你。”

“我從沒錯過!就在今夜,你就會拋棄我!”

“放心,你我一路走來福禍與共,無論如何也談不到‘拋棄’兩個字。別凈攪纏,你先陪我進去。”

“不,只要一進去,咱們倆就完了。別進去,求你,別進去……”她連連地倒退,淚光閃耀如碎裂的寶珠。

他忙摟住了她,低聲安慰,說她只是過於勞累和緊張,胡思亂想、胡言亂語。她拼命爭辯著,說了又說,可再說,誰又能阻擋一個已來在家門前的萬裏游子?

詹盛言終於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他放開素卿,橫指出一臂,“我母親就在那道墻後頭,正在為生死未蔔的兒子牽掛傷心,我要進去見她。你不幫我,我自個兒闖進去。”

他扭身就走,嘩地抽出了腰刀。

角門外守著兩隊侍衛,他們眼中只見一位流浪漢拔刀向這裏走來,遂高聲呵斥,也引刀相向。一場巷戰在即,後頭卻疾步跑上前一位嬌小女子,她將兩指直指前方,口中念念有詞。侍衛們的眼神忽變得癡呆,收回刀,讓開了門。

詹盛言也提刀入鞘,望一望素卿,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牽著她穿入府邸,躲過了幾處巡兵,就直奔母親的院子。還不等叫門,院門已打開。一看清門後的身影——一個頭梳平髻、身著赤古裏[87]的老婦,詹盛言的驚疑之情就隨之消散。那是麗淵,朝鮮國前國巫,幾十年前跟隨他外祖母從朝鮮來到中國,外祖母薨逝後,就成了母親的侍女。詹盛言童年時就老聽母親念叨說自己是麗淵所請的那一尊泥胎招來的,逢年過節還要被逼著向那“娃娃哥”行禮,因此他遷怒於麗淵,對她極為反感,一見到就避之三舍。但這一次,詹盛言卻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一樣,急切地望向這一位雞皮鶴發的老巫婆,期待她能說些什麽。麗淵卻一語不發,並且竟對他視若無睹,而僅將一雙眼直勾勾地瞪住他身後的素卿。

詹盛言回過頭,發覺素卿也在回瞪著麗淵,臉上的神色活像是望見了末日。

終於,麗淵開口說:“二爺進去吧,公主娘娘在裏頭等你。”

只這一句,詹盛言再也顧不得其他,跨過了門檻就向裏奔去。任歲月變遷、世事更疊,一個孩子總是會奔向他的母親。

母親老了。僅僅一年前詹盛言回京為母親祝壽時,她還是一位豐容盛鬋的中年美婦,而座上的女人卻眼神幹涸,面容枯萎,滿頭的白發映襯著一身縞素。皇姑、大長公主、一等侯夫人……所有華貴的名頭都不能為她擋掉失去親人的哀慟,有如金子打的鎧甲被炮火撕碎。

這只是一堆血肉的碎片,發出淒厲的慘叫:“我的兒!”

詹盛言沖上前撲倒在母親的腳下,放聲大哭。

母子痛哭了一場,詹盛言先揩淚相問。母親咬牙切齒道:“他們不許我見你父親,為怕他煽動軍隊嘩變或在押解途中被劫,也不許他回京受審,直接就在廣寧城正法。你長姐和小皇子都一道被趕入了冷宮。你小妹被……反正也……”

母親說幾句,哭一陣,然後又來問他的情形。詹盛言自離開廣寧城一節說起來,直說到與素卿潛逃回京為止,但他對素卿輕描淡寫,僅稱為“恩人”,再多的一概略去。詹盛言有些後悔沒帶素卿一同進來,好令她安心——他什麽也沒說,而母親也不過只淡淡道:“多虧有這個女孩子照料你,她也吃了不少苦頭,先安置在府裏歇息吧。麗淵早算出你這幾天就會回來,我已親自準備了一間密室,你躲進去,等風聲小一些再做打算。”

詹盛言的兩目旋即透出了粼粼的冷光,“母親,你有什麽打算?”

