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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言念君子(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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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鮮血濺在窗欞的紅色窗花上,夜幕裏火把的紅光閃爍,與天上飛舞的孔明燈交相輝映。

新娘子的蓋頭被挾持住她的莫娘挑起,露出一張女子明眸皓齒的臉來。

沈茹素來便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如今梨花帶雨的模樣更是楚楚可憐。

身披狐裘的青年緩步走上前,順勢懶散輕挑地以冰冷的劍柄擡起她的下巴。

她紅著眼註視著身前面容雋秀的紀韶,眼底淚光閃爍。

一旁同樣被挾持的薛子軒見不得他人如此唐突自己心愛的女子,怒吼道,“你有什麽便沖著我薛家來,此事與他人無關!”

紀韶淡笑一聲,慢條斯理從懷中取出一張已然褪色了的狐仙面具,俯身扣在沈茹的臉上。

雖然面前的紀韶舉止溫柔輕緩,但是沈茹還是止不住發抖,她透過面具,望見薛家血流成河,哭聲滔天,就和七年前那日,紀府被滿門抄斬的景象如出一轍。

想至此,她心裏更是五味陳雜。

紀韶此番歸來,定要是為紀府滿門報仇,手段只會更加殘酷可怕。

面前的女子戴著狐仙面具,兩行清淚卻從陳舊的面具上滑落,頗有幾分淒美之感。

而青年卻是端倪她片刻,轉頭笑著問身旁的莫娘,“像她麽?”

莫娘一怔,看向面前的沈茹,無論是身量還是露在外邊的半張臉,其實都是與那位消失在大漠中的女子有些相似的。

畢竟美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相同之處。

她斟酌著,最後實話實說道,“回主上,屬下覺得像。”

誰知這時青年面上的笑卻一點一點褪去,像是惡鬼摘下偽善的面具。

他垂眸看著沈茹,眸色陰鷙地一字一句道,“不是她。”

莫娘低著頭沒敢回話,頭頂上傳來一聲輕描淡寫的話——“那也沒有留著的必要了。”

話音剛落,莫娘得令便從腰間拔刀,不敢有絲毫停留迅速劈砍而下。

沈茹閉眼之時,身旁的薛子軒卻突然掙脫束縛,沖過去硬生生地替沈茹挨了這一刀。

“子軒!”

沈茹抱著血流不止的愛人,面色淒然,苦苦哀求道,“……我知對不起你,我願替他受死。”

紀韶垂眸看著他們,良久,嗤笑一聲。

莫娘見此更是冷聲道,“當年正是薛家誣陷我紀府與敵國私通,甚至不惜將贓物放入府中,我紀府本忠心耿耿,可此番正遂了那狗皇帝深怕我紀府功高震主的心意,竟也恰好借此來殺我滿門忠烈。”

她語氣越發激動,“你們沈家承恩於我家老爺,乃是舊交,甚至自小定下婚約,卻在紀府有難之時避如蛇蠍,在我家主上落難之時不管不顧,若說忘恩負義蛇蠍心腸,誰能比得過你們沈薛兩家!”

一旁的青年微微蹙了一下眉頭,淡淡道,“廢話這麽多作什麽,殺了便是。”

莫娘一怔,似乎知曉自己提及了主上避諱的往事,立刻揚起手中的刀,沈聲道,“你們不是伉儷情深嗎?那便送你們去地底下做這對亡命的鴛鴦吧。”

天際漂浮的烏雲遮掩照耀著飛閣流丹雕欄玉砌的明月,鵝毛般的雪簌簌而落,在刀光落下之時,有一道身影從深沈夜色滿天風雪中穿梭而來。

她動作輕盈恍若乘風,一身亮白似盛滿月華,耀眼如明珠。

揮舞出的劍風將莫娘手裏的刀瞬時擊飛。

屋檐上的暗衛在望見她的一刻,紛紛架起弓-弩,莫娘拔刀護在紀韶身前。

欲要發作之時,忽聽紀韶沈聲道,“住手!”

