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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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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人】

範靖待項婧入睡後,命上官風扮作丫頭守在項婧身側,自己匆匆趕往椒房殿。

“陛下,太傅求見。”

劉恒怒從心起,厲聲道:“不見。”

竇漪房疑惑,陛下為何生氣?看了看床榻上小臉慘白的劉啟,柔聲朝劉恒說:“陛下,臣妾聽聞太傅曾為先帝診治過,不如命太傅前來替啟兒看看?”

劉恒看著劉啟虛弱的模樣,太醫令束手無策,無奈點點頭說:“宣。”

範靖緩緩而入,跪在地上,“臣拜見陛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

“可。”劉恒冷聲說。

“太傅無須多禮。還請快快替啟兒診治。”竇漪房忙的上前虛扶範靖。

範靖朝竇漪房微微頷首以示安撫,不緊不慢說:“臣前來是特地感激陛下恩德。昔日臣危難當頭,不得不將發妻交予陛下看護,如今臣位列九卿,陛下也將臣妻照顧的十分妥帖,臣唯有替陛下死而後已,以感念陛下恩德!”

在場守候的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這是什麽情況?

竇漪房極快的看了看劉恒,問道:“太傅所指是。。。。”

“皇後娘娘也是知曉的。陛下冊封的靜夫人,她乃是臣的發妻,奈何諸呂事發,臣自顧不暇,只得將她托付於陛下。陛下乃是重情重義的聖人,替臣照顧妻子,好生將她養在宮內,臣感激不盡!”

竇漪房看向劉恒,滿臉的震驚,卻又不願露出來,強忍在眉眼間,反倒顯得有幾分怪異。

太醫令看了一眼劉恒,立即說道:“原來如此。陛下一直未曾有過臨幸靜夫人的記錄,原來是替太傅照拂妻室。陛下皇恩浩蕩,實乃我大漢之福!”

劉恒和範靖四目相對。

範靖,朕終究還是低估了你。

劉恒,今日劉啟“生病”,明日長安城內的生意調價,甚至我安排在竇漪房身側的竇長君。。。。我們之間的對弈才開始,還請你不要棄子不玩才好。

半晌,劉恒伸手扶起範靖,沒有任何情緒的說:“太傅一直盡心盡力督導太子,朕自然也不會虧待了太傅的妻子。”說罷朗聲道:“賜項婧為太傅夫人,著日離宮。”

範靖定定看著劉恒,兩人一通刀光劍影,範靖叩首:“臣叩謝陛下聖恩,皇恩浩蕩,長樂無極。”

劉恒心知,範靖此計自己躲不開。範靖不但以啟兒的性命相挾,看來啟兒突然發作,也和範靖脫不了幹系。再來,自己照顧臣子的妻子,為自己博得好名聲,自己更加推不開。範靖。。。。好計謀!

朕當真是棋逢

敵手了。

只怕是。。。。最後一子未落,勝負還未定。

項婧被範靖接回了太傅府。整日躺在床榻上,除了蒼山雪送去的藥,其餘什麽都不吃,也不說話。

莨菪眼看著項婧搖身一變成了太傅的結發妻子,實屬無奈。但也不甘心如此,一早便端著湯藥前去看望這位病中的太傅夫人。

範靖緩緩走進了屋子,看見項婧眼神空洞的望著窗外的梅花,就像一尊雕塑,久久不動。

莨菪跪在一旁,正在端著碗要餵項婧湯藥。

莨菪佯裝這時才看見範靖,匆匆起身行禮:“夫君,你可算來了。夫人不願用藥,妾身實在。。。。”說著還不忘慘兮兮的掩面抽泣。

範靖朝莨菪安慰一笑,“無妨,你先去休息。”說罷接過她手中的玉碗,緩緩坐在了床榻邊。

莨菪看著範靖的眼神,心中怒火越竄越高。。。。

欲再說話,可範靖紋絲不動的只是看著項婧,好似身旁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此生、此刻,只剩下她。

莨菪一扭頭走出了屋子,腳下的步伐越來越沈重。

範靖又默默坐了一會兒,終於,擡手輕輕舀起一勺湯藥,湊到嘴邊輕輕吹著。

許久,湊近雙唇嘗了嘗,不溫不涼。

這才湊到項婧唇邊,“孩子也是我的,你的痛,我理應分一半。”

項婧一怔,看向範靖,發出沙啞的嗓音,“你曉得?”

