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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萬艷書 上冊》(20)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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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眼中忽地盈然有光,“我從沒見過姐姐那麽兇的樣子,竟嚇得把才喝的藥一股腦兒全嘔了出來。鳳姐姐趕緊來照顧我,一下又變回了那個耐心非凡的大姐姐。她替我收拾幹凈,在我這裏親了一親——”珍珍點了點自己的眉心,“然後盯著我眼睛和我說:‘你才用不著她們這些人施舍,誰也沒資格施舍你。你是個小病包兒,但你完美無缺——我的妹妹完美無缺。’”

說完這一段,珍珍就伏下身喘起來。書影忙為她添了些茶道:“白小姐,你勻開了氣兒再說。”

珍珍點點頭致謝,捧過了茶;茶水的熱氣撲起,令她濃密纖細的睫毛墜上了一層薄薄的霧光。“可我一點兒也不完美,大家夥都是凡人,誰又比誰完美呢?不過祝小姐,也許你還是吧。”

“我?是、是什麽?”書影怔了一下。

珍珍抿了一口茶,“祝小姐,你介意我問你一個問題嗎?”

“白小姐請講。”

“假如,我只是說假如,這一回你的大姐也和你一同落在這裏,她為了保護你挺身而出,以閨閣千金之體操皮肉賤行,你是敬佩她的犧牲,還是鄙薄她的墮落?”

書影再度聯想起萬漪來,她馬上急聲道:“姐姐全是為了我,我當然不會鄙薄她!”

“那麽換個個兒,假如和你一同落在這裏的是你祝家小妹,你不肯獻身賣笑,你妹子就將遭受非人的折磨。你會不會甘心落混,還是無論如何必要守住自身的名節?”

這一問使書影陷入了久久的沈默,末了,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珍珍也搖一搖頭,“不知道,可不算是答案。”

“一邊是身體被侮辱,一邊是良心受譴責,我、我可實在沒法子選。”

“這勉強算是答案吧——你沒法子選。但有些人卻沒法子不去選,且不管怎麽選,都將永世得不到安寧。如果說人生的一端是完美無瑕,另一端則是汙跡累累,那麽在此兩極之間總有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有許多無人願至的艱險心路等著誰去走,總有誰會走上這樣的絕路。我的確做不到和你宣稱我娘、我鳳姐姐是無可指摘的完人,但我也做不到跟著你一起指責她們,為什麽走在這條汙穢的路上。”

書影陡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仿佛白珍珍的字字與聲聲在她面前鋪就了一條路,她穿過這條莽莽的野路,就來到了從前遙不可及的另一邊——白鳳和白姨那一邊。

“白小姐,你如此推心置腹地待我,我也開門見山吧。自我第一遭見識白家媽媽與鳳姑娘的做派,說真的,我可再沒這麽恨過誰。可聽了你這一席話,我好像再也做不到痛痛快快地恨她們了。”

珍珍白蠟一樣的雙頰泛起了兩團暈紅的病色,她長籲了一聲道:“阿彌陀佛,倘若真這樣,就不枉費我這一番口舌了。祝小姐,你之所以還能喚我一聲‘小姐’,是因為我雖從小長在妓女窩兒裏,過的卻是清清白白的閨閣生活。要在這胡同的花花世界裏保存一個姑娘的清白,非付出極高的代價不可。我娘和鳳姐姐實在是一無所有,只能拿自個兒的人生去替我償付這代價。不過,善惡雖在佛菩薩無別,在凡夫卻是二[71]。誰對別人做了惡,因此而背負著咒怨過活,多半會減損福壽。所以我希望祝小姐能接受我區區一點兒善意,稍抵我娘和我鳳姐姐在你身上做的惡,但願小姐就此消解了對她們的怨恨。若一定要怨,就怨我吧,我才是這一切的禍根。”

“白小姐,你這樣的仙姿殊影,哪個人會怨你呀。”

