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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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首都星西城區。
男人推開門，一片冷寂裏，只有墻角一盞壁燈亮著。
最傳統模樣的機器人在客廳內游走, 打掃著這棟房子的衛生，聽到動靜，它自動停住了腳步。
“先生。”它開了口, 聲音是冰冷的機械感, “您回來了。”
霍默文摘了帽子，露出一張普通而沈默的臉龐。
他沒有說話，機器人便繼續繞著客廳轉圈。
沙發上坐了一個人，側臉掩在陰影裏，只露出了執著茶杯的一只手。
茶香裊裊, 淡色的唇輕抿了一口, 然後便把杯子放下。
“他們讓我來看看你。”她說。
空氣中一片寂靜，只有機器人清潔時發出的聲音。
霍默文把大衣掛到了衣架上：“看什麽。”
女人輕輕嘆了口氣。
“035號被發現, 大家都沒有預料到。”她道, “他們很擔心事情會暴露, 這在計劃之外。”
霍默文勾了勾嘴角：“諾特這邊的事務, 我才是總負責。”
女人頓了頓：“我知道。”
“那我明確地告訴你。”霍默文道, “035號只是失敗的實驗品, 現在諾特境內的所有釘子, 都是失敗的實驗品, 指望他們發揮作用，還不如指望海水倒灌，將聯盟政府淹沒。”
他頓了頓, “作為藥物的實驗品, 他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話音落下, 消散在了寂靜的空氣裏。
過了一會兒，女人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來：“那001號呢？”
霍默文臉色一變。
“實驗品做不出大事，但是會毀了計劃。”女人道，“035號現在一直留在聯盟實驗園，如果他意識覺醒，那麽我們會暴露。”
她慢慢地道，“如果001號任務失敗，那麽亞塔會遭遇什麽，你知道。”
霍默文動了動唇，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軍隊已經集結，你的父親根本不相信霍樂寧可以成功殺掉湛崢，他本來就不在亞塔的計劃中。你還不如問，事情暴露，如今渾渾噩噩的聯盟政府會遭遇什麽。”
被點破身份，女人的身形頓了一下。
片刻後，她擡起眼，露出了一張素白的臉。
她並不是別人，正是亞塔現任首領最小的女兒，全星際聞名的“鐵腕公主”，納塔莉。
到現在，亞塔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荒蕪的星域。
繁榮的同時也伴隨著政權更疊，亞塔的歷代首領都是能者居之，現任首領布魯爾·格雷帶領著亞塔人發展重工業和軍事，好戰善戰，在亞塔人心目中威望頗高。
他有好幾個子女，唯獨小女兒納塔莉最受寵愛，也只有她能夠直接經手最高決策。
但是此時此刻單看她的人，卻會感覺她身形單薄，面容姣好清秀，完全沒有鄰近幾個帝國公主前呼後擁、奢靡的生活做派。
她甚至打扮普通，罩了一件普通但暖和的大衣，脂粉未施。
更像是一個鄰家女孩。
“父親很信任你。”她道，“也覺得你很有能力。”
她頓了頓，“只是在這件事上，我們一直覺得你的做法欠妥。”
霍默文低下頭，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茶壺落下，手腕被人握住，霍默文停頓了一瞬，到底沒有躲開。
“如果他不信任你。”納塔莉輕聲道，“他也不會同意我們倆的接觸，你知道的，我繼承亞塔，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納塔莉。”霍默文未置可否，“我不是你的良配。”
像是乍然平息的沸水，空氣中的氣氛驟然消逝。
納塔莉的眼睫微微顫了顫。只是很快，強大的心理素質就讓她恢覆了平靜：
“先不談這個。”
“你有多少把握？”她問。
雖然霍默文的做法欠妥，但是霍樂寧真的留在了湛崢身邊，這一點也是讓他們始料未及的，如果真的能成功，沒了湛崢，他們這一次進攻將會毫無阻滯。
“90%。”霍默文道。
“怎麽說？”納塔莉喝了口茶。
她不喜歡這種味道，更喜歡咖啡，但是霍默文喜歡。
他的口味和習慣數十年如一日，古舊得近乎偏執，也正是因此，納塔莉堅信他是一個專一而長情的人。
這在愛情上是好事，但有的時候也是壞事。
