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12)

關燈
在歧道

尉遲度的府邸位於崇文門東的後井胡同,詹盛言與白鳳在府門前下了車,又有兩頂軟轎把他們從穿堂一路擡進了內廳。廳門外把守著一溜兒鎮撫司番役,上前就來搜身。

詹盛言受傷的左邊小腿還綁著紗布夾板,被搜身的番役一陣拍打捏摸,碰痛了傷處,便“噝”了一聲。白鳳也在另一邊接受搜身,張口就叱:“臭奴才,公爺身上有傷,你那雙爪子輕著點兒。”

須臾搜檢完畢,番役們便分開廳門。廳內也照樣圍滿了頭戴圓帽、足蹬白靴的肅隊拱衛,個個刀槍在手,仿佛就等著一聲令下,好把來客剁成肉餡端上餐桌。

白鳳扶掖著詹盛言一起往裏走,這廳堂面闊足足有九間見方,繁華富麗,花燭芬馨,籠罩在一片清輝香霧之中,但他們卻自覺是走入了一座獸穴,那蹲守在盡處的野獸比虎還兇狠、比狼還狡詐,那是至為殘酷的萬獸之王,叫作“人”。

一張無邊無際的紫檀大桌後,尉遲度對他們點了點眼皮。

詹盛言卻楞住了,坐在尉遲度下首的陪客也把眼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突然間眼瞼一抽,從鼻孔裏噴出了一聲冷笑,“這才叫天道好還,昨兒還耀武揚威,今兒就摔斷了腿。”

詹盛言的神情也在剎那間為之一改,破口大罵道:“若非我昨兒手下留情,你這會子還大馬金刀坐在這兒?!起來,咱倆出去見點兒真章!你爺爺就摔斷了腿,也照樣弄死你這龜孫子。起來呀,徐鉆天!”

那人鼻青面腫,與豬頭相似,正是前夜裏被詹盛言拳翻的兵部尚書,外號“徐鉆天”的徐大人。

白鳳也有些吃驚,卻只拽著詹盛言道:“盛公爺,不可造次,九千歲還在這兒呢。”

詹盛言一副強斂怒火的模樣,鞋底磔磔地刮著地板,蹭著腿挨上前,“上公千歲在上,詹盛言謹參。”

尉遲度的身上是一件藏青氅衣,袖口翻起,露出一線深紅襯底,頭戴高檐珍珠冠,絕無一絲閹人常有的陰軟之氣,直是儀表雄壯,氣度恢弘。他先朝白鳳一瞥,似被她的一身光艷所惑,臉上浮動起笑意,又很快正色轉向詹盛言。他拿眼掃了掃對方邋遢不整的鞋襪,靜待其拖著一條傷腿參拜畢,方以發沙的輕音道:“你腿腳不便,休拜,起來。”

白鳳也對尉遲度壓下身子一福,便姍姍上前一笑道:“早先妹妹出條子,原是到這兒呀。”

她把臉沖著尉遲度右手邊的徐鉆天,侍坐其後的正是與她同院的倌人涼春。涼春妝扮得通身上下一味素雅,只在頸上環繞著一條兩指粗細的赤金寶石瓔珞圈,耳下也佩戴著一對絕大的金穿寶流蘇耳墜,顯出別樣的豪奢來。

涼春將一指輕點著自己顴上淡淡的小雀斑,指上也有一只富麗炫目的金寶戒指,那寶光直閃進她眼睛裏,分外調皮,“聽說盛公爺意外墜馬,九千歲特地設宴相慰。不過今日兩位同座,那是誰要剪誰的邊兒呀?”