“祝小姐,我就把心裏話全倒出來吧。我常年養病,從不往前頭去,是因為溫雪和涼春兩位姐姐出事,下人們的議論偶有一兩句刮進我耳朵裏,我才知曉有個你在這裏。我一問清你的來歷,就同我娘講,這位祝小姐與我一樣是曙後孤星[72],又身為忠良之後,絕難得的是這一份節烈剛強,不叫我知道便罷了,既叫我知道,我絕不忍看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子被逼墮身娼門,就佛菩薩也不容呀。但這話我不能和鳳姐姐直說,只得裝出不知所以然的樣子,拿話繞著她把你要了過來。因我病弱,無論什麽事情,我娘和鳳姐姐都寵著我,絕不會拂我的意。你今後就在我這裏吧,名義上算是我的婢女,但你的飲食起居都和我一般,也不用做什麽雜務,每日裏或念書,或女工,全隨你自己。我盡力補償你,只求你別再責怪我娘和鳳姐姐了。祝小姐,你肯答應我嗎?”

珍珍眉目凝愁,湧在她面上的血色隱去了她原本驚人的病容,那一點豐格賽似雨中的菡萏、霜裏的蘭花。書影暗想,只有長著一顆石頭心的人才能夠對著這樣的一張臉兒說“不”。

她對她一笑,卻也是淚珠欲落,“白小姐所提的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怎的你反來請求我呢?”

“一見祝小姐我就覺親切,果然通情達理,”珍珍回顏一笑道,“既以後長住在一起,也不必天天‘白小姐’‘祝小姐’的,我今年整十五,癡長你幾歲,便觍顏叫你一聲‘妹妹’吧。”

書影也帶著些許靦腆叫了聲“姐姐”:“我見了姐姐,心裏頭一樣覺著十分親近。”

“我一個人在這裏幽居,終日閑悶,現如今多了一位好妹妹陪著我,我可說不出有多開心。”

“姐姐,我,嗯……”

“妹妹可是有什麽為難之處?不要緊,只管講。”

“還請姐姐莫嫌我得寸進尺。實不相瞞,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兩個女孩兒,我在這兒伴著姐姐清凈過活,她們卻得……我總覺良心上似有不安。但我也明白,這裏原就是花街柳巷,又不是救濟孤兒的善堂,我實在不好厚著臉皮和姐姐講出口……”

“妹妹不用講,我已經懂了,”珍珍把玩著佛珠,思索了一下道,“我是這樣看的,假如那兩個女孩兒也和你抱有一樣的心志,一起首就會和你一樣抵死不從。所謂‘已作不失,未作不得’,你這一番打算怕是空費。不過我這麽說,聽起來好像在推托似的。這樣好不好?我叫人早一些開飯,妹妹陪著我吃過,那頭也就該是午飯的時候了。你借著空兒先回去問問,假如她們倆也不高興做倌人,我準在娘跟前替她們倆想辦法。”

出自望外,喜也可知,書影答應不及,草草吃了飯,便向西跨院裏去。萬漪和佛兒正吃飯,見著她都一楞。萬漪馬上扔開飯碗,跑上前捉住她的手,“妹妹,你昨兒夜裏上哪裏去了?我問嚴嫂子她們,她們卻只罵我多管閑事兒,我可擔心死了,是不是鳳姑娘又罰你了?”

書影笑嘻嘻地搖搖頭,牽著萬漪的手把她拉回桌邊坐下,又朝佛兒望了望,“我有話講。”

她三言兩句講了自己的遭遇,末後欣喜道:“珍珍姐姐答應我說她來想法子,大家都不用再做倌人了。”

出乎書影意料的是,其他兩個人的臉上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之情,佛兒幹脆冷笑了一聲,“照你說,這個什麽‘白珍珍’既不用你做倌人,也不用你做丫頭,就把你當小姐養著?”

書影有些氣惱道:“你不信?你這就和我去見一見珍珍姐姐,但凡你親眼見著她,就知道她是多善良的一個人,跟她娘一點兒也不同。”

佛兒不屑道:“不管她和她娘多不同,她都是白家媽的親女兒。白家媽是開院子的,院子就要靠倌人養活。涼春和溫雪一死,說穿了,這一所懷雅堂從鴇母到廚娘、從護院到毛夥、從你到我,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每個人全都靠白鳳一個人賺錢養活。那個‘珍珍姐姐’養著你,其實就是白鳳在養著你。溫雪和涼春兩個是早早就和白鳳在一處當姐妹的,只因礙了她的事兒,說斬除就斬除了,而你這位祝家小姐,白鳳向來第一個看不過眼,她會心甘情願養你一輩子?可別叫我笑得肚子疼了。”

“溫雪和涼春?”萬漪卻在旁低呼一聲,“你是說,她們倆是被鳳姑娘給……難道是為了那封信嗎?”

