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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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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二十年初夏,益州,大雨。

十七歲的沈青梧穿著士兵們最通用的破布衣甲,跪在雨地中。

軍營內外,將士們進進出出,時不時有人偷看她一眼。

這是益州軍中出的第一個“女扮男裝”從軍的人。被發現後,主將逐她出營,她卻不肯走,即使跪在這裏連續三日,也不露出一絲退縮之意。

這樣的意志,自然讓人敬佩。但是軍營豈能收留女流之輩?

雨聲很大,許多雜亂腳步聲斷斷續續,沈青梧其實聽不太清。

跪地三日的懲罰旁人看著輕松,自家知道其中滋味。她不離開,也不是多麽喜歡這個軍營,不過是她又一次地無處可去罷了。

沈青梧長到今日,除了一身武藝什麽也不會。沈家又是世代從軍的,她離開沈家後想到的去處,便是軍營。

沈家主管西北隴右大軍。沈青梧不想去那裏。

東京有金吾衛,張行簡在接觸金吾衛,還願意給她在金吾衛安排一個位置。沈青梧不想接受張行簡的這種“報恩”。

她心裏是迷茫的,倔強卻是滲到了骨子裏。她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麽。

於是她只能來益州,在一個誰都不認識她的益州軍中,蒙混著當一個小兵。這種日子不好不壞,但起碼有個容身處。主將想趕她走,她試圖反抗。

垂下的視線中,透過雨絲,沈青梧看到一雙沾著泥點的軍靴停在自己面前。

雨聲很大,她慢慢擡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穿戴笠帽油衣,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很久。身後幾個將軍打扮的人撐著傘,靜默而立。

沈青梧盯著男子。笠帽陰影下,這個人相貌有些清秀,氣質偏溫靜,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眸中光又黑又清……

讓她想到了張行簡。

張行簡那樣的相貌,她還以為獨一家。如今看來,世上長得好看的男子,實在不少。

張行簡算個屁。

這個男子用覆雜的目光看她很久:“你就是那個不肯離開的非要從軍的娘子嗎?”

沈青梧不吭氣。

她覺得煩。她都跪在這裏了,有什麽疑問的?

她的沈默,換來那男子身後一將領的斥責:“放肆,大帥問你話,你敢不回應?”

大帥!

沈青梧目露疑惑:他就是益州軍的最高統領,那個要逐她出軍營的人?

想了想,沈青梧低下頭,雙手貼地,“噗通”一聲,磕頭磕得響亮,把所有人嚇了一跳:“大帥不要趕我走,我願為大帥丟下頭,丟下血!”

一片詭異的長久的沈默後,沈青梧聽到低笑聲。

大帥彎腰,將她扶起來,聲音清和無比:“是拋頭顱,灑熱血吧?你叫什麽名字?”

沈青梧擡頭,看到這人的眼睛,腦中再次想到另一人微笑的眼睛。她心頭停頓一下,面容冷淡下去。

她沒有說話,男子倒自報家門:“我叫博容。”

博容,益州軍最高統軍大帥。

--

兩日後,沈青梧在崇山峭崖前,見那早已等候在此的博容。

不下雨後,不在軍營中,博容一身半舊的淺赭色道袍,飄然無比。此時沈青梧不知道何謂儒將,也沒接觸過幾個優秀的郎君,她只覺得這人俊秀溫雅的,不像武人,像張行簡那一類的文人。

博容觀她面色。

她與尋常娘子格外不同,穿著隨意的到處補丁的武袍,束著的發間草屑不打理幹凈,嘴邊破了的角也不上藥。她比尋常人似乎更容易適應軍營這種粗糙的朝不保夕的生涯。

但這位娘子原本不必如此。她有一雙明亮的銳利至極艷麗至極的眼睛,而即使不看這雙眼睛,她認真梳洗一番的話,也會是個美人。

不過大抵這世間的娘子,千篇一律之外,總是有些與眾不同的吧。

博容輕輕一嘆,沈青梧只是面無表情。

博容道:“其實我不應留你。”

她沈默。

博容:“你性格過於倔強執拗,遇事只憑莽力,不過腦子。”

她依然沈默。自小到大,她最習慣的,就是旁人對她的否定。

博容說:“不肯變通,不肯低頭,你會因為這個性格吃太多虧。”

寒風吹拂娘子冰涼的面頰,她眼若寒霜,無動於衷。

博容伸手,在她肩上輕輕落下。他許久未說話,沈青梧奇怪地擡頭看他。

逆著光,他看她的眼神,透著一重霧。不知是山間的霧,還是他本身的迷離。

他隔著她,似思考,似沈迷,似回憶。這麽覆雜的感情,連沈青梧都為此觸動。

她在他的目光中失神了很久,上前一步,叫他:“大帥。”

博容擡頭。

沈青梧問:“我就那麽差嗎?”

博容微怔。

沈青梧低下頭,手中握拳掙紮,不甘情緒在心間幾度徘徊。她睜開眼時目光明寒筆直,一往無前:

“我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搞砸,什麽都不能讓人滿意。所以才怎麽都不選我是嗎?