“剪邊兒”的意思便是奪取他人相好的妓女,那自是因為尉遲度與詹盛言都是白鳳的客人,又不能把白鳳劈開兩截,這一席必有一人要受冷落,故而涼春有此一問。

白鳳素知涼春胸無城府,並不以她的調笑為忤,只啐了一口道:“小蹄子,就你話多。這是千歲爺叫的條子,我自該伺候千歲爺。”說罷她便一努嘴,讓跟局娘姨把自己的豆蔻盒子放在尉遲度前頭,自己就在他身後落座。

時至今日,白鳳已能百不失一地分辨出尉遲度與他的替身,她迎目一打量,便知這是如假包換的尉遲度,遂伸出一手在他臂上柔然一撫,一雙媚眼縱橫著秋水之光,“義父。”

這並不是詹盛言首次目睹白鳳在尉遲度面前的嬌態,但當她的手就在他眼前撫摸另一個男人時,依然有一塊粗糲的磨刀石擦過他的心。他躲開了眼睛。

尉遲度回望白鳳一笑,並未如何註意,倒是徐鉆天捕捉到了詹盛言的落寞。他眼睛裏還在充血,翻動之間,直流露出野狗吃死人一樣的兇相,“九千歲,昨兒卑職不過和鳳姑娘酒後說笑一句,就遭盛公爺的無理毆打,九千歲如今剪了盛公爺的邊兒,不可不防著他有不服相爭之意,對您不敬啊。”

詹盛言立即回神,舉手朝桌面上一拍,“放你媽的屁!鳳姑娘是上公千歲親口賞給我的,就算大家一同做她的生意,上公千歲也是高祖劉邦、前漢地位,我是後漢劉秀八代賢孫,你何曾見過孝子賢孫敢同祖宗相爭、對祖宗不敬的?我他媽就是要替祖宗爺爺教訓你,你算個什麽玩意兒,喝個鑲邊兒酒,還敢觍著大臉同鳳姑娘說笑!”

白鳳趕緊從旁打圓場,她明知詹盛言的右手已失去了所有知覺,仍舊扯一扯他的手道:“好了,公爺,仔細手疼。”一面又向尉遲度賠笑,“盛公爺來之前就喝多了,言語間或有不防頭,義父別怪。”

尉遲度也笑起來,“咱家沒什麽可怪,不過盛公爺你乃是金枝玉葉的出身,卻自貶為咱家這一介閹人的子孫,就不怕惹祖宗怪罪嗎?”

詹盛言滿面的耿介不屈幾乎要溢出來,“謝上公千歲寬宏!我這一喝多,話就像自個兒長了腿一樣從嘴裏往外蹦,管也管不住。媽的,就因我說話直,總有那起子小人瞧我不慣。我可是立下過匡危扶傾的不世殊勳,如今就想在天子腳下的繁華都市享點兒福,每日裏喝喝酒、和姑娘樂呵樂呵,礙他們什麽了?自打幾年前我回京,一個又一個張著蛤蟆嘴要毀我,幸虧上公千歲信我,從不聽那些個臭烘烘的讒言,要不然我早死了八百回了。上公千歲就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樣,我詹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也要感謝千歲爺對我這一線之脈的庇佑!”

赴宴之前,白鳳就知這一去危機重重,車上還千叮萬囑叫詹盛言務必要忍辱從權,他只淡然道“放心”。此時但見他這一副嘴臉——非但是忍辱,且竟是爽性自辱到底——白鳳算徹徹底底地放了心,但心下又無限淒酸,不過她臉上照舊是巧目流波,笑靨回春,“是呀義父,我也和您說過,公爺常常在背地裏感激您,說您就和他的再生父母一樣的。”

“這話我也聽過呢,公爺一喝多就叨叨,說九千歲對他好,恩同再造。”涼春被白鳳暗遞了個眼色,即刻心領神會,也跟著幫腔。

徐鉆天卻回瞪了涼春一眼,揉著腫成一團的酒糟鼻道:“‘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能忍不能忍,必然是‘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46]九千歲,盛公爺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唯獨一到您跟前就轉伸為屈,這樣子大勇大怯,想必是懷著什麽遠大之志吧。”

詹盛言更是拍案而起,怒火如焚道:“我詹盛言十二歲就中了舉,你少跟我來這一套酸文假醋!我還就明著告訴你,千歲爺就是像老子教訓兒子一樣教訓我,我也不生氣,但我他媽一看見你就來氣!你個操蛋玩意兒,詹爺爺我的‘遠大之志’就是清君側,把千歲爺身邊一班專會挑唆生事的小人挨個除去,你姓徐的就是頭一個!起來,咱倆這就上皇城左順門[47]去!起來,走!”