“你當呢!還能為什麽?你竟沒看出來?”佛兒瞄了她一眼,滿是不屑一顧,“你可別是個呆子吧。”

書影瞪直了兩眼急道:“你說的全都是一派歪理!還扯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麽?”

佛兒翻了個白眼,哼一聲道:“歪理?我這可是天下無二的正見。女人嘛,‘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73],來來回回都落在男人身上。這本就是個男人的世界,想闖出一條路,只有按媽媽說的,學會對付男人的手段,才好和他們一爭短長。祝小姐,你卻老想著逃。我很小的時候就親眼見過逃兵的下場,呵呵,我寧可死在戰場上。”

她一推桌面就站起來,“當倌人有什麽不好?在迎戰男人之前先學會十八般武藝,總比赤手空拳來得強。”

她走到墻邊摘下自己的佩劍,抽出一道銀白的電光,往院中去了。

書影一時氣怔,只好把眼光轉向了另一邊,“姐姐,咱們不理她。你呢,你和我一起吧?”

她卻見萬漪也垂避了雙目,支支吾吾道:“妹妹,我也……我怎可和你相提並論?你原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族小姐,可我打小就明白,哪怕親爹娘,你不幹活兒,也沒人肯白養著你。何況我娘上次來找過我,怎知還有沒有下一次?我還是早日做生意多掙錢,讓家裏寬裕些才是正經。我相信你說的那位白珍珍小姐是個十足十的大善人,可她願意養我,願意養我全家嗎?再說我早已經都……”她的聲音陡然一哽,“既落到了染坊裏,哪兒還能妄想當白布?多謝

你好意,我心領了。”

書影不意是這樣的結果,一片興沖沖全化為烏有。她悻悻地把眼調開一旁,兩手卻一熱,被萬漪抓進了手中。“妹妹,你有了這一位好姐姐,從此和她相伴,我是不是就見不著你了?”

書影又投回雙目,見萬漪含著兩眶淚向自己凝盼著,由不得她滿是負疚,忙搖著頭道:“不不,姐姐,咱們說好了要相依相伴,永遠不分離,我又怎會拋下你一人呢?你心裏本來就害怕那一位,”她把下巴一偏,指著劍影裏的佛兒,“自己光是練功學藝,連個說心裏話的人也沒有,那不太寂寞了嗎?我以後白日裏去細香閣陪著珍珍姐姐,到晚飯仍回來這裏,咱們照舊同桌談天,夜裏在床上說悄悄話。”

萬漪這才寬心地吐了一口氣,與書影抓著兩手,脈脈笑望,“好妹妹,我可真怕你就此走了,再也不理我。”

忽聽“嘡嘡”兩聲,她們一起回過頭去,只見院中的佛兒把一對鴛鴦劍對擊了兩下,又倒翻起雙臂急急舞動,將腰肢折入一片精光之中,似橫貫的長虹。

“還沒吃完哪?”嚴嫂子不知何時來到了門外高喊一嗓子,又“嘖”一下,對著書影道,“你怎麽大中午的跑回來了?別引著其他人說閑話。萬漪,你快吃完收拾桌子,逮空瞇瞪一會兒,要不精神頭兒不夠又挨說。”

書影見嚴嫂子語氣不佳,不好再逗留下去,便起身向萬漪道:“姐姐你睡會子吧,下午還得練琵琶,我先走了,晚上見。”

書影再見到白珍珍,默著聲搖搖頭。

珍珍並不用她多加解釋,只將手中喝了一半的一碗藥放在一邊道:“妹妹,在這槐花胡同待久了,你漸漸就會明白,‘眾生國土,是一法性,地獄天宮,皆為凈土’,[74]一切都不過在一心轉動之間。你為什麽盡全力要從前頭逃開,她們就為什麽盡全力要留下來。好似我這等清靜之地,對你而言是天宮,對她們卻和地獄一樣苦悶無聊。如是因,如是果,各人有各人的前因後果,旁人是無從強求的。”

書影望著珍珍,忽只覺那一張白慘慘的病容竟恍如菩提樹一般,不著塵滓,通明無瑕。“姐姐,你也並不比我大出多少,怎的說起話來竟這樣圓融?”