範靖自嘲一笑,“你整日待在劉恒身側,我難道能視若無睹?我不是神,是人。”

那一笑,夾雜著五荒六合的滄桑,整個天地被傾覆,他也一貫坐看雲淡風輕。卻在此時,心中的心疼、歉疚、哀愁。。。。所有的情緒一覽無餘的掩映在了那一抹笑容中。

那一笑,夾雜著多少辛酸和苦悶。

失去孩子、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被折磨,奈何,自己無能為力,不是做不到的無能為力,而是明明可以做,卻因羈絆太多而不能做,所以無能為力!

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怨不得人。

項婧不說話,垂著頭,好似一只虎口脫險的小羊,範靖凝眸看著她,微微嘆氣,“婧兒,我只希望你信我,如當初在柳府一般,將所有的事交給我去做。你只需在我身邊,讓我看著你的眼睛,聽著你說笑,如此一生,足矣。”

忽的,項婧咬牙切齒,緊緊攥起的拳頭,那指節被捏的發白,“我若有一分痛楚,我定要劉恒百倍承受著!”

項婧那雙秋水一般的眼,此刻含著淚看著窗外飛舞起來的白雪。



枝紅梅映襯著雪白的天地,那梅花枝頭的一抹嫣紅,反而刺眼,令人想起那一日床榻上觸目驚心的血紅。

範靖放下玉碗,站起身走到了窗邊,負手而立,迎著窗外呼呼的淩冽的冷風,任由風如尖刀一般刻在自己臉上。

很久前,很久前,很久前。。。。

有一個滿面風塵的女孩,用那雙燦若星子的眼,透過塵世滄桑、透過了苦難山水、透過了八荒六合來到自己眼前。她的第一次出現,帶給了自己第一次失去的痛,卻也帶來了無止盡的希望。

“你體會過這樣的無可奈何嗎?夜深人靜,你從大醉中醒來,身旁躺著的人你連姓名也不知道。你體會過這樣的孤寂冷清嗎?在吵鬧聲、仰慕聲中回家,卻一個人坐在床榻上看著窗外的月光,直到天明。今宵花天酒地、放浪形骸,卻不知道明日在何處!有選擇的時候總是好的,因為這世上有太多人連選擇的資格都沒有。”

項婧被範靖突如其來的厲聲話語驚嚇住了,不眨眼、不動彈,幾乎不喘氣的看著範靖。

許久,範靖嘴邊揚起了一抹笑,幽幽說道:“這條路,太長了。我以為我有足夠的力氣陪你走完,現在,卻覺得終歸是高估了自己。你可願和我換一條路?雖不比長安城內錦衣玉食,但我想。。。。我想帶你去長安城外的天地看看,不知。。。。天山的雪可與長安的一樣晶瑩。”

項婧癡癡望著窗外,眼前好似浮現出一個小女孩一襲紅衣,紅的似此刻窗外的寒梅。

女孩手中握著雪團,追著一個素衣男子打鬧,口中還不忘叫喊著“三哥,三哥,等等我。。。。”

三哥,三哥,三哥。。。。

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

“清靖寡欲。”

範靖身子一怔,這個許久未曾聽見的名字就這樣闖入了耳中,突如其來,就像當年一見。

範靖本以為此生不會再聽見,聽見的那一刻卻不敢回頭去看,遲疑半晌才緩緩回頭,卻看見一個滿面笑意的女子,笑靨如花,帶著那雙熠熠生輝眼眸,好似好久前,在自己身邊吵鬧的女子回來了。

他幾乎以為在做夢。

“帶我走。”

範靖微微一笑。

入夜。

項婧半倚在床榻上,凝視著皎潔的月光碎開在地面上,傾瀉進了屋子。

你體會過這樣的無可奈何嗎?夜深人靜,你從大醉中醒來,身旁躺著的人你連姓名也不知道。

你體會過這樣的孤寂冷清嗎?在吵鬧聲、仰慕聲中回家,卻一個人坐在床榻上看著

窗外的月光,直到天明。

今宵花天酒地、放浪形骸,卻不知道明日在何處!

有選擇的時候總是好的,因為這世上有太多人連選擇的資格都沒有!