“他和別人不同。”霍默文道，“他是計劃的最後一步，無論是技術的成熟度上，還是整個過程的完成度上，都遠超別的實驗品。”
他頓了頓，聲音倒是很平穩，“花了那麽多年，我有這個自信。”
納塔莉看著他，突然道：“你從來不叫他的代號。”
霍默文呼吸一頓。
片刻後，他笑了笑：“納塔莉，你吃醋了麽？”
“不要轉移話題。”納塔莉的語氣很平靜，“你要是喜歡他，我不會喜歡你。”
“只是一個代號。”霍默文像是壓抑著什麽。
“那你為什麽不叫？”
“因為我不想！”霍默文突然提高了音量，胸膛上下起伏，“納塔莉，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的雙眼裏含著一點血絲。
過了一會兒，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重覆了一遍：“因為我不想。”
“納塔莉。”他閉了閉眼，放軟了語氣，“這跟我們說的事情無關。”
女孩看著他，想說什麽，又把話咽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她道：
“好。”
這是她私人的妥協。
霍默文知道。
如果是亞塔公主納塔莉，她會追問到底。
但是她愛他。
愛情是魔法一樣的東西，它可以讓堅硬的人變得柔軟。
到了最後，她只是輕聲道：“可是他不是真的機器人，我們都知道。”
“沒關系。”霍默文沈默了一瞬。
“他不是機器人。”他慢慢地道，“但是他作為機器人活了那麽久。不是嗎？”
“俗話說，謊言說了一千遍也不會變成真的。”他轉過身，“但是俗話也說，三人成虎，用謊言編造一個世界很難，所以我們一起努力，提前替我們的好孩子編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
他笑了笑，“納塔莉，你也是其中一員。”
納塔莉垂了眼。
如果霍樂寧在場，就會認出。
當初笑著招呼他過去叫他樂寧的年輕女孩，如今輪廓已經顯露出了成熟的模樣。
她知道，霍默文說得對。
035號之所以會發現不對勁，是因為記憶的虛假。
但是無論是誰，都不會想到，他們給霍樂寧植入的並不是虛假記憶。
而是真實的。
這是一個持續時間長達數年的計劃，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對此心知肚明，一點點看著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又結出了果實。
現在，到了收獲的時候。
“那麽。”她慢慢地道，“祝你成功。”
“是祝我們成功。”霍默文平靜地道。
納塔莉的眼神微動，終於徹底變得柔軟。
霍樂寧側身躺著，在黑暗裏看著面前厚重而沈悶的窗簾。
墻角的嵌入式時鐘無聲地亮了一下，顯示出了現在的時間：
淩晨兩點。
他看著散發著淡淡熒光的數字，眼睫顫了一顫。
這是他第一次睡湛崢的房間。
或者，用湛崢的話說，是他們倆的房間。
今天他們沒有做。
落地窗的親吻之後，湛崢抱著他往樓上走，霍樂寧以為他們會順理成章，但是沒有。
湛崢只是把他帶進了主臥，兩個人都洗完澡之後，他給他調出了一部霍樂寧一直想看的電影，然後自己在旁邊看一本關於軍事策略的古籍。
等到兩個小時的電影放完，臥室的燈就暗了下來。
霍樂寧只是順理成章地留在了主臥。
他想回去，但是話到嘴邊，突然就說不出口。
於是，他就只能在這裏直楞楞地躺了兩個小時。
霍樂寧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
身後傳來了均勻的呼吸，他猶豫了一瞬，悄悄移開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起身去了洗手間。
明亮的燈亮起來。
他擡起眼，怔怔地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
……眼睛。
不算特別大，但應該還算漂亮。
湛崢誇過。
……鼻子。
和其他人類的看上去也沒什麽分別。
湛崢誇過。
……還有，嘴唇。
他驚訝地發現，他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湛崢其實都誇過，有的是在床上很認真的誇讚，而有的或許只是揉一揉他的頭之後的誇獎。
他的眼中怔然了一瞬，不過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想湛崢應該真的很喜歡他。
可是，他的喜歡給錯了人。
