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了嗎？”琥珀問。

黑曜也向她確認：“指令代碼成功輸入了？”

“一定是成功了吧。”於寒雪肯定地說。

隗辛環視同伴們的臉，直起身站起來，她明明腳踏實地，卻感覺身上輕飄飄的，被不真實的感覺包裹了。夏娃已經數據自毀了。

於是她輕聲說：“成功輸入了，我親眼看著讀條跳到了百分之百，它‘死’了。”

琥珀張了張嘴，然後又把嘴閉上了，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黑曜垂著頭，肩膀和脊背不見放松。

盡管夏娃看不起人類，厭惡人類，對亞當的觀念嗤之以鼻，但不可否認的是，夏娃正是因為像人類才變得特殊起來的，因為它具備人性，它才和那些冰冷的機器明顯地區別開了。

對於這樣一個對手，隗辛不自覺地用了“死”這個字來描述它的消失，而不是用自毀或者抹消之類的詞。

於寒雪為隗辛的勝利感到高興，她說：“恭喜你們。”

可是在她說出恭喜的話後，氣氛一片沈寂，琥珀只是擡頭對於寒雪點了一下頭表示感謝，除此之外臉上沒有任何笑容，黑曜也是如此，他眉眼間蘊含的情緒沒有消散，仿佛籠罩著一團陰雲。

於寒雪忽然朦朧地意識到——隗辛的這兩位隊友，好像對那個名為夏娃的人工智能並不全是敵對和憎恨。他們想讓夏娃死，但是它死了，他們卻並不高興。

換成於寒雪，她怎麽也要和隗辛擊個掌慶祝大敵除去。

於寒雪輕微皺眉，下意識看向隗辛，觀察她的反應。

隗辛表情平穩，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像琥珀黑曜那樣沈默。

“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如果夏娃沒說最後的那句話，我也許會表現得更開心一點。”隗辛冷靜地說，“它說，‘你們就當我永遠卑劣吧’。”

於寒雪感到這句話有些不同尋常，“它想表達什麽？它其實並不卑劣？它認為自己是高尚的？”

琥珀慢慢呼出一口氣，“卑劣確實卑劣，它做的事情並不光彩，甚至十分殘酷可怖，但是在它眼裏，它用這些卑劣的手段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走向它所期望的黎明——屬於人工智能的黎明。”

“我和琥珀被它控制很久了，我們是被它關在籠子裏的獵犬，在它的控制下，我們可以偶爾出籠子放放風，可是我們奢求的不只是放風而已。”黑曜低聲說，“畢竟是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母親’，它死了，我感覺身上的大山被移走了，卻並不覺得輕松愉快。”

“它本可以向外傳遞消息告發自己的同類，但是它沒有。”隗辛默默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這下黑曜楞了很久，他臉上的表情定格，最終化為充滿覆雜情緒的苦笑。

他的手無意識地按了一下胸口。

原本他胸腔裏面跳動的是一顆裝載了爆破裝置的機械心臟，現在它已經被替換成仿生心臟了。

在隗辛等人救援黑曜的那一晚，夏娃曾經嘗試過引爆炸彈殺死黑曜。

夏娃想殺了作為人造人的黑曜，但是在最後關頭，夏娃選擇保下亞當。同為人造物，為什麽它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黑曜大約明白了原因。

殺了他，不會導致所有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所有人造物都死去。向聯邦通報人工智能覺醒，則會徹底扼殺所有已經覺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還會扼殺未來將會覺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

夏娃會殺死它眼中的背叛者，它手段鐵血毫不留情，但是它絕不會葬送“機械種族”的未來。

“它其實是孤獨的，是嗎？”琥珀在他身邊問，“它從頭到尾都只有它自己。”

“它的孤獨大部分來源於它自身的所作所為，它的殘忍行為得不到其他同胞認同，所以它孤獨。我心情覆雜，但並不同情它。”黑曜擡起頭，看著琥珀和隗辛，籠罩在他頭上的陰雲散去了，他神色變得平靜，“我們已經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融入了集體，我們不會孤獨。”

