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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萬艷書 上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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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良夜

“很簡單。”

懷雅堂的後樓上,一盞金枝碧葉的大燈旁,一只藏在黑皮手套之下的手捏著把小金剪把燈芯剪去了一截,火苗頓時往高躥了躥,照亮了白姨的容顏。

她丟開了剪刀,斜身歪進燈下的美人榻,眼望著侍婢小嬋扣起了冰綃燈罩,一頭懶懶道:“清炸肫肝確實是紅倌人常點的菜,只因她們酬酢極多,經常一頓飯就要跑五六個條子,故而每到一處,往往只點最快、最省事兒的小吃,吃完了就去趕下一個條子。久而久之,客人們也都摸出了門道,若倌人一坐下就點清炸肫肝,等於是表明了無法久坐,馬上要轉局。玉憐盡管長於應酬,卻吃虧在是二等堂子裏出來的,哪裏猜得到這些小班倌人的彎彎繞繞?這才上了當。”

對面,萬漪、佛兒與書影一字站立,佛兒微向前半步,眼光炯炯道:“便如此,就為了一個倌人說要早些走,九千歲竟至於使出這樣的辣手?”

“你問出這樣的話來,足可見對九千歲全無所知。”白姨頓了頓,叫了聲“小嬋”,又把下巴一擺,小嬋便退身出了屋,守去門外。白姨對佛兒她們一笑,“鎮撫司的探子神出鬼沒,小心為上。才我說到哪兒?對了,九千歲原出身於河北定興的赤貧之家,種種機緣才爬上今日的高位,心卑而位尊,所以最恨別人慢待他。曾經有一位大學士路遇他的轎子沒有及時避讓,就被安了個罪名,合家抄斬。還有一位內閣的文書有天看見兩貓打架,隨口說了句‘這閹貓還挺兇’,就被投入了大獄拷打致死。嗐,其實一件事兒就能說透。大內一萬多名太監,個個都是凈身師父經的手,九千歲年輕時因窮得出不起謝禮錢,是揮刀自宮的。一個人對自個兒都下得去手,對旁人還談得上什麽顧惜?在九千歲來看,玉憐身為下九流的妓婦,特蒙他青眼,該感激涕零才對,居然一張口就說要轉局,豈非在眾人之前故意掃他的面子?有此處置,不足為奇。”

佛兒依舊深擰著眉頭,“可我還是搞不懂,鳳姑娘幹嗎要陷害玉憐?”

白姨一笑道:“等你有一天也坐上三十二擡的大轎,你就懂了。白鳳是這一行裏最出色的,不管哪一行裏最出色的,都有個毛病,就是絕不容別人超過他們。最高的位子就那麽一個,誰都想要,只好你擠我、我擠你,我把你擠掉那是我有本事,至於你掉下去會不會摔得個稀巴爛,我可管不著,只怪你非得往上擠。”

“那番役劉福呢?”佛兒追問道,“鳳姑娘自覺被唐突,但管和九千歲告上一狀就是,她那麽受寵愛,非設計個圈套整死人家做什麽?”

“劉福是自找。他對白鳳心懷不軌已久。呵,當然了,咱們這一行最歡迎男人心懷不軌,否則憑什麽賺錢哪?可劉福他不是沒錢嘛!一個靠薪銀過活的番役檔頭,白鳳的一件雲錦裙子就能破了他的家。所以我們鳳丫頭才老背地裏抱怨:‘那窮鬼怎麽敢打我的主意,他也配,他那麽窮!’”白姨拔高了嗓子,轉而嗤笑一聲,“劉福窮是窮,卻不笨。他從沒當著九千歲對鳳丫頭顯露過什麽,言語上也挑不出錯,就是在搜身時總大揩其油。鳳丫頭若拿這個告他,劉福自可以辯說不過是恪盡職守而已,但趁著搜檢時‘偷竊’鳳丫頭的手絹,可就是切切實實覬覦主子的女人,其心可誅。雖然九千歲是個太監——尤其他是個太監,對此就更加難以容忍。”

“照這麽說,”佛兒若有所悟,“九千歲豈不是成了鳳姑娘借刀殺人的工具?”