珍珍指了指案頭的藥碗一笑,“佛說四諦‘苦集滅道’[75],我不過苦味吃得多了,就難免愛琢磨些眾苦寂滅之道。不過妹妹讚我圓融,我可真不敢當,我其實比誰都迷惑。”

書影也兜不住一笑,“姐姐越說越像打機鋒了。”

“我不是打機鋒抖聰明,我是真真正正蒙昧又迷惑。”

“姐姐這樣清思向佛的還說自個兒蒙昧,那我們這些個俗人豈不是更在一念無明、三界苦惱當中永不得解脫?”

珍珍的眼睛一亮,伴著兩聲清嗽笑道:“原來妹妹竟也對佛理頗有研究。”

書影擺手道:“這可談不上,不過是從前常聽先父與清客們論禪,略知皮毛而已。可‘善惡有報’那一套我卻怎麽也聽不入耳,所以雖然對佛理有些興趣,卻不能夠篤信。”

珍珍細細端詳了書影一遍,感嘆道:“阿彌陀佛,我可真找到知音了。我也想過,人們行善或作惡,若只為顧忌果報而已,那與其為一個虛無縹緲的來世而行善,何不為一個位高財厚的今生而作惡?”

書影思索著道:“我也聽先父談起到差不多的話,他說,是因為世人們大多只見小利,而不見大善。佛祖這才以福報為餌,好誘使人們行善,使他們死後可往生極樂。”

“那令尊可有和你解釋過,既然極樂世界的位次也需要用虔誠的多少、‘善行’的大小來拼搶,那麽‘善’又由誰說了算?那麽多傳世的經藏,哪一句才是佛陀的真言?況且為了求神佛的拯渡去塑金身、修廟宇,這又與拿錢財諛辭去賄賂高官有什麽不同?何以前者得解脫,後者墮謎境?”

書影連連點頭道:“是的,先父也說起過。他說,這些其實都是不解佛法之人把經給念歪了,真正的修梵之人是‘一心向善’,要從有心修到無心,再修到‘有無俱滅’,破除貪嗔癡。”

“就是這裏最叫我想不通,什麽叫貪、嗔、癡?比如說,母親願自己的孩子

平安喜樂,是不是貪心?被棄的孤兒想找一點點人情溫暖,又是不是愚癡?佛經上反反覆覆地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76]說我們所有的煩惱全不過是自尋而來。這豈不像我在重病極苦時求醫,請大夫為我解脫痛苦,大夫卻告訴我:‘你本就沒有病啊。’”

書影被問得啞口無言,半天後才道:“這我可答不上了,但我瞧姐姐如此虔心敬佛,難道本身並不信嗎?”

珍珍嘆了口氣道:“我信,我信佛祖必是大智慧的化身,不過……我因從小多病,嘗盡了痛苦,可放眼望去,所見的人們竟比我還要苦,無人不苦,有情皆孽。但這麽苦的人世,為什麽非要來走一遭?釋迦牟尼佛告訴我們,我們從光音天墮落此地、寄夢此身,卻又不肯言明光音天之前我們又在哪兒?只說是‘無始’[77]。但若不知最初的開端,我又怎能從這一段迷途中回家?佛不談,子也不語怪力亂神,我翻遍了經與書,卻只徒增困惑。這麽多人,這麽苦的人世,究竟是為什麽?”