他不僅是一個機器人，而且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間諜。
聯盟的戰神或許會愛上一個機器人，但絕對不可能愛上一個間諜。
就像霍默文說的那樣。
“湛崢如果知道了這件事。”他道，“他越喜歡你，越會後悔當初在你身上付出的真心。霍樂寧，無論你是怎麽想的，你都已經完成了亞塔交給你的任務。”
“你沒有回頭路了。”
他抿緊了唇，楞楞地想。
他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嗎？
他是亞塔的間諜。
亞塔人親手把他制造出來，霍默文把他養大。
沒有他們，就沒有“霍樂寧”的存在。
他又要怎麽做呢。
窗外雨聲淅瀝，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omega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於痛苦的神色。
他慢慢地靠著浴室的門蹲下去，把臉埋進了膝蓋。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身後的房間裏，一直躺在床上像是睡著的alpha睜開了眼睛，看著亮著的浴室燈，眼神清明，眼睛裏毫無睡意。
霍樂寧過了段表面上很平靜的日子。
湛崢的工作似乎非常忙，三天兩頭地不在家。
霍樂寧並沒有打聽的心思，每次聽到他溫柔的抱歉的時候，他都非常認真地說“沒關系”，是真的沒關系。
他幾乎要感謝湛崢的這種“離開”。
因為他很難再像以前那樣面對湛崢。
而他和霍默文也恢覆了交際。
這一回，是明面上的。
霍默文制造契機，他找時機提出，然後湛崢自然而然地答應。
只是，霍默文曾經讓他去探聽湛崢的工作，卻被他拒絕了，用的理由很簡單。
“他不告訴我的。”他道，語氣很平靜，“我很笨。”
霍默文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才笑了笑：“寧寧不笨，你是我做的最聰明的機器人了。”
他摸了摸霍樂寧的頭發，很親昵的。
下一秒，霍樂寧就躲開了他的觸摸，像是條件反射的抗拒。
霍默文的眼神閃了一閃，不過很快，他就恢覆了若無其事。
“跟哥哥生疏了。”他道。
他頓了頓，“長大了。”
語氣中是難掩的遺憾。
霎時間，霍樂寧的腦海中就閃過了他們以前相處的片段。
霍默文耐心地照顧他，帶著他到亞塔的各個地方去玩，在他不開心的時候買各種他喜歡的小玩意哄他。
他沈默了一瞬：“……不是。”
“哥哥。”他道。
是妥協的語氣。
他很少叫霍默文哥哥，盡管他從前一直這樣叫他。
於是霍默文像是一個真正溺愛弟弟的哥哥一樣，輕而易舉地被這句話哄好。
他給他端了一盒精致的茶點。
“給。”他道，“今天特意給你買的。”
霍樂寧接過去，然後眼神突然一頓。
這是街角那家蛋糕店的甜點。
“怎麽了？”霍默文柔聲問。
霍樂寧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咬了一塊甜點，甜膩的味道在他的舌尖化開來。
有一次，霍樂寧在霍默文的家裏遇到了一個熟人。
女人見他的時候穿了一身白色的羊絨套裙配小皮靴，除了較深的五官輪廓，完完全全就是首都星隨處可見出游的富家小姐。
她跟霍樂寧打招呼，面容冷淡，但是語氣倒是一如既往地親昵。
“樂寧。”她道，“好久不見。”
“納塔莉姐姐。”霍樂寧小聲地叫她的名字，有些愕然，“……你怎麽會在這裏。”
納塔莉和霍默文對視了一眼。
“你跟小朋友講吧。”納塔莉倒是很和藹。
她純粹是過來看看霍默文的，這會兒沒坐多久就自動站起來離開。
等她離開，霍默文才開了口：“寧寧。”
“我跟你說過。”他道，“湛崢必須死，對不對？”
霍樂寧的眼睫顫了一顫。
“你是亞塔人。”霍默文道，“這件事我不避諱你，當然，具體的行動我沒辦法跟你說。”
他頓了頓，“亞塔一直打算給自己找一個新的家園。”
“我們的目標是。”他道，“如果聯盟政府同意，那麽就割讓一部分的邊境星給我們，加上一定的糧食和財富，以及一部分的資源。”
“這樣。”霍樂寧慢慢地道，“聯盟政府怎麽會同意呢？”
“這就要用武力說話了。”霍默文笑了笑，“所以，你知道為什麽我會把你放在湛崢身邊。”
“他是聯盟最堅固的盾。”
霍樂寧看著他：“可是……亞塔人現在，已經能夠自給自足了。”
這是實話。
他在亞塔生活過一段時間，又在諾特生活了很久。
如果讓他來比較，這兩個地方更多的是人文環境的不同，要說物質上的差距，亞塔雖然遠遠比不上首都星，比邊境的一些荒星，比如湛崢當初去的奧卡茲，就要強上很多。