母親也恢覆了一貫的高遠之色,“一個眼看著丈夫含冤就戮的妻子,還有什麽打算?自然是報仇。”

詹盛言頓然失語,在他心目中,父母的感情一向淡薄,他十二歲之前與母親獨守京城,十二歲之後又與父親遠踞遼東,父母長年裏天各一方,甚至沒有過幾次相會,而每一次相會,他們間似乎也照舊保持著北京到遼東那麽遠的距離。父親幾乎不提母親,母親提起父親來也並不稱“老爺”“侯爺”“大將軍”……每每只稱“我那位駙馬”,仿佛不管父親如何戰功彪炳,也永遠只是皇家替她這位尊貴的長公主招贅的女婿。這是詹盛言印象中第一次聽母親以“妻子”的口吻自居,在她已然是一名“寡婦”之時。

他收攝了情緒,方待回言,門卻在背後陰然洞開。一道鐵銹暗紅的裙裾滑過,麗淵走進來,只向他點點頭,就徑直走去母親的身畔附語。

母親的神情隨之連番幾變,沈吟了好一會兒道:“你說真的?帶‘他’進來。”

無論如何詹盛言也沒想到,母親所說的那個“他”居然是素卿。他見素卿被麗淵領進來,精巧的臉容上仍滿布著人為塗刷的黑漬,更襯出了一對驚惶的眼睛,她幹杵在當地,不說話,也不行禮。

失望在母親的臉上一閃而過,“就她?”

麗淵端起桌上的一盞冷茶,來到素卿跟前,舉杯往她頭臉上一潑。

“嘿!”詹盛言驚怒交加,從地上躍起,卻見麗淵只把衣袖在素卿面上一抹,登時一副娟麗絕俗的真容就湧現而出。

母親盯住素卿,兩眼中漸次迸發出異光,有如一潭死水中赫然升起了一頭雄奇的水怪。詹盛言不知所措,訥訥道:“母親,這是……”

母親將他置之不理,只轉面麗淵,說了幾句話。麗淵便向素卿問話,來來回回問了好一陣——三個人說的都是朝鮮語。

詹盛言的外祖母靜貴皇太妃是李朝人,因此長公主從小在宮中就和母妃學會了朝鮮語。而麗淵和素卿原本也都是李朝人,說起家鄉話來滔滔無礙,水潑不進。

詹盛言在一旁大惑不解地看著,他見麗淵的神情是一成不變的沈冷,母親則看起來越來越滿意,唯獨素卿卻越來越惶遽,到最後已經是泫然欲泣,哆嗦著嘴唇再也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他實在忍不住,又喚了一聲:“母親!”

母親這才調目於他,轉用漢語道:“麗淵,你先帶這個女孩子下去,我來和少爺談。”

麗淵躬身,拉著素卿退出,經過他身邊時,詹盛言捕捉到了戀人眼底無聲的呼救。他等雙扉閉合,便開門見山道:“母親,你們究竟說些什麽?”

母親微微一笑,“正是之前我在和你說的:報仇。”

詹盛言自認已見遍了各種怪事,但母親接下來所說的那些事,每一件都令他感到極度的匪夷所思。

母親說,一見到素卿的面,麗淵就讀出了她的前緣。數十年前,朝鮮國星宿廳被解散,身為巫女長的麗淵在國王的安排下假充使女,隨同一班貢女前往中國,彼時麗淵還帶了一對隨身服侍自己的童男童女,該童女乃是星宿廳中能力最為超凡的靈童,預知福禍,無不應驗。當隊伍走到遼東境內時,她忽與童男私逃,但留下了書信向麗淵闡明緣由。童女在信中道,她已有預感,她自己的後代將會為某一位貢女的後代犧牲,因之她不願再跟隨貢女入北京皇城,只求遠避遼東的山林間,以使兩人的後代死生不相見。

“這一位靈童,就是韓素卿的母親,而她極力相避的那一位貢女,就是未來的靜貴皇太妃——我的母親、你的外祖母。”

椅邊立著一桿遮燈,燈芯“嗶啵”兩聲。詹盛言的臉容明滅忽起,陰陽不定。“母親,你在說什麽?”

好似還在面對著一個不懂人事的小兒,母親以非凡的耐性解釋著:“那位靈童的後代就是為你外祖母的後代而生,韓素卿就是為你詹盛言而生。盡管你們一個是崇山峻嶺間的蓬門荊布,一個是侯門公府裏的瓊枝玉葉,你們之間的天淵之隔、萬裏之遙,終究抵不過天命的牽系,還是來到了一塊。韓素卿註定為你而犧牲,為我們詹家犧牲。”

“犧牲……什麽犧牲?”

“這一次白承如之所以得逞,無非是他和他那個貴妃女兒巧於讒構、惑亂君心。麗淵說,只要我以罪臣之婦謝恩的名義,把韓素卿作為在家鄉征選的李朝貢女獻入宮中,她就將令白貴妃失寵,從而一舉鏟除白家。”

“無稽之談!無稽之談!麗淵那個老巫婆,我非割掉她舌頭不可!”