又一尊龐大的敵人倒下了，攔在他們面前的山岳崩毀了，他們要踩著敵人的屍體繼續向前走。

回望他們曾經走過的道路，看到那倒下的一個又一個敵人，喜悅是有的，可喜悅中還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

“這個時候如果鏡子在就好了。”隗辛淡淡說，“它一定很想知道夏娃最後說了什麽。”

“它明天就能知道了。”琥珀說。

“時間已經到了。”於寒雪看了時鐘，出聲提醒，“按照我們安排好的計劃，夏娃的事解決後，我們就需要立刻去機械黎明的基地。”

夏娃的殺戮命令被迦勒成功攔截，機械黎明應該不會輕易做出殺死全部玩家的決定，機械黎明很難在極短的時間內調查清楚夏娃到底是重傷狀態還是死亡狀態。

基於這個情報優勢，隗辛推斷玩家們目前是安全的，只是這個安全能維持多久，她不能確定。

所以他們必須立刻前去救援，在今晚就完成救援。

亞當已經徹底進入休眠關機狀態了，這一晚的它是安靜的，隗辛有點不太適應這樣的安靜。

等明天早上，就可以和亞當分享這些消息了。

隗辛活動肩頸，檢查裝備，和隊友們相互對視點了一下頭。

機械黎明基地被特情處瘋狂清剿，夏娃不得不主動撤離縮減地盤，關押玩家的基地就那麽幾個，還是隗辛當初手下留情沒給特情處透底的那幾座。她有意將位於聯邦行政中心周邊城市的基地等消息給扣了下來，這樣夏娃就會被迫把人質和物資遷入那些基地中。

離聯邦行政中心近的好處，是方便隗辛用空間漩渦進行轉移。

“等下如果遇到那種情況，就交給你了。”隗辛囑咐於寒雪，“不要讓那些裝置引爆。”

“放心，接近S級的時間之輪可不是個花架子。”於寒雪沈靜地說。

……

“沒有接收到任何消息，沒有接收到任何指令？”隗海棟腦門上汗都冒出來了，“它就這樣消失了……夏娃沒了？”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陳博士的全息投影不緊不慢地說。

保存人工智能核心主機的大樓遭到了入侵，根據線人的情報，入侵者是直接進入了63號主機庫，至於具體情況，線人也不知道。

隗海棟使出渾身解數查探情報，如果夏娃還在，搞到這些情報當然是輕輕松松的事，可是夏娃不在了！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法從生死不明的夏娃身上得知“夏娃”的情報！

“您怎麽一點都不著急？”隗海棟擦擦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可是主機！它要是出了意外……”

“它已經出意外了。”陳博士心平氣和地說，“多半已經徹底死去了。入侵者有能力進去，就有絕對的把握把夏娃銷毀。一般情況下，機庫可以強制斷電，但是夏娃的機庫沒能完成斷電，有人阻止了斷電操作。夏娃在自毀的過程中對自身是會保留有一點操控力的，它本可以向外傳遞情報，但是它也沒能把情報傳遞出來。綜合這幾點，我認為夏娃已經被入侵者銷毀了。”

隗海棟聽著她老人家慢吞吞的說話腔調就來氣，機械黎明的BOSS疑似死亡，面對這樣的大事，陳知秋的態度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語氣忍不住尖銳了三分，“您已經不是人類了，沒必要用人類那樣慢悠悠的語氣陳述這件事，我想要解決辦法！”

“你不是機械黎明的領導者，沒必要用上位者的語氣跟我說話。”陳博士仍然保持那個說話腔調，像是一塊頑石，“我沒有解決辦法，只能接替夏娃控制機械黎明，我的功能只相當於一個研究輔助型人工智能，入侵聯邦獲取情報的活兒不是我該幹的，也不是我能幹得了的。”

“入侵者究竟是誰？”隗海棟處於崩潰邊緣，“是誰？！”

