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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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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留在我耳朵上的印記像一粒種子,從生根到發芽,經歷了若幹種形態。從最初不起眼的凸起到剖開一半的球面,再拉長變成一個橢圓。顏色也由不明顯的肉粉色漸漸加深,變成了飽滿的葡萄紫,很像當時那條魚尾的顏色。迎著光的時候,它甚至會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酒紅,離遠了看倒真有幾分耳飾的感覺了。也許是深海就在這裏的緣故,它開始變得沒有那麽疼。但是只要他靠近,它就會有所感應似的微微發熱。比如現在,我們倆擠在一張沙發裏看新聞,他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我的耳垂,那個印記就像配合他的動作似的,一陣一陣地發熱。

我忍無可忍,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爪子,“這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深海的目光從電視屏幕上收了回來,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問的是什麽。唇角一勾,眼睛裏立刻多了幾分似笑非笑的狡黠,“小禮物嘛,這不是挺好看的?”

我懷疑地看著他。

“不信啊?”深海靠了過來,呼吸暧昧地拂過我的臉頰,“那你覺得它是什麽?”

我的臉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熱,“它是不是記號什麽的?”

深海低聲笑了,溫熱的呼吸拂動了我鬢邊的碎發,癢癢的。

如此真切。

我想起之前那段分開的時光,那些魂牽夢縈的日日夜夜,恍然間,那種做夢般的不確定感再度浮上心頭。

自從他回來,我幾乎一直沈浸在這種古怪的患得患失之中。有時候洗手洗到一半也會忍不住跑出來看一眼他還在不在……我總是擔心他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又一次消失不見,怕到半夜驚醒要抓住他的手指才能夠繼續入睡。我以為我的辭工是因為我不放心他,可是幾天之後,我慢慢意識到真正離不開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我偏過頭,下垂的視線落在他淡色的嘴唇上。無論是在陸地還是在海裏,他的唇色永遠都是介於象牙色與肉粉色之間。如果塗上透明的唇彩,一定會呈現出雜志上的模特那般完美無瑕的裸妝效果。唇線轉折,嘴唇的輪廓立體而飽滿,無論是嘴角抿成一條直線還是帶著微笑的樣子,它看起來都性感得無以覆加。我靠了過去,輕輕吻住了他。微涼的嘴唇,柔軟的不可思議。深海輕輕地環住了我的腰,安撫似的放任我一下一下地輕啄著他的嘴唇。模糊的恐懼被真實的觸感所取代,心頭忐忑的小獸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電視的聲音漸漸退後,變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有點吵雜,然而充滿了溫馨的家居生活的味道,像小時候我過過的那些好日子,那些父母同時在家的好日子。他

們會一起進廚房,一邊做飯一邊低聲地交談。客廳裏有電視的聲音,有時還有洗衣機嗡嗡的轟響……這些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奇異地令人感覺安心。

我抱住深海的脖子,小心地用舌尖去頂開他的嘴唇。深海的呼吸變得急促,繞在我指間的墨色的發絲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鮮艷起來。在他的身上,連欲望都表現得如此……一目了然。

如此真實。令人情不自禁就變得心軟,心醉,要融化了似的。

不過,如此可愛的反應……也只維持了短短的幾秒鐘。然後,我看到了另外的一些東西。確切地說,是感應到了某種東西,像一幅畫,那是某種他正在想著的東西。畫面的中心應該是我的臉,但是從上方俯視的角度又讓這張臉顯得十分陌生。頭發散開在身下,有幾縷被汗水黏在脖子上,看起來亂蓬蓬的。臉色是一種詭異的潮紅,眼神卻迷迷蒙蒙的……我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麽了。

我的手還勾在他的肩膀上,腦海中卻轟的一聲響。一股熱流竄上腦頂,一瞬間幾乎將我整個人都點燃了。深海低聲笑了起來,在我的鎖骨上輕輕咬了一口。

這算不算一種蠱惑呢?