因為亞塔人少，這些年也積攢了不少的資源，最重要的是對外的貿易。
霍默文的眸光一閃。
他看著霍樂寧。
omega最近瘦了不少，哪怕餵了再多的好吃的也沒有補回來。
臉頰肉沒了，襯得眼睛愈發地漆黑。
看了好一會兒，霍默文還是沒有從那雙清澈的眼睛裏看出什麽，霍樂寧現在已經越來越像個機器人了——
他們當初培養的模樣。
安靜，乖巧，不再害怕他。
霍默文起先擔心他已經喜歡上了湛崢，但是他比誰都清楚霍樂寧的腦子裏都有什麽，他對“喜歡”只有十分生疏的概念，他也從來沒有給霍樂寧灌輸過相關的知識。
他更願意相信，霍樂寧能成功在湛崢身邊，是因為他的漂亮和純粹。
他收回了目光，開了口：“寧寧，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你不索取。”他道，“就會被別人索取。”
“也怪我。”他嘆了口氣，“沒有跟你說過這些。但是人類社會是很殘酷的，你一個機器人不需要知道這些。”
“等事情結束。”他輕聲道，“哥哥就帶你回亞塔，你完成了任務，不會有人為難你，你可以快快樂樂地在哥哥身邊呆一輩子。”
霍樂寧看著他，楞住了。
霍默文這句話說得十分真心，他看著霍樂寧，眼中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主動移開了目光。
“時間不早了。”他道，“早點回去吧。”
霍樂寧點了點頭。
他走到門邊，霍默文叫住了他。
“寧寧。”
“如果你不忍心。”他慢慢地道，“可以交給我。”
“一個星期之後是你和湛崢的訂婚宴。”霍默文看著他單薄的背影，“訂婚宴必然聲勢浩大，到那個時候，你很難脫身。所以，在這之前，你把湛崢約出來，約到一個地方，剩下的事可以交給我。”
霍樂寧怔在了原地。
他想，原來一個星期之後，他和湛崢就要訂婚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
“寧寧？”霍默文叫他。
霍樂寧回過了神，他慢慢地攥緊了手指。
“知道了。”他輕聲道。
一如往常一般，乖巧、安靜。
“那麽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吧。”
辦公室內，傅禾茵開了口，其餘的人就各自站起了身。
湛崢和嚴沛一塊走出去，剛走到門口看，嚴沛就跟他告了個別：“哥，你先走吧。”
湛崢了然：“去看廖楊？”
嚴沛抓了抓頭發：“可不是嘛。”
“他剛做完手術。”他道，“感覺整個人都呆呆的，我媽說得有人多跟他說說話，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話是這麽說，但是湛崢知道，他其實並不清閑。
嚴沛這個人就是這樣，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心思細膩。
溫經常開玩笑說是遺傳，不是傳的傅禾茵，而是嚴沛他親舅舅。
“當年禾燃在實驗園也是出了名的鬧騰。”她笑著道，“年紀小又是omega，一開始被整個園寵著，後來大家才發現，這小子心比誰都細。”
被嚴沛吐槽：“那這傳得也太遠了，我舅舅承認不？”
“哥，你也早點去陪嫂子吧。”嚴沛道，“馬上就訂婚了，這邊的事有我們呢。”
因為這一句話，湛崢回過了神。
他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麽，片刻後才笑了笑，應了句：
“好。”
他跟嚴沛在路口分別，然後坐進了懸浮車。
剛坐進去，機器人就開口提醒：“先生，有兩個未接通訊。”
這是常有的事。
湛崢閉著眼睛：“接。”
機器人應聲，懸浮車啟動，通訊被接入。
第一條是加密通訊，點開才發現，只是一個語音留言，那頭傳來的是一個系統女聲。
“湛上將，現在是諾特時間下午15：15分，您於五天前向聯盟政府提交的申請已被審批通過，請登入系統查看。”
湛崢的手指頓了頓。
片刻後，他神情如常地道：
“知道了，下一條。”
於是，機器人盡職盡責給他跳到了下一條。
只是這一回，湛崢遲遲沒有聽到聲音。
通訊那頭是滋滋的電流聲，或許還有風聲，但是卻並沒有人說話。
湛崢怔了怔。
過了一會兒，他道：“寧寧？”
“湛崢。”霍樂寧的聲音響起來，有些不太清晰。
他頓了頓。