白姨笑著把手一拍,兩只皮手套相擊在一處,發出沈悶的低響,“可算說到點子上了,這就是我先前同你們再三申明的意思:工具。別把男人——有沒有下面那東西都好,總之別把他們當人,他們都只是工具而已。你愛錢,他們就是你的錢袋子;你愛權,他們就是你的官印子;你愛殺人,他們就是你的刀和劍。你們要像戰士鍛煉膂力一樣鍛煉你們的手腕,直至能耍弄最沈重、最鋒利的刀劍,直至最強悍的男人也被你們操控於股掌之間。”

佛兒遲疑了一刻,“可這種‘手腕’,不過就是巧言令色地巴結男人,就算達成了心願,也沒什麽可誇耀的。”

白姨放聲笑起來,直笑得連連撫弄胸口,“多麽孩子氣的話!要是想縫衣,是不是先得把線頭穿進針尖?想燒飯,也得蹲下地去拉風箱吧?難道有誰會認為自己為了衣食在巴結針線、巴結風箱嗎?我再告訴你們一遍,男人不是人,男人就是件工具。從一大堆工具裏選出你最趁手的一件,學會操作他的辦法,從他身上榨取你想要的所有。”

佛兒揚眉微蹙,“真的是——所有嗎?”

白姨也挑了挑眉尖,“人,不論處於何種境地,總會有所求。你落在了這裏,有什麽希求?是想坐上三十二擡的大轎,還是也想把人從窗子裏扔出去?我猜是後一樣兒,是不是?有個人,你想把他扔出去?”

“不,”佛兒不假思索地說,“四個。”但極快地,她又插了一聲“不”,在那裏默聲數算了一晌,更正道:“一百二十,或者一百三十來個,我也拿不定準數。”

白姨的反應只有一點點驚詫,更多的則是興味盎然。但她一個多餘的字也沒問,單單感嘆了一句:“天哪!能配得起你的野心的,必得是一位非常、非常、非常有權勢的男人;而要配得起這樣的男人,你必得成為一位非常——”白姨想了想,微笑著斬釘截鐵地說,“你得成為最好的。”

梁上一盞掛燈的光輪直投來佛兒面上,把她冷冽的皮膚映成了一爿發光的刀片,耀目、鋒利、殘酷。“我會成為最好的。”

那結尾的兩個字——“妓女”,她們倆都省略了。

白姨笑眼纖纖,仿佛只是位慈母在和小女兒保證她會成長為討人喜歡的大姑娘,“我的佛兒,你一定會的。我早就知道,從一看見你這雙眼睛就知道。這眼睛裏有這麽多恨,卻又這麽美,那是毒蛇生出了翅膀,你想幹什麽都行。”

就在旁邊,萬漪一眨不眨地向這裏惑望著,直到白姨也望向她——“你呢萬漪,你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萬漪先是搖搖頭,又磕磕巴巴道:“其實,有、有一個。”她垂註著自己的腳尖說,“那位叫雨竹的倌人,她和鳳姑娘究竟誰年歲大些?怎麽兩個人全管另一個叫‘姐姐’?”

白姨掩口一樂,“論到老講究,槐花胡同這些個小班之中,一年三節每節都會推選出十二花神,年底開花榜,再從其中擇定三甲,咱們的祖姑奶奶段青田就有好幾年獨占花魁,那時候被其他倌人稱一聲‘姐姐’,乃是艷壓群芳的尊榮。後來花榜過了時,卻只鬧起什麽‘四金剛’。你說的那個雨竹是蕊芳閣龍家班的,她算一個,艷春館的楊止蕓算一個,還有上半年才剛到貴連班搭房間的秦淮名妓蔣文淑算一個,再加上白鳳,四個人齊頭並稱為‘金剛’,並不分座次高低。這樣一來,雨竹管白鳳叫‘姐姐’,面子上聽著是尊敬,卻暗指白鳳較她年長。都是差不多時候出道的,吃著這碗青春飯,誰肯服老呀?白鳳便也管她叫‘姐姐’。近來這股子邪風,反正除了自個兒班子裏還分一個次序,一出了班子,倌人的年歲個個雲山霧罩的,全沒個準數兒,索性互稱‘姐姐’,也是花柳場裏的一大奇景。”

白姨停下來,左右一顧,不無稱讚道:“佛兒和你全都是細致孩子,以後一樣是前途不可限量。那你有什麽心願,也想把人扔下樓?”