範靖的話來回縈繞。

他家財萬貫;他風流倜儻;他位列九卿;他呼風喚雨;他無所不能。。。。

他享有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範靖擁有著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他也夢寐以求著別的東西。

偏偏,真心不是可以換的來的。

他早一些體會了那些孤寂冷清,卻也早一些去追逐換不來的東西。

奈何,時間的早晚,豈是他一個凡人可以控制的。

終究,他還是一個凡人。

門開了。

項婧道:“夫人深夜還前來,辛苦了。”

莨菪關上門,卻站在門邊久久不肯往前邁一步。

“你為何不氣?”

項婧嗤笑,“氣什麽?氣他娶了你嗎?”罷了又自己說著,“我怎麽沒有氣?我若是不氣,早去了淮南;我若是不氣,早對你不客氣;我若是不氣,怎麽願意賴著不走!”

她口口聲聲說著不氣,可每一句都是在說——我生氣!

我氣他看清的太晚,我氣他不夠決絕,我氣他不願負任何人!卻惟獨願意負了我。

“我自小是孤兒,在淮南時遇見了厲王。後面的事你也該想得到,入宮作細作,陪著厲王演一出又一出的戲碼,最後連我自己是誰也忘了。害死燕王、挑撥呂氏,我果真做了很多大事啊。。。。”莨菪身子軟軟的靠著門滑到了地上。

“見過他的女子,一生都不會忘懷。他的樣貌、氣度,還有他無微不至的笑容。”莨菪癡笑,“就算我知道他待任何女子都是如此,我還是有希望的。”

項婧聽著有些感慨,側頭看向莨菪。

“那一夜,他匆匆離開鴻寧殿,送我一卷畫軸。”莨菪的臉上透著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少女的情懷。

純粹而美麗。

真摯而原始。

那是最本真的心意。

“可他待你不同。”莨菪拄著地站起來,走到了桌案邊。

項婧這時才看清她懷裏抱著一卷畫軸。

“終究是錯負了。”莨菪將畫軸打開,不等項婧看清,拿出不知從何時帶來的匕首,一刀一刀的劃下去,將絹布做的卷軸撕了個粉碎。

絹帶散亂一地,猶如一個女人最後的愛意和尊嚴。

莨菪深深看了一眼項婧,奪門而出。

項婧生怕她做傻事,連忙起身想出去追,卻不經意看見

地上被劃碎的畫。

一個青衣女子,站在一棵柳樹下。

已被撕碎的,再也看不清,除了範靖和莨菪,誰也分辨不出畫中的人到底是誰。

不敢面對的,心神巨震,畫中的人竟然這樣熟悉。

他怎會將自己的畫像送給一個愛著他的女人?

如此狠心!

如此決絕!

卻也如此深情!

項婧默然流淚,輕輕撿起一片劃碎的絹條,握在手心,他的苦,我明白。

斷的幹凈,才有未來。

可項婧又怎知,這幅畫本是範靖拿來送給呂蕓的。兩個女子,同樣的心意,一個收了畫,一個不肯收。

最終,都與他不再見!

夜色越發深了,黑的不見一絲光亮。

日終究會再起,錯負的心,可還能再起?

範靖寫好了辭去官職的竹簡,站在下首等著劉恒上朝。

昨夜項婧屋內的兩個女子,自己除了看著,別無他法。這世間,自己能掌控的太少,終究抵不過人心變化。

不料劉恒拿起一竹簡,看向張倉問道:“丞相所言可否屬實?”

張倉立即上前一步,朗聲道:“丞相臣張倉、典客臣馮敬、行禦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賀、備盜賊中尉臣福冒死罪啟奏:淮南王劉長廢棄先帝文法,不服從天子詔令,起居從事不遵法度,自制天子所乘張黃緞傘蓋的車駕,出入模仿天子聲威,擅為法令,不實行漢家王法。他擅自委任官吏,讓手下的郎中春任國相,網羅收納各郡縣和諸侯國的人以及負罪逃亡者,把他們藏匿起來安置住處,安頓家人,賜給錢財、物資、爵位、俸祿和田宅,有的人爵位竟封至關內侯,享受二千石的優寵。淮南王給予他們不應得到的這一切,是想圖謀不軌。大夫但與有罪失官的開章等七十人,夥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謀反,意欲危害宗廟社稷。請陛下懲處厲王,以安社稷。”

範靖忙收回神思,皺眉。

自己命洱海月和下關花隨劉長回淮南,他怎麽又惹出這樣的事來了?