徐鉆天傷口被牽動,連連呼痛,白鳳和涼春也驚叫起來,同時從身後去拉勸。這時尉遲度忽沙啞著嗓音叫了句:“老弟臺——”

詹盛言暗中一凜,他與尉遲度在京師保衛戰中曾有過生死交誼,彼時他敬佩對方的忠勇,並不因其宦官的身份就稍加輕視,直以兄弟相呼,然而自尉遲度結黨搶權,與他漸行漸遠之後,這一聲“老弟臺”已是經久不聞了。此時乍聽,詹盛言即知尉遲度有事發作,便做出十分懊悔的姿態道:“愚弟又沖動了,千歲爺見笑。”

尉遲度伸手把他虛拍一下,“老弟臺,坐。你這副性子真得改,不然跌了跟頭,還不知是被誰給絆了。”他把聲音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輕得好似風從紙張上卷過,“拿上來。”

一位小太監端上一只托盤,詹盛言向盤中的東西一望,面顯詫異道:“這不是我的馬鞭嗎?”

“確是你的?”

詹盛言抓起馬鞭,先捋一下皮辮子,又將另一頭的犀角手柄握住,那手柄上下對穿兩孔,系著套帶,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輕車熟路穿過了套帶,握緊鞭子道:“是我的。只我這馬鞭如何卻在千歲爺府上?”

尉遲度將眼光飄遠,反覆游動在廳後的一件漢玉觥、一件紙槌瓶之間,“從陳七脖子上取下來的。”

“陳七?我那長隨陳七?來人,陳七人呢?去哪兒了?”

尉遲度一擺手,“不必問了,陳七死了,被這條馬鞭勒死的。”

“死了?誰幹的?幹什麽要殺陳七?”

尉遲度將手一指,立刻又有太監端上了第二只托盤,盤中就是陳七的銅魚牌。

就在不到四個時辰前,詹盛言曾親手從陳七的腰間搜出這塊腰牌,再把馬鞭繞過他脖頸,但這時他卻雙目癡瞪,好似從未見過比這腰牌更加令人費解的事物。“這……千歲,這……陳七他是——”

“是鎮撫司的探子,”徐鉆天,他的五官已腫成一塊,卻仍擠出了一個刁滑的笑臉,“盛公爺,少來這一番做作吧,多半就是你擔心自個兒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行被九千歲探知,才會殺害陳七,毀滅口供。”

“好你個徐鉆天,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哪。”聽了這下井投石的一句,詹盛言顯然是驚悸已極,但卻一改先前暴跳如雷的態度,只在口中發出了一種硬直嚴冷的聲音轉向尉遲度,“千歲爺,您別聽這龜孫子給我種毒。”

好似強壓下激憤的情緒而停下來思索一般,他頓了一頓,伸手指向白鳳道:“我就直說了。千歲爺,連我睡覺說的夢話您都未必不清楚,煌煌天日,我還怕什麽陳七陳八?我一向是事無不可對人言,巴不得您派個貼身人天天跟著我,才好堵住那些個龜孫子的臭嘴。千歲爺,我千真萬確不曉得這陳七是鎮撫司的人。今兒上午他還好好的,我帶著他和岳峰去泡子河跑馬,沒一會兒我就喝多了,暈暈乎乎從馬上摔下來,岳峰把我送回了鳳姑娘那兒,因沒見著陳七,我還問過兩句。至於我那條馬鞭,要不是您叫人把它端上來,我都沒註意過它不見了。準是殺死陳七的兇手趁我喝多了從我身邊給盜走的,或是我摔下馬時丟在哪兒了叫他撿了去。千歲爺,還請您細思,人若真是我殺的,我何須把兇器留在現場,難不成為了方便讓人指認?我就再灌多了黃湯,也不至於如此愚蠢哪。”