他死死盯著空中揚劍救下沈茹的少女,漆黑的眼底倏然亮起令人心悸的火光。

半晌,幾個低沈的字音像是從胸腔內擠出似的,“我要活的。”

一旁的薛子軒更是面色駭然,他望著幾年前在黃沙大漠中挾持自己後憑空消失的人從天而降,只是這次,對方卻將他救於水火之中。

“你究竟是何人?為何又要救我們?”他沒忍住顫聲問。

眼見薛子軒頂著與魏明揚一模一樣的臉露出感激而又困惑的神情。

裴嬌忽然慶幸現在自己戴著面紗,他們出去後想起這發生的一切,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

否則雙方都挺尷尬的。

裴嬌未曾答話,而是身輕如燕如履平地地穿過重重圍剿,一如當年越過千軍萬馬直搗黃龍般。

只不過,這一次,她的劍架在了紀韶的脖子上。

“主上!”

莫娘及其他心腹都萬萬沒想到裴嬌的身手竟會如此出神入化形如鬼魅,快到令所有人都沒能反映過來。

她挾持的紀韶面色不善,垂眸盯著自己頸間冒著寒光的劍。

裴嬌冷聲道:“你這些年來踏平北邊,大興戰事,使得許多人流離失所骨肉分離,我當初冒死救你,是想讓你重新開始,不是為了讓你被仇恨蒙蔽雙眼禍害蒼生的。”

她握緊了劍柄,“現在讓你的人,放他們走,否則我就會殺了你。”

這時身前的紀韶卻突兀發出一聲低笑,他淡淡說出一句毫無關聯的話,“所以,你當初是在憐憫施舍我?”

裴嬌一怔,就見他側過頭來,鋒利的劍面因此在他頸側帶過一道細微的口子。

他卻渾然不在意,只是執意地盯著她的眼睛瞧,語氣薄涼,像是初春湖面炸開的冰花:“就和現如今,憐憫施舍這些快要死了的人,沒什麽兩樣。”

他一面說著,心裏那種久違的怒火與排斥又似是燒不盡的萋萋荒草般蔓延開來。

自從東山再起一路攻下城池殺回京城,他就很久沒有這種強烈的感情波動了。

他在落魄的那幾年,比起辱罵詛咒棍棒鞭子,他更厭惡旁人同情憐憫的眼神,亦或者是居高臨下的施舍。

讓他幾欲作嘔。

裴嬌眼睜睜地看著他不顧自身安危,反手便要來搶奪自己手中的劍,她心裏一驚,連忙避開他頸側的動脈。

這顧景堯又在發什麽瘋?他不是最惜命的嗎?

而在二人纏鬥之時,數道暗箭從隱蔽的角落中連發射出,劃破沈寂的夜色穿過簌簌落雪氣勢洶洶朝著紀韶飛去。

“不好!有刺客!護駕!”

隨著莫娘一聲高呼,暗衛便與埋伏已久的刺客纏鬥起來。

仍有飛箭穿過重重阻礙襲來,紀韶眼底一沈,一把奪過裴嬌手裏的佩劍,將飛來的箭矢通通斬斷。

但仍有一枚箭矢穿過重重阻礙從死角處直指他的後心射來。

就在此時,他眼前一花,閃過她潔白的裙裾,他再度以為她要趁亂逃跑,伸手牢牢鉗制住她的手腕。

卻在下一刻,聽見擋在自己身前的人悶哼一聲。

在那時,就連耳邊的風聲和哭泣聲都止住了。

眼前是她翩然的裙擺,映在朦朧的燈火之中。

一如當年上元節,她像站在滿天空花燈明暗的交界處,對他一邊招手一邊笑。

他掌心似乎沾了些什麽。

垂眸望去,是鮮紅稠熱的血,染上他蒼白的指腹。

那枚鋒利的箭矢穿透她的腹部,她潔白的衣裳很快就洇出一片刺目的紅。

鐵銹般甜膩的血腥味籠罩在他鼻尖,他手裏的劍順勢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嗡鳴聲。

似乎很痛。

她深深呼吸了兩下,整個身子卻開始發顫。

鵝毛大雪落下,寒風蕭索,血落在雪地裏,像是盛放一地的紅梅。

她固執地想要表示自己沒事,往前顫巍巍地走了幾步,卻吐出一口血,身子一軟便倒在他懷裏。

他才發覺,這麽多年形影無蹤將他耍得團團轉叫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女人,竟然如此得輕,像是一片稍稍一折便會碎的紙。