“湛崢。”他道，一字一句，是慣常的咬字，“我在桃夭，你來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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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推開門，一片冷寂裏，只有墻角一盞壁燈亮著。
最傳統模樣的機器人在客廳內游走, 打掃著這棟房子的衛生，聽到動靜，它自動停住了腳步。
“先生。”它開了口, 聲音是冰冷的機械感, “您回來了。”
霍默文摘了帽子，露出一張普通而沈默的臉龐。
他沒有說話，機器人便繼續繞著客廳轉圈。
沙發上坐了一個人，側臉掩在陰影裏，只露出了執著茶杯的一只手。
茶香裊裊, 淡色的唇輕抿了一口, 然後便把杯子放下。
“他們讓我來看看你。”她說。
空氣中一片寂靜，只有機器人清潔時發出的聲音。
霍默文把大衣掛到了衣架上：“看什麽。”
女人輕輕嘆了口氣。
“035號被發現, 大家都沒有預料到。”她道, “他們很擔心事情會暴露, 這在計劃之外。”
霍默文勾了勾嘴角：“諾特這邊的事務, 我才是總負責。”
女人頓了頓：“我知道。”
“那我明確地告訴你。”霍默文道, “035號只是失敗的實驗品, 現在諾特境內的所有釘子, 都是失敗的實驗品, 指望他們發揮作用，還不如指望海水倒灌，將聯盟政府淹沒。”
他頓了頓, “作為藥物的實驗品, 他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話音落下, 消散在了寂靜的空氣裏。
過了一會兒，女人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來：“那001號呢？”
霍默文臉色一變。
“實驗品做不出大事，但是會毀了計劃。”女人道，“035號現在一直留在聯盟實驗園，如果他意識覺醒，那麽我們會暴露。”
她慢慢地道，“如果001號任務失敗，那麽亞塔會遭遇什麽，你知道。”
霍默文動了動唇，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軍隊已經集結，你的父親根本不相信霍樂寧可以成功殺掉湛崢，他本來就不在亞塔的計劃中。你還不如問，事情暴露，如今渾渾噩噩的聯盟政府會遭遇什麽。”
被點破身份，女人的身形頓了一下。
片刻後，她擡起眼，露出了一張素白的臉。
她並不是別人，正是亞塔現任首領最小的女兒，全星際聞名的“鐵腕公主”，納塔莉。
到現在，亞塔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荒蕪的星域。
繁榮的同時也伴隨著政權更疊，亞塔的歷代首領都是能者居之，現任首領布魯爾·格雷帶領著亞塔人發展重工業和軍事，好戰善戰，在亞塔人心目中威望頗高。
他有好幾個子女，唯獨小女兒納塔莉最受寵愛，也只有她能夠直接經手最高決策。
但是此時此刻單看她的人，卻會感覺她身形單薄，面容姣好清秀，完全沒有鄰近幾個帝國公主前呼後擁、奢靡的生活做派。
她甚至打扮普通，罩了一件普通但暖和的大衣，脂粉未施。
更像是一個鄰家女孩。
“父親很信任你。”她道，“也覺得你很有能力。”
她頓了頓，“只是在這件事上，我們一直覺得你的做法欠妥。”
霍默文低下頭，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茶壺落下，手腕被人握住，霍默文停頓了一瞬，到底沒有躲開。
“如果他不信任你。”納塔莉輕聲道，“他也不會同意我們倆的接觸，你知道的，我繼承亞塔，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納塔莉。”霍默文未置可否，“我不是你的良配。”
像是乍然平息的沸水，空氣中的氣氛驟然消逝。
納塔莉的眼睫微微顫了顫。只是很快，強大的心理素質就讓她恢覆了平靜：
“先不談這個。”
“你有多少把握？”她問。
雖然霍默文的做法欠妥，但是霍樂寧真的留在了湛崢身邊，這一點也是讓他們始料未及的，如果真的能成功，沒了湛崢，他們這一次進攻將會毫無阻滯。
“90%。”霍默文道。
“怎麽說？”納塔莉喝了口茶。
她不喜歡這種味道，更喜歡咖啡，但是霍默文喜歡。
他的口味和習慣數十年如一日，古舊得近乎偏執，也正是因此，納塔莉堅信他是一個專一而長情的人。
這在愛情上是好事，但有的時候也是壞事。
“他和別人不同。”霍默文道，“他是計劃的最後一步，無論是技術的成熟度上，還是整個過程的完成度上，都遠超別的實驗品。”
他頓了頓，聲音倒是很平穩，“花了那麽多年，我有這個自信。”