“那你就得連那個女孩子的舌頭也一起割掉。”

詹盛言明知故問,問得心驚膽戰:“哪個女孩子?”

母親毫不容情道:“不光麗淵是巫女,韓素卿也是。韓素卿自己也承認,方才二人相遇的一刻,靈力交會,彼此已同時感知到過去將來。她韓素卿的將來就是入皇宮奪聖心,為我們詹家撥亂反正!我已親口向她核實過了,你不信,自己去問那個女孩子。”

“我就是不信!我們詹家的仇該由我姓詹的來報,和外人有什麽關系?!和一個李朝來的女孩子有什麽關系?!”詹盛言困獸一般在原地打了幾個轉,陡地提刀外行,“我這就去宰了白屠夫!家難原就是從我身上而起,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給我站住!”母親摁住他的手,擋在他身前,“你宰了白屠夫又如何?他一條命怎抵償得了我詹家的滿門血債?何況你多半還沒踏進白府的門,就叫人給投入大牢了。我費盡心血才生下你這個兒子,麗淵,還有你父親也一樣費盡心血才保住你這條命,詹家統共只剩下你這一條命,你就再枉送給白家嗎?!眼下你是在逃人犯,平反之前,你必須躲藏在為娘替你安排的密室中,哪兒都不許去。”

“那麽素卿也一樣!她也哪兒都不許去,不許入宮,哪兒都不許去!”

“她和你什麽關系,你這麽護著她?”

“她是——”詹盛言一咬牙,猛一下把刀推回了鞘中,“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親相當平靜地直視著他,“那你就得拋棄你的未婚妻了。”

剎那間,詹盛言的眼前浮出了素卿絕望的容顏——“就在今夜,你就會拋棄我!”

他苦笑了起來,恍惚裏心口被插入了一支冰箭,紮得人透心涼。他長長地吸入了幾口氣,緩緩地搖頭,“母親,不行,說什麽也不行。兒子已立誓娶韓素卿為妻,絕不肯讓她另嫁他人,那個人是皇帝也不行。”

母親也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我壓根不在乎那個巫女嫁給皇帝還是農夫,我只要她竣成天命,替我們家族向姓白的一家討回公道。”

“母親,這不公平,這是我身為家族長子當扛起的大事,怎可壓在一個與我們無親無故的弱女子肩頭?還會有其他辦法,容我再想想,母親你容我再想想……”

“兒子,中國這麽大,遼東這麽大,就那座十長嶺也大得不得了,這麽大一個世界,偏偏你就撞見了那個女孩子,偏偏她母親就是麗淵曾經的靈童,偏偏你就把她帶回到麗淵眼跟前,偏偏這兩個巫女全都預見到了同一條路。這條大路眼看快走到頭兒了,難道還掉頭走小路?況且,天給的路你不走,哪兒還有別的路給你走?”

“總之素卿不能進宮!不如,不如……”

“不如算了?我們詹家的血仇就這麽算了?”母親瞪住他,喉音一聲聲嘶沙,“下嫁你父親的婚禮上,我就已預備好了,有一天收到他被蒙古人一刀劈死的兇訊,他一縷戰魂長眠於沙場,我一滴淚都不會為他掉,我為他高興。可現在,你父親是死在他守衛了一輩子的廣寧城裏,死在他守衛了一輩子的那些人手裏,就死在他自己的功德碑下!那石碑上的刻文和浮雕,那些一品當朝、二龍戲珠、三羊開泰……全都還歷歷如新,他們就在這三間四柱五層樓的功德碑下把你父親給活剮了整整三天,先撕掉左右眼皮,讓他眼看著自己渾身的肉被一片片拉開,死後再梟首封存,傳視邊關!不世之功臣,卻留名於千秋之罪首,死不能瞑目!”

詹盛言睚眥盡裂,“父親,父親……”

“你長姐,綺年玉貌的天家內眷,剛剛誕下皇嗣,原該隆寵加身的時節,卻一眨眼就成了冷宮裏的廢妃。你知道那座‘宮’什麽樣兒?那是兩座夾壁之間的過道,搭了個木棚算作‘屋頂’,紮了道柵欄就是‘門’,這樣的天氣,連一只火盆也沒有,長夜淒冷,風寒透骨,你長姐只能懷抱著半歲大的小皇子終夜疾走,出汗取暖。小皇子缺衣少食,餓得哭都哭不出聲。白貴妃那個賤婢還派了太監前去辱罵,竟蔑稱小皇子不是皇上所出,這話要傳到皇上耳朵裏,你長姐連這一條過道寬的活路也存不住……”