尉遲度擡起手阻住他的滔滔清辯,“據仵作所驗,陳七咽氣在申正時牌之後,你回懷雅堂那陣子還不到未初,身邊人也都跟著,那自不是你著人所做。但你平日裏太過率性妄為,易惹人記恨,再這樣下去,咱家也護你不得。這馬鞭你拿回去吧,好好鞭策自己修身養性。墜馬事小,再莫落入陷阱,這才是頭等大事。”

自步入這一座刀槍林立的府邸,詹盛言的神經就一直繃得緊緊的,隨尉遲度的這一段話,他渾身的血脈驟然暢通,方覺出腿上傷處一陣陣猛烈的抽痛,由不得他一下扣緊了手中的馬鞭,蹙眉忍痛道:“千歲爺明察秋毫!哎,您這樣救護愚弟,深仁厚澤簡直是叫人愧及膏肓,我以後更當時時地追陪千歲爺好承受教誨,為上公千歲執鞭墜鐙,伏侍恩主。”

接下來他又發表了幾句肉麻獻辭,完後便將話鋒一轉,對準了徐鉆天道:“徐大人,上公千歲已親口證明我清白,那陳七之死就是擺明了有人陷害我。我瞧你也別做作了,敢作就敢當。”

徐鉆天也正顏厲色道:“盛公爺什麽話?難道說我挨了你的揍心中不忿,所以做局陷你嗎?講話要有憑據。請問我事前如何得知你的長隨陳七是鎮撫司探子?又如何盜取你的馬鞭,在你墜馬時行兇?你倒給我一一解釋解釋。”

“二位,”尉遲度一開聲,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他拿兩指擦了擦自己下頜的不毛之地道,“你們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該各盡其長,為我聖主協心效力,以答覆載之德,再這樣相爭起釁,就太辜負聖恩了,咱家也要不樂意。來,互敬一杯,有什麽不快都一揭而過,誰也不許再提。”

他這樣說,詹盛言與徐鉆天也只好各敬了一杯酒,詹盛言故意把酒盅碰得山響,互相照杯時也仍舊是牢騷難盡的模樣,“徐大人,千歲爺不許提,我也就不提了,反正有些事兒,咱們‘一個點妝燈、一個擦香粉——你明我白’。”

“我明白什麽?你——”

“好啦,都是男人家,點什麽妝燈、擦什麽香粉?”未容徐鉆天再回嘴,白鳳就笑著打了一句岔,她將塗著緋紅丹蔻指甲的柔荑一卷,把盞斟酒道,“你們還是做些男人家該做的事兒,飲酒高樂吧。喲,你們二位都掛著彩,傷口忌酒,既然才已飲過,就算個意思,接下來以茶相代好了。”

詹盛言率先一口回絕道:“這點兒傷當得什麽,我還敢和上公千歲裝蒜嗎?我原就有不醉的量,既到了上公這裏,更該雙杯相陪才是,煩鳳姑娘替我把這一對盅子全斟滿。”

徐鉆天自也是不遑多讓,忙叫涼春斟酒。

二女添過酒,白鳳就抽出了腕袋中的玉簫對涼春一笑,“春妹妹,我吹,你唱,咱們好好地叫在座諸位開開心,忘了那些個糟心事兒。”

涼春也歡洽一笑道:“好呀,姐姐只管把調子往高裏起,我今兒嗓子可在家,正要露上一露。你也不許再胡說亂道,只許專心聽我唱,一會兒我可要考較你的,唱了什麽你說不出,便算不及第,受罰三大杯。”她邊說著又舉起粉拳將徐鉆天輕輕一捶,卻又碰著了哪裏的傷處,令他“嗷”一聲叫出來。