納塔莉看著他，突然道：“你從來不叫他的代號。”
霍默文呼吸一頓。
片刻後，他笑了笑：“納塔莉，你吃醋了麽？”
“不要轉移話題。”納塔莉的語氣很平靜，“你要是喜歡他，我不會喜歡你。”
“只是一個代號。”霍默文像是壓抑著什麽。
“那你為什麽不叫？”
“因為我不想！”霍默文突然提高了音量，胸膛上下起伏，“納塔莉，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的雙眼裏含著一點血絲。
過了一會兒，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重覆了一遍：“因為我不想。”
“納塔莉。”他閉了閉眼，放軟了語氣，“這跟我們說的事情無關。”
女孩看著他，想說什麽，又把話咽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她道：
“好。”
這是她私人的妥協。
霍默文知道。
如果是亞塔公主納塔莉，她會追問到底。
但是她愛他。
愛情是魔法一樣的東西，它可以讓堅硬的人變得柔軟。
到了最後，她只是輕聲道：“可是他不是真的機器人，我們都知道。”
“沒關系。”霍默文沈默了一瞬。
“他不是機器人。”他慢慢地道，“但是他作為機器人活了那麽久。不是嗎？”
“俗話說，謊言說了一千遍也不會變成真的。”他轉過身，“但是俗話也說，三人成虎，用謊言編造一個世界很難，所以我們一起努力，提前替我們的好孩子編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
他笑了笑，“納塔莉，你也是其中一員。”
納塔莉垂了眼。
如果霍樂寧在場，就會認出。
當初笑著招呼他過去叫他樂寧的年輕女孩，如今輪廓已經顯露出了成熟的模樣。
她知道，霍默文說得對。
035號之所以會發現不對勁，是因為記憶的虛假。
但是無論是誰，都不會想到，他們給霍樂寧植入的並不是虛假記憶。
而是真實的。
這是一個持續時間長達數年的計劃，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對此心知肚明，一點點看著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又結出了果實。
現在，到了收獲的時候。
“那麽。”她慢慢地道，“祝你成功。”
“是祝我們成功。”霍默文平靜地道。
納塔莉的眼神微動，終於徹底變得柔軟。
霍樂寧側身躺著，在黑暗裏看著面前厚重而沈悶的窗簾。
墻角的嵌入式時鐘無聲地亮了一下，顯示出了現在的時間：
淩晨兩點。
他看著散發著淡淡熒光的數字，眼睫顫了一顫。
這是他第一次睡湛崢的房間。
或者，用湛崢的話說，是他們倆的房間。
今天他們沒有做。
落地窗的親吻之後，湛崢抱著他往樓上走，霍樂寧以為他們會順理成章，但是沒有。
湛崢只是把他帶進了主臥，兩個人都洗完澡之後，他給他調出了一部霍樂寧一直想看的電影，然後自己在旁邊看一本關於軍事策略的古籍。
等到兩個小時的電影放完，臥室的燈就暗了下來。
霍樂寧只是順理成章地留在了主臥。
他想回去，但是話到嘴邊，突然就說不出口。
於是，他就只能在這裏直楞楞地躺了兩個小時。
霍樂寧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
身後傳來了均勻的呼吸，他猶豫了一瞬，悄悄移開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起身去了洗手間。
明亮的燈亮起來。
他擡起眼，怔怔地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
……眼睛。
不算特別大，但應該還算漂亮。
湛崢誇過。
……鼻子。
和其他人類的看上去也沒什麽分別。
湛崢誇過。
……還有，嘴唇。
他驚訝地發現，他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湛崢其實都誇過，有的是在床上很認真的誇讚，而有的或許只是揉一揉他的頭之後的誇獎。
他的眼中怔然了一瞬，不過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想湛崢應該真的很喜歡他。
可是，他的喜歡給錯了人。
他不僅是一個機器人，而且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間諜。