真是要命。

我捧著他的腦袋,想板起臉來警告他:這樣的東西他自己知道就好,最好不要讓我看到。可是他一貼過來我又開始手腳發軟,心跳的聲音大得幾乎蓋過了一切。僅僅是他發色與瞳色的改變,就比什麽煽情的話都來得更加動人。被愛著的,被需要著的滿足感和湧動在身體裏的情潮混雜在一起,宛如海邊突然間揚起的一個巨浪,眨眼之間就將腦海中殘存的理智拍打得粉碎。

深海突然擡起頭,拉扯我睡衣的動作也隨之停了下來。我焦躁難耐,忍不住勾著他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帶,可是一擡眼看到深海的表情,滿腦子的糨糊立刻被嚇醒了。他微側著頭,刀鋒般的兩道視線斜斜地穿過了大半個客廳,落在了門廳的方向。原本淺淡到近乎透明的瞳色也慢慢地凝起了幽暗的墨色。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大門已經被推開了,我的老媽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腳邊還放著一只超大型的旅行皮箱。她的一只手扶著門框,另外一只手還攥著鑰匙,整個人看上去仿佛被那把小小的門鑰匙給焊接在了大門上。

我直楞楞地看著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直到深海替我掩上了睡衣的前襟,我才啊的一聲大叫,手忙腳亂地推開深海,從沙發上驚跳了起來。

“媽?!你怎麽這個時候……你怎麽回來也不先給我打個電話?”我一邊跳著腳在地板上找被甩飛的拖鞋,一邊語無倫

次地跟她寒暄,“你這是出差?還是……”

老媽還在石化狀態中,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兩只眼睛直勾勾地只是盯著深海,要把他剝皮拆骨似的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

深海的拖鞋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他赤著腳站在那裏,用一種坦然卻又略顯慎重的眼神安安靜靜地回望著這位不速之客。除了領口被我拉扯得稍稍有點亂,淺色的T恤衫和沙灘褲都還服服帖帖地包裹在他身上。這讓我突然間心生嫉妒,為什麽我身上的睡衣就亂七八糟的,他看起來卻還是這麽規矩?

“你為什麽不事先打電話呢?” 左腳的拖鞋怎麽也找不到了,我心煩意亂,索性連右腳的也踢開。

我老媽的註意力終於分了一點點在我的身上,眼神十分覆雜地看了我幾秒鐘,然後她問我:“要不我下樓買包煙去?過半個小時再回來?”

我的臉騰的一下就燒了起來,回答的話幾乎是吼出來的,“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就不是,”老媽拔出鑰匙,啪嗒一聲闔上了門,“你喊那麽大聲幹什麽?我又沒耳背。”

“我……”我突然很無語。我一直覺得所謂的克星,指的就是我老媽這種類型的存在。果然……沒有判斷錯誤。

深海垂下頭,嘴角輕輕地勾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我惱羞成怒的樣子讓他覺得好笑。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還真是有點埋怨殷沛,這個叛徒肯定在背地裏告了我的小狀了。雖然說老媽遲早都會知道,但是在我的計劃裏,她和深海的第一次見面應該是準備充分的,每個人的外表都是整整齊齊的,地點應該是選在海利金或者凱悅一類的場合……總之絕不應該是眼下這樣的狼狽。雖然在場的人當中,似乎就只有我看上去比較狼狽。

我老媽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皺著眉頭沖我擺了擺手,“你進去換件衣服再出來。這個樣子……礙眼得很。”

用不用說的這麽直白啊?!