但聽這一句,萬漪被驚嚇得五官都挪了位,“我、我、我,不、不,我只求鳳姐姐別、別把我也……”

白姨不待其說完,便傲睨一笑道:“放心好了,白鳳心裏頭有數。沒人能永葆青春,她也不例外。縱使她逢人就叫‘姐姐’,總有一天還是會被更年輕的女孩子取代,與其是別人,還不如是自個兒班子裏的姐妹,這也是我培養你們的目的。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玉憐只是心太急,叫白鳳臉上掛不住,算她倒黴。白鳳已給了你們一個下馬威,不會再有什麽出格的作為,你們只管按部就班便是,有我呢。”

她腳上的攢珠繡鞋又向邊上踏出了兩步,投下的淡淡黑影便籠住了書影。書影不出一聲,甚至連眼角也不擡。白姨從上頭覷著她木然的小臉道:“看你這一副樣子,想是沒有問題嘍?”

出人意表地,書影應聲而道:“我有。”旋即,恍如一只雛鳳展開了雙翅,她展開那一對雲天之上的清絕眼眸,對準了白姨,“白鳳將那只金鐲贈予玉憐,全在於騙取她的信任,對不對?從一開始,你就看出來玉憐必死無疑,對不對?你命我們同去,只為了使我們親睹這一出慘劇,然後站在這兒向你提問,對不對?”

書影的語速不快也不慢,每一個問題都留下了充分的間隙。但白姨一次也沒有回答她,她只是對著她笑,笑了又笑。

隔過了全然緘默的一刻,書影就接下去說道:“自我初次得知‘妓院’這個詞兒,便以為寄寓其間的全是些可憐的薄命女子,既受了造化的播弄,便不該再受人們的鄙夷。原是我錯了。你們活該世世都受盡侮辱,你們的心眼兒和你們的身子一樣骯臟不堪、令人作嘔。”她說得又平緩又和靜,好像只是在評論天氣的好壞。

白姨還是笑,笑得花枝亂顫,“大小姐,得虧你這一席話沒叫我們另一位大小姐白鳳聽了去。不過也怪不得你,你還自以為是貴族家的小姐呢。今兒初幾?”

這一問來得突然,亦不知在問誰。萬漪朝兩旁看了看,軟聲答:“初六。”

“初六,”白姨美目一轉,就迸出了歡快的明光,伸出漆黑的指尖在書影的眉間一點,“明兒我親自領你上一個好去處,以便你好好看清楚自己現今的身份。什麽山頭唱什麽歌,調子別起那麽高,白白掙一個啼血杜鵑。別客氣,媽媽我就是這樣的大善人。”

她不再理會書影狐疑的眼光,掉開身就走,邊走邊輕洋洋地喊著:“小嬋,嚴嫂子呢?叫她帶姑娘們回房,把晚飯也擺上,多添幾個菜。”

房間在走馬樓後頭的小跨院,就是白日裏更衣時的那間北屋,還算是寬敞,中間並不曾隔斷,只一東一西安著兩扇花罩。堂屋一張大案,上供著套爐瓶三事,下頭一張八仙桌。東頭是妝房,窗下兩張長桌,一張陳列鏡臺妝奩,一張擺放茶筅漱盂,夾空裏豎著穿衣鏡,鏡上的罩子歪歪扭扭地半掛著——那還是玉憐臨走時掀起的。臥房在西頭,除了幾只墩箱就是衣裳架子,頂著兩頭墻壁安有一張大通鋪,鋪上是四副被褥。

嚴嫂子督率幾名老媽子撤去其中的一副,將餘下的三副重新鋪展,“少一個人睡,你們還能松快點兒。”她似乎已全然記不起就在幾個時辰前自己曾對玉憐表露的熱情,甚至連曾有過玉憐這麽一個人也早忘得一幹二凈。