她還沒說完,便被一陣氣湧沖得雙頰通紅,連連咳嗽了起來。那一老一小兩個仆婦就立在下首,忙一起趕上前,為她揉按胸口與背脊。

書影見珍珍緩了緩氣息,腮頰上的血暈便漸漸淡退,仿佛是夕陽與晚霞當頭沈落,而有一盤銀白的滿月就在她面頰上升起,襯得她冰冷煞白。書影十分不忍,自責道:“姐姐,都怪我不好,引得你說了這麽多,害你勞神。”

珍珍撫著腕上的十八子,目光澹然一笑,“妹妹不信佛不讀經,可見地卻高遠通達,是真正有慧根的人。這細香閣只我一人,我又一個朋友也沒有,鳳姐姐有自己的事情忙,何況與她,我也無法談論這些。能和你暢談一番,是我向未有過的樂事,一點兒也不勞神,倒叫我長精神呢。”

書影亦笑道:“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在這裏倒是交了一位好朋友,可她不是讀書識字的人,談不到這些虛話上,我也有好久沒這麽痛痛快快地談天了。姐姐的一言一語都令人深思不盡,只姐姐不嫌棄,我天天來求你的教導。”

珍珍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清華秀曼的眉目間一剎那皆是少女情態,竟與方

才那一個孜孜追問滅苦之道的病人判若兩人。“妹妹你笑話我。我從記事起就在這胡同裏養病,什麽也沒經過,什麽也不懂得,只有滿腹的疑問,哪裏有什麽可教導你的。”

榻邊的張媽好似終難忍耐,一手抄起案上所剩的半碗藥直接搪到珍珍的鼻子前,“姑娘,別凈說了,先把藥喝完吧,再擱就涼透了,喝進去又鬧胃疼。”

珍珍蹙眉斜瞥,很不高興地說:“就你會啰唆人。”但還是接過了碗來,幾口把藥喝光。才咽下最後一口,忽地又一陣猛咳,隨後她就一手扣住了咽喉。

張媽和小滿兩人見機甚快,一個趕緊抱過了一只銀唾盂,另一個就抖開了一條大手絹護住珍珍的前襟。珍珍身子一傾,把剛剛喝下的藥連著午飯全吐了出來。

張媽這下說什麽也不容珍珍再和書影坐下去,只逼著她回房躺臥。珍珍鬧了一陣小脾氣,也只好向書影垂嘆道:“我想和妹妹多說一會兒話,可心有餘而力不足。那就恕我不能陪了,妹妹你自便,屋裏頭的書你隨意取來讀就是,有什麽需要,也盡管吩咐下人。”

“姐姐快去歇著吧,我會照顧自己。”書影一面答應,一面滿懷憂切地目送珍珍回房下簾。

她一個人空立著,見案上的殘茶與榻邊的唾餘,便動手去收拾;張媽轉出來一見,急忙攔住。

“祝小姐,姑娘交代了,這不是在鳳姑娘那兒,還得您做伺候人的雜事。您是細香閣的貴客,是半個主子,忙活這些,可不是折我這把老骨頭嗎?”一行說,張媽就高聲叫入了另一個小鬟來收拾,又扭開了一只上鎖的櫃子,端出兩個雕漆食盒向書影道,“午飯吃得太快了,沒吃飽吧?來,再吃些點心,女孩子們都喜歡的。只我們姑娘脾胃弱,上回自己偷偷吃了一個栗子糕,鬧了半天胃疼,倒叫媽媽把我罵得個好看。我就把這些個全鎖起來了,省得放在外頭引那小祖宗的饞蟲,東西原都是好的,快來,坐著吃吧。”

張媽說話雖啰裏啰唆,但一片熱忱可感。書影見盒子裏堆得滿滿的:紫蘇奈香、纏棗圈兒、翠豆糕、栗子糕、豆沙卷……市面上叫得出名字來的鹹甜小吃應有盡有,當然也有她最愛的桂花糕。她很久沒吃過桂花糕了,最後一次吃到,還是去年八月份,詹叔叔把京城裏各大點心齋的桂花糕全為她買了一份,可她只咬到了半口。平時白鳳那兒的點心也多得很,可都不是給書影這樣的粗婢吃的,書影也不屑於去吃——但並不是不想吃。有時她做夢都會夢見吞著口水把桂花糕往嘴巴裏送,可在夢裏頭,桂花糕一碰到她嘴邊就化成灰。回回如此。

書影萬分小心地拿起一塊桂花糕,這一回,糕點並沒有化成灰消失掉,糯米的軟膩與桂花的甜香在她的牙齒間打轉,漲起了滿腭。

這闊別已久的甜味像一個成真的美夢,書影怎麽也不會猜到,最大的噩夢已經自這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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