“如果你今天找我是說這些話,不用一次次重覆。我知道我是什麽樣的。軍營不留我,我不為難你們。”

沈青梧眼中燃著熊熊烈火,摧枯拉朽一樣要吞噬所有。那漫漫燃燒的火,讓博容胸間血凝住。在沈青梧已經轉身走了兩步,博容才反應過來。

他叫住她:“不教而誅是謂虐。”

沈青梧理直氣壯:“聽不懂。”

博容幾乎是笑嘆了:“你連書也沒讀過幾本吧?”

沈青梧臉一寒,又要走,這一次,博容扣住她的肩:“我的意思是,若是沒有教過你什麽,就不應指責你什麽。雖然你看上去不討喜,但是倔強在我這裏不算缺點,而是優點。

“你不用腦子,靠蠻力便能在軍營中被我這樣的將領看到,這也是你的本事。

“你身上有很多長處。只是這些東西被你用的亂七八糟,若是有人在旁教你、整理,你會成為一個更優秀的你。”

沈青梧有一雙璀璨卻冷冽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安靜而不解地打量他。

她這樣的眼神,讓博容動容。

博容嘆:“好孩子,難道從來沒有人誇過你?我不多問了,一個娘子來從軍,必有萬般難言的理由。若你願意,你可留於我麾下,我會傾盡所有來教你。你願意嗎?”

沈青梧沈默很久。

她很稀奇:“教我?”

博容似又回憶一些什麽,聲音更加溫柔:“對,教你讀書,教你戰略,教你養性,教你……所有你應該學的。你天賦很好,不該湮滅。”

沈青梧異想天開:“如果我用你教會的本事,做壞事呢?”

博容被問住:“你想做什麽壞事?”

沈青梧想很久。

她說:“不知道。也許是……摘月亮吧。”

博容松口氣,笑出聲,在她發上揉了揉,他問:“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了嗎?”

沈青梧少有的動了動那個被博容稱之為從來不用的腦子,她不希望別人把自己和沈家聯系在一起,不想占沈家一絲便宜。

可是她一身骨血由沈家所給,她不叫沈青梧的話,她又該叫什麽呢?

松臺上,喬木瀟疏,山間冷冽的風吹著沈青梧蒼如雪的側頰:“我叫‘阿無’。”

“一生皆無”的那個“無”。

不是梧桐的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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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沈青梧在官牘上記錄的名字,是“無氏”。

以訛傳訛,有人叫她“吳將軍”,她都姑且應著。

博容是個好老師,甚至比起做大帥,他可能更擅長教學生。他將沈青梧帶在身邊,巨細靡遺地教她所有他認為她應該學習的。

沈青梧在軍營幾年,不只打仗,還讀書寫字,學下棋學習思考。

初時軍中人不滿意博帥對一女子如此上心,但從沈青梧開始帶兵作戰後,從沈青梧憑著自己本事再加上博容的助力拿到“鎮西將軍”的封號後,將士們不再質疑沈青梧的能力。

只是軍營中的流言也從來不少。譬如很多將領私下覺得,博帥很可能喜歡沈青梧。

博帥未娶妻未有戀人,而沈青梧又是特別到“奇葩”的一介娘子。

不然很難解釋博容對沈青梧的幾乎稱之為寵溺的一系列行為。

這些聲音淩雜,博容起初怕沈青梧困擾,但是他觀察之下發現沈青梧對流言毫不在意毫無反應,便也放心下來。

沈青梧在軍中的這種生活,持續了兩三年。直到天龍二十二年冬,益州與西狄有一場慘烈大戰,戰勝後,朝廷要博帥進京述戰。

博容從不去東京,一直以各式各樣的借口推脫。索性主帥進京本就是大忌,朝廷一向不多問。只是這次戰爭是雙方和談後的第一次大規模摩擦,朝廷才強烈要求他進京。

博容依然不進京。

但博容推薦一人代他進京——鎮西將軍吳將軍。

朝廷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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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二十二年冬日除夕,天大雪,沈青梧帶著寥寥殘兵回到闊別已久的東京。

金珠耳翠,社火露臺,節日之下,九橋門街市的夜間喧鬧繁盛一如舊日,隔著很遠都能聽到鞭炮煙火聲。

站在雪中,沈青梧仰望這座古城,雪落滿天,燈火輝煌如晝。

她從不懷念東京,但她也不畏懼回到東京。

戰馬吞吐呼吸,一個小將從馬上跳下:“將軍。”

沈青梧回頭。

小將是個英俊瀟灑的,笑嘻嘻:“大帥讓我跟著您,您怎麽不走了?”

他伸長脖子:“聽說除夕夜宮中有祭月大典,似乎是張家什麽郎君、就是張家的月亮主持,我還從來沒見過祭月大典……”

沈青梧緩緩道:“張月鹿。”

小將一楞,點頭:“將軍認識?”

沈青梧眼中浮起一絲微涼的笑,一片雪落在她鴉羽一樣濃黑的睫毛上。她從小將身邊走過,留下輕飄飄的一句:

“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小將恍然大悟:“原來是親戚,太好了,有人照應我們……”

沈青梧眼中笑意加深——

她從不畏懼回到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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