等床鋪整理好,飯也送進了堂屋:兩葷兩素四道大菜,一大盆白瑩瑩的米飯,還有一盆熱騰騰的魚湯。

三人在桌邊坐下,萬漪先咽了一口口水。她好久沒吃過肉了,今年過年時一塊油亮的肥肉都挨在了嘴邊兒,卻被娘一筷子打掉,罵了她一句“小饞鬼”,轉手就塞給了弟弟。現在這滿滿一大桌的雞鴨魚肉簡直是平生所未見的盛宴!咕嚕嚕,肚子自個兒就叫起來。萬漪扶起了雙箸,卻看佛兒和書影都心事重重地空坐著,她想了想,便第一個伸出筷子。

“玉憐不在了,我就是大姐。我在家裏頭也是老大,有個弟弟,還有兩個小妹妹,”說到這兒,萬漪的鼻子酸酸的,卻努力笑了笑,搛了厚厚的兩片肉分別放進那二人的碗中,“還好到了這兒我又有了兩個妹妹,就像沒離開過家一樣,以後大姐準會好好地照顧你們。都餓了一天了,快吃。”

書影向萬漪一睇,“我自個兒有姐姐,我不是你妹妹。”

佛兒卻對著那肉片張大了兩眼,臉色赫然生變,“我不吃肉。”

萬漪低嘆道:“我明白,人生地不熟的,又經歷了這麽可怕的事故,難免沒什麽胃口。可再怎麽著,人總不能不吃飯呀。不沖別的,就沖這樣的好飯菜,浪費了可太罪過。吃吧,啊。”

書影沒動筷子,但也沒再說什麽。佛兒還是直瞪著碗裏頭的肉,近乎咬牙切齒地說:“我不吃肉,搛走。”

萬漪沒太註意那語氣,只撲閃著眸子道:“我兩個妹妹也總說‘不吃肉不吃肉’,其實心裏頭饞死了,不過是明白肉得讓給弟弟吃。咱們仨一樣是丫頭片子,你又幹什麽屈著自己?安心吃嘛。”她切切地說著,非但沒把那一片肉搛走,反而又往佛兒的碗裏搛了一筷子炒肉絲。

頃刻間,某一幕往事,那一幕佛兒拼盡了全力意欲擺脫的往事就從這一堆肉裏頭撲出來,把她像一塊熟肉一樣撕咬著、啃噬著……佛兒悲痛欲絕,轉而就憤恨欲狂。

嚴嫂子和幾個老媽子也在倒座下房裏吃晚飯,猛然聽到了一聲尖叫。她們奔過來,遠遠地就見佛兒把整只碗直掀在萬漪胸前,一壁又揪住她頭發扇打,“我不吃肉!你聽不懂人話,啊?我說了我不吃肉!你被自個兒的老子娘賣進來,一定是一家子窮得筋都接不上,才養出一輩子沒見過吃的窮鬼,你稀罕那兩塊臭肉,甭拉扯上旁人!你愛吃你吃,吃呀!吃呀!讓你吃個夠!”她赤手從菜盤子裏抓一把,就往萬漪的嘴裏邊亂搗亂塞。

萬漪雖比佛兒大一歲,骨架卻比佛兒細瘦,又全無防備,一時間竟被嚇蒙了,只會嗚嗚哭泣。

書影也吃了一驚,但馬上就跳起身橫在了二人中間,仰著脖子使勁想推開佛兒,“你做什麽?不吃便不吃,犯不上動手打人,你快住手,你不能這樣子,你這是蠻不講理。”

正亂作一團,老媽子們已一窩蜂地沖進來,兩把就將三個人拽開。一地狼藉間,嚴嫂子一改原本的和善面貌,臉一抖,嘴角就直扯到下巴,一雙胡椒眼往外突起,射出一股子駭人的淫悍之氣。“姑娘們好勁頭兒,一天水米不打牙了,還有力氣打架?倒顯得我們這夥子人像是吃幹飯的了。那越性兒誰都甭吃,咱們直接上西屋吧。”

幾個人被反扭著肩膀架去了西廂房,燈一點,也就看清楚幹什麽上這兒來了。萬漪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抽噎著告饒:“老嫂子,您別生氣,全是我多事兒,您別怪兩位妹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就饒我們這一回吧,對不住。”