厲君這個瘋子究竟要做什麽?

“朕不忍心依法制裁淮南王,交列侯與二千石官商議吧。” 劉恒淡淡揮了揮衣袖,滿臉的疲憊。

“臣倉、臣敬、臣逸、臣福、臣賀冒死罪啟奏:臣等已與列侯和二千石官吏臣嬰等四十三人論議,大家都說‘劉長不遵從法度,不聽從天子詔命,竟然暗中網羅黨徒和謀反者,厚待負罪逃亡之人,是想圖謀不軌’。臣等議決應當依法制裁劉長。” 幾個忠臣一一下跪,義正詞嚴的說著厲

王劉長的罪行。

劉恒批示說:“朕不忍心依法懲處淮南王,赦免他的死罪,廢掉他的王位罷。”

範靖微微發怔,忽的卻笑了笑。

也好,遠離這些虛有的官爵名位,人或許活的暢快些。

“臣倉等冒死罪啟奏:劉長犯有大死之罪,陛下不忍心依法懲治,施恩赦免,廢其王位。臣等請求將劉長遣往蜀郡嚴道縣邛崍山郵亭,令其妾媵有生養子女者隨行同居,由縣署為他們興建屋舍,供給糧食、柴草、蔬菜、食鹽、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臣等冒死罪請求,將此事布告天下。”

劉恒一再推脫,眾人卻步步緊逼。

範靖將眾人的神色一一看入眼底,看來劉恒並非所言之意,心知眼下的不過是劉恒的障眼法,卻也漠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劉恒只好頒旨說:“準請供給劉長每日食肉五斤,酒二鬥。命令昔日受過寵幸的妃嬪十人隨往蜀郡同住。其他皆準奏。”

範靖一言不發,劉恒倒是沒有料到,於是周亞夫上前說道:“臣有事啟奏。”

“準奏。”

“臣彈劾太傅大不敬、結黨營私、勾結匈奴之罪。”

眾人一片嘩然。

劉恒看了看範靖,朝周亞夫說:“周將軍不可誣陷太傅,若無證據,實乃栽贓。”

周亞夫洋洋灑灑羅列了十幾條範靖的罪證,最後命人帶上了所謂的證人。

莨菪紅著眼眶跪在了範靖身側。

範靖沒有絲毫驚訝,依然翩翩處之。與一旁已經亂了的眾人形成鮮明對比。

太傅夫人怎麽來了?

“妾身不過是太傅身邊的妾侍,有一日看見太傅與匈奴的月氏公主進出府邸,不但如此,過去還常常看見太傅與厲王有所往來。。。。”莨菪唯唯諾諾說著,時不時看一眼範靖,又縮著身子繼續說。

劉恒厲聲道:“太傅,所言可屬實?”

莨菪出現在此處,本也不意外。

昨夜,自己就該想到會有今日,又或是,送出畫軸時,就註定了今日。

範靖卻毫不慌亂,一撩長袍跪下,行禮道:“所言非假。只不過厲王與臣來往,只怕是早前呂後崩時,為諸呂之事來往,請陛下明鑒。”

在場群臣一片嘩然。

眾人驚嘆。

這太傅竟然沒有為自己辯駁一句話!結黨營私罪不至死,可是勾結匈奴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太傅範靖,結黨營私,勾結匈奴投敵叛國,本該誅九族,念在督導太子有功,斬。”

“罪臣謝恩。”範靖雲淡風輕的叩首。<

br> 範靖起身,負手往外行去。

“夫君——”莨菪淒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範靖停下腳步,回首。

莨菪看見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娶自己、護著自己,哪怕到此刻,他依然對自己微笑!