我揪著睡衣的前襟心情糾結地跑回臥室,用最快的速度換上了T恤和長褲,再把亂七八糟的頭發在腦後束成一個馬尾,急急忙忙竄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深海坐在沙發上,兩只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頭,像一個正在認真聽講的小學生。我老媽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中間隔著一張玻璃茶幾。從背後看,她的身板挺得很直,一副商業談判的架勢。

我走過去正想在深海身邊坐下,老媽就把鑰匙扔了過來,“我還沒吃晚飯,你去給我買點東西回來。要城西老許記的皮蛋瘦肉粥和蟹黃包。”

我連忙接過鑰匙,不甘心地跟她討價還價:“

要不我給你煮碗面吧。”

老媽瞟了我一眼,沒有吭聲。好吧,好吧,我其實知道她是要把我指使出去單獨跟深海談一談的。不過……殷沛十有□說了深海不少壞話,把他自己留下來我還真是有點不放心。

我到廚房泡了一壺花果茶,出來的時候正好聽見我媽問深海:“你們認識多久了?”

我把茶壺和杯子放在茶幾上,正想著要給深海一點兒暗示,我媽就很不耐煩地催促我,“趕緊的,我還餓著呢。”

我瞟一眼深海,他沖著我笑了笑,看上去要比我放松得多。我無可奈何地往外走,拉開大門的時候,我聽見深海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音對我媽說:“要說認識,我想,十四年前我就認識她了。”

“十四年前?”我老媽真的驚訝了。

我忍不住低頭笑了。十四年前,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兒,貪吃貪玩,剛學會游泳,在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麽樣的事故完全沒有印象。對那個夏天的記憶,只是一片深深淺淺的海藍。我和他的聯系,竟然從哪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兜兜轉轉,居然也被時光沈澱出了那麽多令人回味的過往。酸的、甜的、苦的……那麽多不同的味道聚集在味蕾上,覆雜得令人唏噓。

如此的奇妙。

我忽然對他們正在進行的談話有了那麽一點兒信心。因為那兩個人,對我都是真心的好。

拎著買回來的食物推門進來的時候,房間裏兩個談話的人已經轉移到了餐桌上,玻璃臺面上堆著好幾本相冊,深海的腦袋湊到我媽的旁邊,正在看她手指的一張照片。而我老媽則紅著眼圈,手裏還拿著一把面巾紙。

一瞬間的感覺,我忽然對她的出現生出了某種疑心。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一旦滋生就飛快地變得強烈起來。

她在我印象中一向都是個很獨立的人,對我的要求也同樣如此。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要求過我事事向她報備。怎麽看她都不應該是那種一聽到女兒交了男朋友立刻心急火燎跑回來視察的類型。而且看她現在的反應……看照片也能看哭?

這是怎麽了?

“我回來了。”我換了拖鞋,故意大聲地跟他們打招呼,“皮蛋瘦肉粥、海鮮粥、蟹黃包,老板娘還送了我兩份兒她自己做的小菜……”

我媽把手裏的紙巾團了團,擡頭沖我笑了笑:“還挺快的。我先去洗把臉。”

我湊過去看了看,餐桌上攤開的是一本我小時候的相冊。照片上,我們一家三口擠在一起,我手裏還抱著一個機器貓。

深海用手指點了點照片上的我,輕

聲笑了起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肉呼呼的,抱在懷裏特別軟。”

“你不就是想說我胖嗎。還特別軟……嘖。”

“是要比現在胖啊,”深海大笑,“現在雖然不胖,但是不夠結實。你運動太少。”

我正要反駁他,就聽老媽在背後說:“我看你運動也是太少了。身上除了骨頭剩下的就是肥肉。”

轉頭看她,她的的表情已經恢覆了正常,除了眼圈還有點發紅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不過,她話裏對深海的那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回護,倒真是讓我松了口氣。

從廚房端出餐具的時候,餐桌上的相冊已經挪開了。深海大概聞到了海鮮粥的味道,老老實實地坐在我媽旁邊等著開飯。我記得以前在網上看到過一個短文,內容是關於養魚的。我記得那上面說養魚的時候是不用天天投食的。可是深海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每天都要吃東西。