大家都失笑,三位男客雖肚子裏各有一部春秋,就此也緘口收言,一同看白鳳與涼春好似花枝並蒂一般吹簫引鳳、春音燕囀,漸漸都沈入了柔鄉之福。再飲過幾輪,眾人又換過一回衣裳,氣氛就更為放松熱烈。詹盛言的情緒也高漲起來,侃侃地談著,談的左右不過是一些風花雪月之事:京中哪一家弋陽班子最好,哪一家昆腔班子裏的旦角出挑,又是哪一位王公新納了美妾,哪一位清倌即將要破瓜……

忽一位近仆從外頭走近來,稟告了兩句話,詹盛言馬上道:“送上來。”

他瘸著腳下座,又一次拜倒,“多蒙上公盛饌慰問,無物表情,些微薄禮還請上公莫棄。”

隨即就見岳峰捧著一件禮物上前來,尉遲度拿眼一掃,見是一只造型獨特的純金酒杯,外表已有了斑斑痕跡,一望而知是年代甚久的古玩,杯身上鑲嵌著大顆珍珠、紅綠藍三色寶石,還有水晶和瑪瑙,底托是石質,下腳刻著一行外國字。

“這寫的是什麽?”尉遲度最先註意到的就是那一行他看不懂的文字。

“回上公的話,英吉利、法蘭西等西方國家全都尊奉同一位神仙,而這只酒杯據說曾盛放過這一位活神仙的血,被視為聖物[48]。這行字的意思就是‘輝煌之主’。”

尉遲度擡一擡眉毛,拿起了那只酒杯細意把玩,“西方的神仙也是神仙,既是神仙的聖物,咱家如何受得起?”

詹盛言早已是醺醺大醉的模樣,真誠又粗魯,“神仙有的,上公都要有,而且要雙份!一並拿上來吧。”

岳峰身後的小仆馬上捧來了一只同樣的金杯,但金質燦爛,色澤奪目,乃新造的仿品。雖遠不如原品珍貴,卻也是價值不菲的寶物。

尉遲度不由搖著頭微微一笑,“老弟臺,不怪閔厚霖昨天說你是散財童子,一把牌就輸了一條街,今兒又給咱家送出這樣一份厚禮,你就不肉痛嗎?”

詹盛言大笑了起來,“上公就別拿我打趣了。愚弟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愚弟酒意所至,興發難耐,欲請一套文房四寶。”

“哦?老弟臺既有當席揮毫的雅興,咱家巴不得一飽眼福。”尉遲度這才笑著放下手裏的金杯,偏一偏臉,早有幾個小太監前後奔忙,不多時就擡過了一張紫檀大案,連同筆墨紙硯樣樣俱全。

詹盛言道了一句“獻醜”,走來案前,先立不住腳似的搖晃了兩下,好容易扶住桌面站穩,揀一支羊毫鬥筆,飽蘸濃墨,揮毫如飛,頃刻間寫就了一對條幅。

兩名太監展開那六尺雪宣,徐鉆天先瞇起眼讀道:“至德莫可明言,下情惟有祝釐。”他那紫茄一樣的臉上立刻浮現出笑意,拊掌而讚:“公爺說得好!九千歲至德如天,光被四表,百兆民生皆受其福!佛天也要緊緊地護佑著千歲爺,這是天下萬民之福,也是我等的福氣。”

他說著也與詹盛言一並跪下,頻頻頓首。

尉遲度掃視著那兩行大字,慢慢點一點頭,“好,這一筆由趙入歐,方圓兼施又俏勁不凡,非常人可及,好!咱家要叫人把它做成對聯,掛在客廳裏頭供人觀瞻欣賞。”

詹盛言立便又磕了一個響頭,“愚弟當不起這樣的揄揚,愚弟慚愧!只願上公福壽延綿,千歲千千歲!”