愛他,卻求而不得。

恨他,卻自我折磨。

莨菪嫣然一笑,口語:“對不起。”

她身子一倒,口中噴出了鮮血,還不等劉恒宣太醫令,莨菪服毒死了。

莨菪花毒。

戲劇,她美麗如莨菪花;她倔強如莨菪花,卻也狠毒如莨菪花。

她做不到讓他走,所以選擇一起死。

範靖被周亞夫送進了死牢,死牢中關押的犯人眼見著這一身青衫的男子,恍若天神,儀態翩翩走進了牢房。

心中正納悶:這樣的人也有犯了死罪的時候?正想著,死牢外傳來。

“陛下到——”

眾人嚇得忙的跪在了草堆上,臉緊緊貼著地面,動一下也不敢。

怎麽今日高高在上的陛下會來死牢裏?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範靖聞言,卻穩穩站在牢門邊,直到劉恒命人打開牢門,走進了牢房內,範靖才微微俯身行禮,“罪臣拜見陛下。”

劉恒看著範靖,久久不語。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福來守在牢門外。

“我不會逃。只望陛下看清些,莫錯殺了不該殺的人。”範靖抖了抖衣袖,朝劉恒暗示。

劉恒哼了一聲,“不該殺的人?你是指朕的兄弟厲王還是朕枕邊的皇後竇漪房?”

範靖遲疑半晌,“陛下既知道了皇後娘娘的身世,想必也清楚這些年皇後娘娘所做。。。。她待陛下如何?想來,陛下心中有定數,她的命便無需我來討。”

“項婧呢?”

範靖一怔,猛地又仰頭笑起來,喉結發顫,笑了許久後才說:“陛下想必也不想與西域的狼王結仇,想來為了江山社稷,拿項婧與狼王交易更為妥當些。”

“範靖,你是朕看不透的人。”劉恒感嘆著眼前這個男子的城府。

人之將死,他依舊雲淡風輕,對著所愛之人的生死,也不過是談笑一般的說著。

這樣的人,若能握在手中,定是國之棟梁!可惜。。。。

“如你所說,朕命周亞夫去了西域給狼王送信,但願朕和你不會料錯。今日你們被處斬的告示也將遍布大漢的疆域,狼王會看的見。”劉恒說罷搖頭自嘲道,“朕與你之間,或許沒有勝負。”

範靖看了一眼劉恒,松了口氣,目光放遠負手

而立,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那要看陛下心中的勝負是何物。”

劉恒點頭,笑起來,臉上完全褪去了一個帝王該有的威懾,反倒帶著一種英雄惜英雄的意味,看著範靖說:“朕要這天下。身在代國時,母後常以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故事告誡朕,朕要做明主。朕看著百姓披星戴月的勞作,所收不過十之三四,實在寒心。秦皇統一六國,但卻害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是為明君?非也。朕要給這個天下應該有的太平,安居樂業,給所有夫妻都能美滿一生,丈夫外出勞作養家糊口,妻子相夫教子把持家事。”

範靖微微震驚,看著劉恒說:“陛下一貫節儉,一再減免賦稅,想來盛世不會遠。只怕我無福看得見。有一事需求陛下,雖說陛下興許也會做,但我說出來會好些。”

“朕會厚葬莨菪。”

範靖點頭,“如此。。。。我心安。”

劉恒看了一眼範靖,默默從懷中拿出了一把匈奴的匕首,遞到了範靖眼前。

範靖心知,劉恒此次前來定不會放過自己,更不會給自己活路。

卻不想,劉恒連斬首示眾的機會也不願給自己。。。。看來,風花雪月的計劃也被劉恒料中了。

範靖淺淺笑著,接過了匕首,細細打量著匕首上面的雕花,竟然是莨菪花!

惋惜。

她為何如此執拗,連給自己一個機會也不願意。

“她害你,你不恨她?”劉恒問。

範靖微微輕笑,“有的人因愛而奉獻出全部,有的人因愛而剝奪全部。前者此生只怕都會在北苑孤獨終老,後者將隨黃土掩埋一生。我不恨。”

劉恒沒有多想範靖的話,只是嗯了一聲。

範靖卻知道,劉恒不會有太多耐心的,口中說著:“終各有所求罷了。陛下既然不安心,我便讓你安心。”說罷範靖猛地一揮手,一刀斬下了自己的右臂!

一只手臂啪的落在了草堆上翻滾了幾圈,□草包圍住,血水粘連著枯草,看著惡心卻也駭人心魄。

範靖猛地後退幾步,扔掉了匕首,伸手捂住了血流不止的傷口,看向劉恒說:“以此臂為誓,若還能活命,範靖今生永不幹涉朝政,若違背誓言,便拿去我最珍視的東西。如此,陛下可放心了?”