真是奇怪。

粥還有點熱,深海像個小孩子似的拿著勺子不停地攪。我媽也跟他似的,手裏的勺子在粥碗裏舀來舀去的,就是不見往嘴裏送。離得近了我才註意到她的臉上竟然沒有化妝。沒有了化妝品的遮掩,她眼角淺淺的溝紋看起來很明顯,皮膚也略顯松弛,看上去竟然顯出了幾分老態來。這個發現讓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也許是看慣了她強勢的樣子,我幾乎忘了她也是需要別人去關心的。

“媽,”雖然不想讓她看出我心裏的歉疚,但我的聲調還是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等下你先洗澡,我給你換床單。”

我媽搖了搖頭,“不用忙。我住酒店。”

“幹嘛要住酒店?”我想起她剛進門時的尷尬……她該不是顧慮這個吧?我偷瞟一眼深海,大概是跟我想到了同樣的事,他眼裏露出一絲竊笑的表情。

老媽放下勺子,一邊拽了紙巾擦手一邊若無其事地跟我解釋,“跟你們沒有關系。我有自己的安排,住酒店方便一點兒。”她停頓了一下,微微蹙起了眉頭,“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該怎麽跟你說。”

我心裏咚的一跳,看來我的預感並非空穴來風。

她一說有事我就開始緊張。但是直到她要離開我也沒能套出她的話來。她越這樣我就越是擔心。臨走的時候,不知是被我磨得沒有辦法了還是因為到了樓下避開了深海的緣故,她終於松口了,“茉茉,這一回,我們是真的要離了。”

離婚這個名詞大概聽過太多次的緣故,我心裏並沒有太過震驚的感覺,“這一次,又為什麽?”

她轉頭望向噴泉的方向,語氣

淡漠,“那個女人懷孕了。”

“這樣……”我的心頭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針尖似的一點麻痛慢慢擴展開來。

“我約了他,當你的面把話說清楚。”老媽想了想,又說:“不是好時機,不過既然趕上了,就帶著深海一起去吧,讓你爸爸也見見他。”

我沒有出聲。深海連自己的爹是誰都不知道,又何必知道我爹?

“見見吧。”老媽反而放軟了語氣來勸我,“不管怎麽說,他總是你爸爸。”

沈默片刻,她又說:“深海那孩子人不錯。”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雖然我知道很長時間以來他們就不在一起了,但是真的走到了這一步,我仍然覺得難以接受。

深海翻了個身,學著我的樣子長長嘆了口氣,“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為什麽會分開?”深海枕著手臂低聲問我:“人類的壽命那麽短,為什麽還要給自己制造那麽多波折呢?”

“這個問題……”我苦笑,“大概是因為生命很短,所以人才希望自己能活的更加精彩,更加……隨心隨意一點吧。”

“可是,他為什麽要讓伴侶之外的人受孕?”

這個問題……真的有點窘。我幹咳了兩聲,不自在地反問他:“你們的族群裏,不會發生這種事嗎?”

“不可以的,”深海回答得很幹脆,“沒有人會那麽做。一旦選定了伴侶,就會和她締結最牢靠的關系,這種關系對族群的穩定至關重要。這也是我無法和瑪莎完成那個儀式的原因。”

我默然。我知道自然界有許多這樣的例子,比如天鵝。

“是的,天鵝也是。”深海補充說:“不過,它們的壽命也很短。”

“人類的情況稍微覆雜一點兒,”我想了想,試圖拿出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來,“大多數的人類因為相愛而生活在一起。後來,當他們不再相愛了,就會分開。”

“為什麽會不再相愛?”深海困惑。

“不知道。”我更困惑。

這一次深海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我:“會有那麽一天,你也不再愛我了嗎?”

“我希望不會,”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心酸。我轉過身摟住了他,“我希望一直到老了都能和你躺在一張床上。”

深海湊過來吻我,不帶欲望的親吻,嘴唇溫柔地貼合在一起,像是要通過這樣的貼近來感受我的體溫,然後他說:“我也希望如此,茉茉。”

作者有話要說:我家魚兒子暫時還不會有啥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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