貴重的禮物與肉麻的稱頌顯然打動了尉遲度,令他一向老於世故、難以討好的臉龐泛起了輕佻的笑意,他把手向著詹盛言擡起,“快起來,你的腿還傷著,今天不許再拜了。”

一場花天酒地之後,再等宴罷茶敘,已是快四更,尉遲度這才端茶送客。他也喝得不少,笑意醺然,一手摟著白鳳,另一手指住詹盛言道:“瞧他瘸著腿的可憐相,鳳兒,你扶他回吧。”

還帶著那樣毫無保留的笑意,他把嘴貼近白鳳耳邊,幾乎嘴唇不動地言道:“回去給我細細套他的話。”

白鳳亦做出會心之態,對尉遲度瞬一瞬眼皮子,便盈盈地走向詹盛言,“都是你這瘸子給鬧的,我想多陪一陪義父,他老人家也不許,只把我發配給你當拐杖。”

“千歲爺爺,大德不言報,看將來吧。”詹盛言更是醉得步子都邁不穩,兩手把白鳳的肩一撳,笑得浮蕩不堪,“小拐杖,爺爺認不得路了,你領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罷了吧,我是燈草拐杖——做不得拄(主)。千歲爺明日還要理朝,得歇息了。盛公爺你若還不困,我再陪你去哪兒消遣消遣?”

“那就去蘇州會館再喝兩杯?我親手給你剝螃蟹吃。”

詹盛言從後圈住了白鳳,幾乎把大半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肩上,饒是白鳳身量極高,也被拖拽得搖搖晃晃。她笑著直打他手臂,“別渾鬧。春妹妹你們呢?也一同去吧?”

徐鉆天的傷還沒好,卻也忘了疼,又往白鳳跟前亂湊著道:“鳳姑娘出口相邀,自然要去。”

趴在白鳳肩頭的詹盛言卻把臉一沈,自後伸出一手直戳在徐鉆天肩頭,不輕不重點了兩點,“老徐,你給我等著。”說罷就攬住白鳳倒退了兩步,仍把眼瞪著徐鉆天道,“我的腿突然疼得厲害,哪兒也不想去了。鳳兒,回懷雅堂吧,我到你那兒住局。”

徐鉆天與涼春攜手攬腕,他的眼光卻與詹盛言攪在一起,拴了個解不開的死結。

一盞玻璃風燈由車頂垂下,搖蕩不已的光束照亮了詹盛言的臉。在這唯有他與白鳳相對的車廂裏,他臉上所有的歡醉、驕狂、謔浪統統都不見了,他撫弄著那一條馬鞭的鞭梢,沈郁而無一言——這原本是他酒醒時才會露出的那一層面目,然而他分明剛喝過半缸好酒。

白鳳嘆口氣,這足以說明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壞,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何以這麽壞:一位功績斐然的勳臣貴戚,有著身為公主的母親,親外甥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卻把一個太監捧作自己的父母,為其跪地獻禮、題字頌德。她深覺詹盛言比四年前面對尉遲度時還要成熟得多,也無恥得多,以至於她都想為他的無恥而喝彩。她太清楚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從小就清楚:當她明明看見一個男人就想吐,卻只能滿口傾吐著情意殷殷時,也是一樣的感覺。其實說穿了,這也並不很難,有一個訣竅:只要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就好了,另一個人的嘴、另一個人的舌頭、另一個人赤忱又狡詐的眼睛,另一個人的屈辱人生。

唯一的問題是,每當你回顧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你總會為其感到深深的羞恥和悲哀。

她把手攥住詹盛言,他翻轉過手掌捏了一捏她的手,“龍門要跳,狗洞要鉆。不算事兒。”

“好樣的,你再怎麽吹捧尉遲度,自汙為後漢子孫,我心裏也有準兒,你才是逃出鴻門宴的漢高祖,這一關就算是闖過了。”白鳳遲疑一下,倚向他耳邊輕聲問:“我的盛二爺,你總得和我實說,那個陳七的死到底和你有無關系?”

他把那馬鞭折兩折,回倚住她道:“是我親手殺了陳七。”

“可尉遲度分明說陳七死時你在我身邊?”

“我是在你身邊。”

“那你又說你親手殺了陳七?”