劉恒震驚的看著地上那只血淋淋的手臂,驚駭的說不出話來。待微微回過神,劉恒不可思議的看了看範靖的傷口,淡然的問:“最珍視的東西?”

範靖雙唇已經慘白,臉上也褪去了血色,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一般,虛弱、蒼白,嘴邊卻帶著一抹滿足的笑,“我不願死的

緣由,因我還欠她一個未兌現的諾言。。。。帶她看盡世間的風光。。。。她未來,我怎敢離去。。。。”

劉恒心中百味湧動,默默看著範靖,低聲說:“如你所願。”說罷一拂袖大步離去。

項婧身子見好,卻還是虛弱了些,自前一日範靖進宮,直到今日也不見歸來,正想著四處走走活動筋骨。

不料周亞夫帶著一隊羽林軍圍住了太傅府,二話不說便將項婧扣了起來。

“周將軍這是做什麽?”項婧十分不滿的問。

“奉陛下口諭,太傅夫人項氏,□後宮,打入死牢。”

項婧被羽林軍拖拖拽拽來到了死牢,門一開就被推進了牢門,跌坐在地上,牢門呼啦便鎖上了。

項婧拄著地環視四周,墻邊靠著一個人,項婧大驚,猛地爬過去,“清靖寡欲!”

範靖緩緩睜開眼,迷迷糊糊看見項婧一臉擔憂,輕聲一笑,“你來了。”

項婧伸手去扶範靖,“怎麽回事?陛下不準你離開?為何要將你關進死牢?”卻不小心摸到了肩膀處,範靖嘶的一縮身,項婧立即楞住了。

範靖右臂處空蕩蕩。

項婧立即看去,衣袖被血跡沾染,右臂蕩然無存!

“你的手臂!清靖寡欲,你,你的手臂呢?”項婧叫起來,話才出口,眼淚簌簌的往下落。

範靖淡淡一笑,“一條手臂,無妨。。。。婧兒,過來。”說著用另一只手臂將項婧攬入了懷中。

項婧靠著範靖的胸口,低聲抽泣著,“清靖寡欲,我們可會死?”

“你怕嗎?”

項婧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帶著哭腔說道:“我怕死。三哥說做了壞事的人死後會下地獄,在地獄,頂慘。可。。。。你會陪著我,是不是?”

範靖咳嗽了幾聲,喉中好似要噴出鮮血,卻被自己活生生咽了回去,卻沒有回答項婧的話,許久才說:“你不是喜歡講故事。。。。這次,我有個故事。。。。講給你聽,如何?”

項婧點點頭。

“這個故事。。。。不那麽長。前面的,你都聽過了。。。。他家中長輩皆因趙王劉如意之死牽連入獄,只剩下他和他失散的妹妹。。。。”

“我聽過的。後來他跟著義父,一心尋找妹妹。又結識了淮南的厲王。。。。後來呢?”

“不是後來。。。。是之前。。。。他結拜的大哥劉如意奉旨進長安城,他與父親跟隨護送。。。。行至戶縣郊外,那裏有一對夫妻正在賣茶。是一對世間最平凡的夫妻。。。。大哥渴了,他們便停下了稍作休整

。。。。林中跑出了一個白衣女孩。。。。”

項婧一怔,翻身看著範靖眨巴眨巴眼睛,“你如何曉得我與大哥哥、周狄的事?”

“聽我慢慢說。”範靖拉著項婧靠好,又娓娓道來,“她留下了‘莫離莫忘’。。。。這些年,他一直戴在身邊,卻從未聽見鈴鐺響過。。。。他日日夜夜都盼著聽到那個清脆的響聲。。。。盼著。。。。盼著。。。。”

“清靖寡欲。。。。你。。。。”項婧楞住了。

範靖慘淡一笑,“就在他以為她永遠不會來的時候,在龜茲,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子,笑鬧著騎在馬背上。。。。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女子。他找人有意說起長安,引誘女子離家。女子是這世上最笨的人,竟真的孤身來到了長安城。。。。”

“後來。。。。”範靖的聲音變得虛弱。

項婧急急說:“後來是乞巧節,女子貪玩,救下了蕭清漪,不料也是男子設下的圈套!”