聯盟的戰神或許會愛上一個機器人，但絕對不可能愛上一個間諜。
就像霍默文說的那樣。
“湛崢如果知道了這件事。”他道，“他越喜歡你，越會後悔當初在你身上付出的真心。霍樂寧，無論你是怎麽想的，你都已經完成了亞塔交給你的任務。”
“你沒有回頭路了。”
他抿緊了唇，楞楞地想。
他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嗎？
他是亞塔的間諜。
亞塔人親手把他制造出來，霍默文把他養大。
沒有他們，就沒有“霍樂寧”的存在。
他又要怎麽做呢。
窗外雨聲淅瀝，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omega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於痛苦的神色。
他慢慢地靠著浴室的門蹲下去，把臉埋進了膝蓋。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身後的房間裏，一直躺在床上像是睡著的alpha睜開了眼睛，看著亮著的浴室燈，眼神清明，眼睛裏毫無睡意。
霍樂寧過了段表面上很平靜的日子。
湛崢的工作似乎非常忙，三天兩頭地不在家。
霍樂寧並沒有打聽的心思，每次聽到他溫柔的抱歉的時候，他都非常認真地說“沒關系”，是真的沒關系。
他幾乎要感謝湛崢的這種“離開”。
因為他很難再像以前那樣面對湛崢。
而他和霍默文也恢覆了交際。
這一回，是明面上的。
霍默文制造契機，他找時機提出，然後湛崢自然而然地答應。
只是，霍默文曾經讓他去探聽湛崢的工作，卻被他拒絕了，用的理由很簡單。
“他不告訴我的。”他道，語氣很平靜，“我很笨。”
霍默文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才笑了笑：“寧寧不笨，你是我做的最聰明的機器人了。”
他摸了摸霍樂寧的頭發，很親昵的。
下一秒，霍樂寧就躲開了他的觸摸，像是條件反射的抗拒。
霍默文的眼神閃了一閃，不過很快，他就恢覆了若無其事。
“跟哥哥生疏了。”他道。
他頓了頓，“長大了。”
語氣中是難掩的遺憾。
霎時間，霍樂寧的腦海中就閃過了他們以前相處的片段。
霍默文耐心地照顧他，帶著他到亞塔的各個地方去玩，在他不開心的時候買各種他喜歡的小玩意哄他。
他沈默了一瞬：“……不是。”
“哥哥。”他道。
是妥協的語氣。
他很少叫霍默文哥哥，盡管他從前一直這樣叫他。
於是霍默文像是一個真正溺愛弟弟的哥哥一樣，輕而易舉地被這句話哄好。
他給他端了一盒精致的茶點。
“給。”他道，“今天特意給你買的。”
霍樂寧接過去，然後眼神突然一頓。
這是街角那家蛋糕店的甜點。
“怎麽了？”霍默文柔聲問。
霍樂寧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咬了一塊甜點，甜膩的味道在他的舌尖化開來。
有一次，霍樂寧在霍默文的家裏遇到了一個熟人。
女人見他的時候穿了一身白色的羊絨套裙配小皮靴，除了較深的五官輪廓，完完全全就是首都星隨處可見出游的富家小姐。
她跟霍樂寧打招呼，面容冷淡，但是語氣倒是一如既往地親昵。
“樂寧。”她道，“好久不見。”
“納塔莉姐姐。”霍樂寧小聲地叫她的名字，有些愕然，“……你怎麽會在這裏。”
納塔莉和霍默文對視了一眼。
“你跟小朋友講吧。”納塔莉倒是很和藹。
她純粹是過來看看霍默文的，這會兒沒坐多久就自動站起來離開。
等她離開，霍默文才開了口：“寧寧。”
“我跟你說過。”他道，“湛崢必須死，對不對？”
霍樂寧的眼睫顫了一顫。
“你是亞塔人。”霍默文道，“這件事我不避諱你，當然，具體的行動我沒辦法跟你說。”
他頓了頓，“亞塔一直打算給自己找一個新的家園。”
“我們的目標是。”他道，“如果聯盟政府同意，那麽就割讓一部分的邊境星給我們，加上一定的糧食和財富，以及一部分的資源。”
“這樣。”霍樂寧慢慢地道，“聯盟政府怎麽會同意呢？”
“這就要用武力說話了。”霍默文笑了笑，“所以，你知道為什麽我會把你放在湛崢身邊。”
“他是聯盟最堅固的盾。”
霍樂寧看著他：“可是……亞塔人現在，已經能夠自給自足了。”
這是實話。
他在亞塔生活過一段時間，又在諾特生活了很久。
如果讓他來比較，這兩個地方更多的是人文環境的不同，要說物質上的差距，亞塔雖然遠遠比不上首都星，比邊境的一些荒星，比如湛崢當初去的奧卡茲，就要強上很多。
因為亞塔人少，這些年也積攢了不少的資源，最重要的是對外的貿易。