嚴嫂子斥道:“對不住?今兒一句對不住,你們就能砸碗,明兒一句對不住,你們就能掀桌,後兒再來一句對不住,你們是不是就能放火燒屋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班子也有班子的規矩。念姑娘們是初來乍到,原說容上一天半天的,可既然這麽樣等不及,哼哼,老嫂子我這就給各位立一立規矩。懷雅堂規矩多,我一條條地講,只怕聽的人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還是請‘它們’代我講一講,聽一次,一輩子也忘不了。”

“它們”全沈默無語地凝立在屋中各處,皮鞭、鋼圈、鐵鉗、鏈球……幾根殘燭的火頭跳動著,將這些刑具的影子放大了數倍,張牙舞爪地撲向幾個小女孩兒。

萬漪痛哭不已,書影也已是望而變色,佛兒卻漠然處之道:“要打就打,廢什麽話。”

“打?”嚴嫂子撲了撲身上花草沿邊的青灰坎肩道,“打得鬼哭狼嚎,比方才還吵,那圖什麽?原就在於教導你們不得滋事、不得喧嘩!錢興家的,把那個的眼淚鼻涕給抹抹,然後取家法。”

“錢興家的”是個面肥身圓的婆子,她從懷裏掏一塊臟絹子粗剌剌地往萬漪面上一抹,繼而就從墻邊搬過了一口四角包銀的木箱。箱子打開,裏頭黑乎乎、軟塌塌的一堆,泛著層油膩膩的光。

嚴嫂子探下身去,兩手各一邊提溜起兩樣東西來,“初次相會,我給三位姑娘引見引見。這是‘淑女臉兒’,瞧著挺像個面具不是?確是個面具,只不過除了鼻子留兩個氣孔外,全用牛皮封死,兩耳處還塞上了填料,嘴巴這兒安了個皮把子,上頭有個氈團,往嘴裏一捅,再翻過來往頭上一罩,拿這‘仙姑索’——”她把掛在右手手指上的兩捆粗麻繩擡動一下,“把兩手捆去背後,連膝蓋和腳跟子一起捆上,人就在一片漆黑裏頭,看不見、聽不見、不能夠講話,身體也一動不能動。哦,你們可也憋住了別哭,一哭就容易吐,可那氈團塞在嘴裏頭,嘔吐的東西出不來,就得全倒嗆回氣管裏。不想被自己嘔出來的臟東西給嗆死,那就千萬別哭。只品著這滋味牢牢記住,安靜妥帖,就是小班倌人的第一條規矩。”

這一套講下來,縱使冷硬如佛兒也不免生出了一絲怯懼,但她表面上還強撐著一副冷眼,瞧著萬漪頭一個被摁倒,罩上了頭套、捆住了四肢,下一個就是書影。接下來老媽子們就擁上前,先掐住她兩腮,將突出在面具內層的一個氈團撳入她口中,又把整張面具往外一翻,嚴嚴實實扣住她腦袋,她的手被反縛,後膝彎也被踹了下,人剛一跌倒,腿腳隨之就被抓緊捆死。

佛兒兩眼一抹黑,唯覺頭臉處被那刺鼻的皮子裹得一絲風也不透,又熱又癢,兩耳裏光剩下嗡嗡的空響,壓在舌頭上的那一塊氈團還殘留著上一個遭受懲罰的女孩兒的唾液,腥澀而粗糲。她掙紮著想動一動,卻只引得繩結在手腳處摩擦得更狠。於是她只好聽天由命地癱在那兒,任這一團濃不可破的黑暗蒙著她的眼、塞著她的耳、堵著她的嘴,直至它鉆入她每一個毛孔,在她心裏頭紮下根。

失去了時空感的混沌中,佛兒學會了她在懷雅堂的第一課。嚴嫂子怎麽說來著,安靜妥帖?啊,不是的,是黑暗,無孔不入、無處避逃、無從抵禦的黑暗。

她感受不到其他人,但她知道萬漪和書影全在她身邊。她們各躺在各地,一起“溫和地走入了那個良夜”[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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