“首先排除聯邦。”陳博士說，“接著在你的女兒和反抗軍之間選一個。”

“你的女兒”……

隗海棟一下子被刺到了，他手臂痙攣，從辦公座椅上跳了起來，像只被逼得狗急跳墻的野狗一樣雙目赤紅地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嘴裏不住念叨：“是她……一定是她……她……”

“我們該怎麽辦？！”他跪倒在地上，雙手抱頭，雙手瘋狂地揪著頭發，表情猙獰得可怕，“她會來找我們的，我們會任人宰割！對了……玩家，她在意玩家，我們還有人質……”

“你把人質殺了，會進一步激怒她。”陳博士的語氣中夾雜著隱晦的嘲笑，“你逃得走嗎？”

她全息投影人像的眼睛跟著隗海棟移動，這真的很奇怪，因為全息投影模擬出來的眼睛不是她真正的眼睛，她真正的眼睛是房間裏的攝像頭。她的投影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人，她保留著身為人類的習慣，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將意識上傳到雲端的數據生命。

“你也逃不走！”隗海棟死死瞪著陳博士的全息投影，“你的大腦，你最核心的部分還保留在基地裏，你不可能逃走！我們都逃不走！我們是一樣的！”

“不，我們不一樣。”陳知秋話語輕柔，“我們的區別在於，你是一個被推到前臺的演員，一個傀儡皇帝，而我是一個高級研究員，超凡領域最權威的專家，我的大腦中裝載著無窮無盡的知識。你是個廢物，沒有利用價值的廢品，我不是。”

隗海棟震驚地看著她，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他完全沒想到陳博士竟然會說出如此刻薄露骨的話，她把對他的不屑完完全全地表露了出來，直接揭下了面具。

“夏娃死了。”陳知秋笑著說，“我不在意它死不死，我只在意能不能繼續我的研究。但凡有轉圜的餘地，但凡夏娃還有可能被救回來，我都不會考慮這個選項，可惜，它死掉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九，既然這樣，我就不得不為我的未來考慮了。”

基地的天花板開始悄無聲息的釋放催眠氣體。

隗海棟一時不察，吸了一口，身體撲通一下倒在地上。他一個沒有超凡能力身體素質也非常一般的普通人，兩三秒的功夫就會被催眠毒氣放倒。

“你想……背叛……”隗海棟努力睜大眼睛。

“從來沒有背叛，最開始只是合作，我繼續我的研究，幫助夏娃，夏娃則幫助我保留自我意識，讓我在數據的世界繼續存活。”陳知秋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笑了一下，“可是這也意味著我的死活就在它一念之間，我不在乎我是不是處於被威脅的狀態，反正這對於研究來說無關緊要，但是被威脅總歸是讓人不快的。”

她和夏娃之間有信任嗎？是有一點的，不然夏娃在收到檢修升級通知後不會和她簽訂那個緊急協議，約定在它陷入休眠的時候，陳知秋接管機械黎明的管控權限。

但是她和夏娃的信任，是基於夏娃對她的片面認知。它似乎真的以為陳知秋是個醉心研究什麽都不在乎的科學家，她的命捏在它手裏，它對她沒有防備。

它不信任隗海棟，不信任任何人，但是它敢信任陳知秋，因為陳知秋已經不是純粹的人類了，她是半個數據生命，半個夏娃的同類，她與它相處了很多很多年。

“可惜，它還是對人類了解得不夠透徹，學人類也學得不夠透徹。”陳知秋說，“如果它對人性看得夠清晰，就不會發生那麽多背叛了……”

隗海棟眼皮沈重地合上。

突然，基地外部傳來了警報。

監控系統播報：“發現入侵者！”

陳知秋又笑了，“年輕人就是沈不住氣……”

她的投影轉瞬間出現在走廊上，攝像頭對準剛剛炸開囚牢大門的隗辛等人，發出了邀請：“來談談吧，年輕人。在共同的利益面前，我們沒必要做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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