“母親,別,別……”

“你最該聽一聽你小妹的遭遇。她被賣進了槐花胡同,我還沒來得及打聽清楚她落在哪一家院子,白家人就使壞把她轉送去窯子街,叫幾十個地痞挨著個……到後來,你小妹的肚皮脹得像孕婦那麽大,他們拿腳一踩,把她的肚皮踩平,就接著爬上去。還記得去年你回家,小妹賴在你懷裏和你這個大哥撒嬌的模樣嗎?這世上哪兒有比她還天真愛嬌的小姑娘哪?最後卻落了這麽個死法!她還只七歲呀!我拼命罵麗淵,罵她怎麽會沒算出來!就在你小妹受苦受難的當兒,我這個當娘的還傻傻等著去探望她,忙著給她收拾了一大包她最愛吃的零嘴兒。可我的好兒子,你猜猜看,最後塞滿你小妹嘴裏的是什麽?”

“母親你別再說了,別再……我求你,別再說下去了……”

“她是我最寶貝的小女兒,我的小乖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天外的一鉤斜月隨風飄逝,一場秋雨急急降落。母與子各自跪地飲泣,一同披戴著滿頭瑟瑟的風雨聲,宛如悲愴作語。

悲聲稍息,母親伸出一指,直指在詹盛言鼻子前,“你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父親唯一的兒子,是我向上天求了又求,甚至不惜違逆命數才求來的兒子!但如果你為了一個山野賤種,寧可叫你的家人、你的族人含恨於九泉,當他們白死了,那我也就當白生了你。你現在就帶著你的‘未、婚、妻’從我府裏頭離開,再也別回這個家。我這個當娘的祝你們小兩口蜜裏調油、百年好合。”

母親顫顫巍巍地起立,整衣肅容,擦身而去。被拋下的孩子遍體打抖地伏跪在原處,就當她即將踏出房間的一霎,他低啞地回喚:“娘——”

那一霎詹盛言有感,天意就在一拃之隔看著他,看他扭曲的肌肉與暴突的筋絡、他眼瞼與鼻翼的抽搐,看一個男人怎樣被迫在母親和愛人之中選一個來背叛,看得痛快淋漓。

最後他忘記了是在哪一所房間裏找到素卿,他只見她坐在一座鎏金閬雲燭臺邊,被烘得微黃的面頰仍殘留著未被洗凈的油彩,好似剝落了金粉的觀音像。

她對他淒淒一笑,他黯然相問:“麗淵說的是真的?”

她兩眼裏閃著淚,卻又黑得不見一點兒光。“這可應了中國那句老話,‘小巫見大巫’。她說的是真的,那麽,你也肯信我了吧,你這是來拋棄我的?”

聽見這句話從她口裏頭說出,詹盛言立時發了狂,他跑過去一把擁住她,“你和我永不分離,我和你發過誓,就是刀山劍樹也分不開咱們倆!”

素卿任由他抱了一會兒,才擡起了兩臂也抱住他,“可擋在你我間的不是刀山劍樹,是你的母親,是你親人、你族人的冤魂,是你身為長子的責任……這些也擋不住你嗎?”

他撤回了上身,眼裏猶帶狂熱地凝著她,“你準有辦法的,你法術高強,你可以扭轉吉兇的,不是嗎?”

素卿轉開臉去望潲動著滿庭花木的雨影,神光若離若合,“我快一歲時,我娘算到某日午時我爹會被牛角觸到,身受重傷。於是她作法寫符,貼在了我家的石頭桌上。那日午時,果然有一頭瘋牛沖進我家門,卻在桌上撞斷了一角。瘋牛走後,我娘還是不放心,叫我爹整日都不許出門。我爹便倚窗望景,順手抽出了發簪掏耳朵。突然來了一陣狂風,吹得窗戶向內猛闔,撞著我爹的手肘,使得那發簪從他耳內直貫入腦,瞬時就要了命。”她少停片刻,定睛於他道,“那一支發簪是牛角做的。”

一股陰涼爬過了詹盛言的脊梁骨,令他寒毛倒豎。他調理了一下心緒,盡量沈穩道:“咱們不做逆天之舉,只是不應天命而已。咱們逃吧,一起逃走,遠遠地躲起來!”

素卿再一次苦笑出來,“我娘逃到了大山裏,躲了幾十年,可我這不是就在你懷裏嗎?”

詹盛言驀地裏熱淚盈眶,“那怎麽辦?我不要你入宮,我不要和你分開,死也不和你分開……”

她眼中的淒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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