霍默文的眸光一閃。
他看著霍樂寧。
omega最近瘦了不少，哪怕餵了再多的好吃的也沒有補回來。
臉頰肉沒了，襯得眼睛愈發地漆黑。
看了好一會兒，霍默文還是沒有從那雙清澈的眼睛裏看出什麽，霍樂寧現在已經越來越像個機器人了——
他們當初培養的模樣。
安靜，乖巧，不再害怕他。
霍默文起先擔心他已經喜歡上了湛崢，但是他比誰都清楚霍樂寧的腦子裏都有什麽，他對“喜歡”只有十分生疏的概念，他也從來沒有給霍樂寧灌輸過相關的知識。
他更願意相信，霍樂寧能成功在湛崢身邊，是因為他的漂亮和純粹。
他收回了目光，開了口：“寧寧，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你不索取。”他道，“就會被別人索取。”
“也怪我。”他嘆了口氣，“沒有跟你說過這些。但是人類社會是很殘酷的，你一個機器人不需要知道這些。”
“等事情結束。”他輕聲道，“哥哥就帶你回亞塔，你完成了任務，不會有人為難你，你可以快快樂樂地在哥哥身邊呆一輩子。”
霍樂寧看著他，楞住了。
霍默文這句話說得十分真心，他看著霍樂寧，眼中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主動移開了目光。
“時間不早了。”他道，“早點回去吧。”
霍樂寧點了點頭。
他走到門邊，霍默文叫住了他。
“寧寧。”
“如果你不忍心。”他慢慢地道，“可以交給我。”
“一個星期之後是你和湛崢的訂婚宴。”霍默文看著他單薄的背影，“訂婚宴必然聲勢浩大，到那個時候，你很難脫身。所以，在這之前，你把湛崢約出來，約到一個地方，剩下的事可以交給我。”
霍樂寧怔在了原地。
他想，原來一個星期之後，他和湛崢就要訂婚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
“寧寧？”霍默文叫他。
霍樂寧回過了神，他慢慢地攥緊了手指。
“知道了。”他輕聲道。
一如往常一般，乖巧、安靜。
“那麽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吧。”
辦公室內，傅禾茵開了口，其餘的人就各自站起了身。
湛崢和嚴沛一塊走出去，剛走到門口看，嚴沛就跟他告了個別：“哥，你先走吧。”
湛崢了然：“去看廖楊？”
嚴沛抓了抓頭發：“可不是嘛。”
“他剛做完手術。”他道，“感覺整個人都呆呆的，我媽說得有人多跟他說說話，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話是這麽說，但是湛崢知道，他其實並不清閑。
嚴沛這個人就是這樣，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心思細膩。
溫經常開玩笑說是遺傳，不是傳的傅禾茵，而是嚴沛他親舅舅。
“當年禾燃在實驗園也是出了名的鬧騰。”她笑著道，“年紀小又是omega，一開始被整個園寵著，後來大家才發現，這小子心比誰都細。”
被嚴沛吐槽：“那這傳得也太遠了，我舅舅承認不？”
“哥，你也早點去陪嫂子吧。”嚴沛道，“馬上就訂婚了，這邊的事有我們呢。”
因為這一句話，湛崢回過了神。
他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麽，片刻後才笑了笑，應了句：
“好。”
他跟嚴沛在路口分別，然後坐進了懸浮車。
剛坐進去，機器人就開口提醒：“先生，有兩個未接通訊。”
這是常有的事。
湛崢閉著眼睛：“接。”
機器人應聲，懸浮車啟動，通訊被接入。
第一條是加密通訊，點開才發現，只是一個語音留言，那頭傳來的是一個系統女聲。
“湛上將，現在是諾特時間下午15：15分，您於五天前向聯盟政府提交的申請已被審批通過，請登入系統查看。”
湛崢的手指頓了頓。
片刻後，他神情如常地道：
“知道了，下一條。”
於是，機器人盡職盡責給他跳到了下一條。
只是這一回，湛崢遲遲沒有聽到聲音。
通訊那頭是滋滋的電流聲，或許還有風聲，但是卻並沒有人說話。
湛崢怔了怔。
過了一會兒，他道：“寧寧？”
“湛崢。”霍樂寧的聲音響起來，有些不太清晰。
他頓了頓。
“湛崢。”他道，一字一句，是慣常的咬字，“我在桃夭，你來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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