範靖微微勾起嘴角,點點頭說:“是了。。。。後來他們有了分釵之約。。。。後來他卻發現自己越陷越深,想走的時候,已經早已沒有了繼續前行的力氣。。。。你可知道,來長安前,他一心只是為了找那個要和自己莫離莫忘的女孩,到後來卻早已忘了自己為何而來。。。。女孩遠在天邊時,他拼盡全力去靠近。。。。卻當她就在眼前時,又連伸手的勇氣也沒有。。。。他常常半夜大笑,笑自己活該,笑自己太傻。。。。”

項婧怔怔的楞了半晌,忽的眼淚猛地湧出,身子抖動,止也止不住,拼命捂住了嘴才沒有哭出聲來。

“你既然是周狄,為何不願拿出‘莫離莫忘’與我相認?那一夜在如意居又為何要躲著我瞞著我?為何一直以來不告訴我?為何不與我說清楚?為何要瞞著我到今日才說?為何。。。。”項婧流著淚,一下一下拍著範靖的胸口,一句一句的埋怨著嗔道。

“這世間,要做的事太多,哪裏。。。。哪裏做得完。。。。許下的諾言,都需一一實現。。。。本想等我想清楚、還清楚了,再與你說。可如今我欠大哥的、厲君的,都已還清。。。。只是欠你的逍遙自在,今生只怕。。。。”範靖噗的噴出了一口血,卻又緊緊的抿著唇,模樣很是隱忍,嘴角想笑,卻因為要抿唇而使表情變得很怪異。

“不要!不要!今生今世,我要你兌現諾言!帶我走!帶我走!”項婧伸手去捧住他噴出的血,驚慌失措的看著眼前這個遲來的孩提之約。

十幾年。

遲來了十幾年的孩提之約。

希望還來得及。

“年少時,我以為那只是一個巧遇。如今才曉得,那就是我的一生。。。。孩提私下約。。。。”範靖側頭看著身邊淚流滿面的項婧。

項婧握住範靖的手,“那不是你的一生,是我們的,我們的。此生相執手。”

範靖的視線漸漸模糊,直到項婧的模樣變為一個黑點,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最後再也看不見。。。。

放肆!公子你也碰得?

讓你踢我!娘常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便還你一禮!

他日你若來找我,我如何認得出你?

‘莫離莫忘’送給你!以後我們長大再見面時,我一眼就能認出你的!

在下範靖。範蠡的範,清靖寡欲的靖。姑娘芳名幾何?

我叫項婧,聖人之師項槖的項,女子青青衣的那個婧。

若你一輩子想不出,那我豈不是一輩子留在你身邊了?

有何不可?

以此簪允你今日分釵之約,三年之約,此生無悔。

念橋邊芍藥,年年知為誰生。

砸了便砸了!有什麽大不了?我賠你便是!

你拿什麽賠我?

我一輩子給你端茶倒水賠。。。。

一輩子?你可想清楚了?

若我昨日說要你信我,想必無憑無據,你定不信。若此時說,你只需信我,什麽都不必做,只需信我。你可信?

我雖姓範,卻遠不如範蠡那般心狠。。。。能將西施送予吳王。我做不到!永遠。

我要跟著你。

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你為何不願問我願不願隨你回西域?你後悔了?如今不願離開長安,不願拋下你在長安的榮華富貴,不願帶我走。。。。

我以為不願意的那個人,是你。

你會娶我,是不是?

我會娶你。

自不會!你的娘子只許是我!

我所愛之人,只會是你。

我背你。

好!我給你唱歌。

背靠著背坐在地毯上

聽聽音樂聊聊願望

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

謝謝我帶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

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

為何唱給我聽?

我想唱給你聽。

如此,我也唱一首給你聽罷。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三年之約未到,今日便改了期限,今生今世,永不悔改。

非乃邂逅相逢,乃是孩提之約、此生執手,如你所言以分釵為證,今生今世,永無悔改。

範靖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越來越淺、越來越淡。。。。

遇見一個人,從此心隨她動,眼中只看得見她的一顰一笑。任人世滄海桑田,有些人、有些執念,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一輩子,永遠如第一眼。

那一眼,今生今世,永無悔改。

作者有話要說:野妮註:

(1)孝文帝六年(前174),厲王讓無官爵的男子組成七十人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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