她感到他在她耳畔輕籲了一口氣——“我把陳七打昏,捆死他手腳,塞住嘴巴,再將這鞭子浸了水繞住他脖頸,將人留在太陽地裏頭曝曬。皮鞭中的水一旦被蒸幹就會縮緊,差不多在我離開一個時辰之後,他才會被一點點兒勒死。”

白鳳恍然大悟道:“你是成心把鞭子留在現場的?”

“留證自誣,才好假充是他人陷害,不過是你對付馮敬龍那一套,我依葫蘆畫瓢,”詹盛言晃了晃那鞭子一笑,神光內斂,看不出真意,“鳳兒,這一遭仍舊算是你救了我。”

“你為什麽殺陳七,是有什麽隱私被他查知?”

“朝中有重臣與我結盟,我們密謀時被陳七聽到了。”

“那人是誰?”

這一次詹盛言毫無猶疑,立即直視著她的眼睛道:“這可不能說。大姑娘,我要告訴你,一會兒就只能連你也殺了。”

就在白鳳一楞的當兒,他倏已改顏,貼住她耳垂小語喁喁道:“講真的,每次過完這又長又臟的一天,我滿腦子裏只有一件事兒,就是聽你在我身子底下一遍遍地叫:‘親爺爺,我要死了。’鳳兒,我們一下車,就上床……”

一個從豆蔻之年就在男人窩裏周旋的女人實在是太難臉紅了,然而僅只一縷蘊含著酒香的氣息,白鳳就在詹盛言的挑逗下臉紅過耳,甚至當他已離了她耳際時,她依舊感受得到那凝而不散的氣息,就與她的金搖葉耳墜子一起懸在耳下擺蕩著。她全力保持著平衡,行走在情欲與死亡交織而成的細索之上。

她撲過雙臂圈住他,用力得好似要使詹盛言窒息,“爺,我這會子真後怕,心頭突突亂跳,我好怕你出事,怕尉遲度一聲令下,那些番役就抽出刀沖向你……”

詹盛言回抱她,在她背後拍一拍,“尉遲度不會殺我的,他最愛看我這樣的勳貴在他面前奴顏媚骨的樣子,他舍不得殺我。不用怕,好姑娘,不用怕。快結束了,很快這一切都會結束了。”

他的聲音又已從一個荒唐的酒色之徒轉為深沈的殉道者,由不得白鳳抽出身來打量他的臉。她早看熟了詹盛言的兩副面孔,但她很少見它們交替得如此之頻繁。隔著昏沈的燈光,她用手指撫摸著他朦朦朧朧的面頰,“我越來越看不清你了,真像尉遲太監一直以來擔心的那樣嗎?你其實是借酒佯狂,只為假扮作胸無大志?倘或如此,那麽連那些醉後鬥毆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舉動?你是刻意營造出人緣淡薄的表象,才好私下裏拉攏羽翼?二爺,莫不成那個嗜酒成癮、怒火滿腔的你是假的?我認識了四年的那個你,全都是假的?”

薄薄的淚意令白鳳視線中的詹盛言出現了重影,她望見這兩個幾乎是交疊在一起的男人同時都對著她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嗜酒成癮,也是真的怒火滿腔。我能活到現在,只因這世上還有酒可喝、有架可打,我拿這些來麻痹自己,但也在拿它們麻痹敵手——誠如你所言。所以,這麽講吧:非真非假,亦真亦假。”

“亦真亦假。”白鳳用舌尖品嘗著他的話,突然之間想要窮根究底,那麽他對她的愛呢,是否也一樣?亦真亦假?——夠了,別再追問了。她聽見了自己對自己的警告。於是她沒有再說什麽,而只是靜靜地偎住他。

詹盛言也不再說一個字,他一手攬住白鳳,將另一手上佩戴的骨扳指貼近了嘴唇。

車外掠過了晚風,這是一個蕭颯又淒清的夜晚。從未有情人,相遇在這樣的夜晚。[49]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