他怔然片刻,緩慢伸出手堵住她不停流血的傷口,像是要借此來轉圜她不停流逝的生命。

半晌,他緩緩擡眸,眼中浮上一點猩紅暴戾的光,從胸腔內擠出一句含著血光的話,“將這些暗處的老鼠……通通殺光。”

莫娘深知裴嬌的重要性,一邊指揮著暗衛搜尋刺客,一邊迅速找來隨行之中便有精通醫術之人。

只是那人卻低聲喃喃道,“這這箭上沾了劇毒啊,但凡是沾上一點便會瞬間斃命,這……這實在是神仙來了也無用啊……”

紀韶驟然轉身,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都提起來,陰沈著臉道,“無論用何方法,你若是救不活她,也別想活了。”

在眾人瑟瑟發抖跪了一地之時,他下垂的衣擺被懷中的人輕輕扯了一下。

“……紀韶。”

她叫著他的名字,靜靜望著他,“收手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流了許多血,面色逐漸蒼白,痛的牙齒發顫眉頭緊蹙。

這麽冷的天,她額間卻生出豆大的汗珠,順著白皙的額滑落,似乎是用盡力氣,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當初救你,並非因為憐憫。”

紀韶一怔,睫毛微微顫了顫。

她袖中的手握緊狐仙面具,“這些年,世人對你評價褒貶不一,從一開始看著你從高處跌落的同情惻隱到如今被戰亂支配下的謾罵惶恐……”

“如此種種,眾說紛紜,可是我知曉,紀韶便是紀韶。世間待你不公,你本該不至如此。”

你本該是那個鮮衣怒馬、驕矜傲氣的少年。

是那個出征歸來滿樓紅袖招、京城所有女眷的春閨夢裏人。

是那個立於千軍萬馬前,令敵軍聞風喪膽,紀府年輕有為戰功赫赫的少將軍。

他盯著她衣角蔓延開的鮮血,腦海中卻忽的閃過初見時,她在倚月樓的風花雪月紙醉金迷中,用澄澈堅定的聲音告訴他,“你紀韶或許屬於刀光血影,屬於荒沙大漠,屬於對酒當歌月下舞劍,屬於輕狂年少縱馬長街……”

外頭的夜幕乍現煙花,玉壺光轉,流光溢彩。

似是曇花般轉瞬即逝,化為零碎的花瓣落下。

“卻獨獨不屬於這裏。”

獨獨不屬於滿目蒼夷血流成河的這裏。

雪勢漸大,落在她眉尖。

她似乎是想將那陳舊的面具給他戴上,又似乎是想透過色彩斑斕的面具去看清他眼底的情緒。

最終卻在中途無力地垂下,用僅剩的力氣輕聲道:“紀韶,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是為了流言蜚語,不是為了世人言論,不是為了滿腔仇恨。

而是作為你,好好活下去。

那色彩斑斕的狐仙面具掉落在地,頃刻間碎成兩半。

“砰——”

天際的煙花仍舊不斷怒放。似是倚月樓的歌女軟糯的江南語調唱著曲,順著夜風傳至家家戶戶。

薛家院內血流成河,廝殺不斷。

身披狐裘的青年,神情麻木地覺察到懷中的人溫度迅速褪去。

鵝毛般的雪簌簌而落,落在她纖長的睫毛上,他終是伸出手,不知是想要伸手將她緊閉眼眸上的雪拂去,還是將他夢中曾無數次想要揭開的面紗拂去。

可是就在下一刻,風雪聲清晰起來,整個銀白的世界似乎都扭曲了。

如涼風習習的桃花樹下,如上元節的萬家燈火,亦如大漠風沙的冷月殘風。

這一次,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瞧著懷中的人化作螢火般消散,就連屍身都未留給他。

他清楚地知道,這一次,她不會再回來了。

這顆埋在他心中折磨他許久的刺,終於拔除了。

他該高興才是。

風雪聲呼嘯,漆黑的夜中,幽暗的紅光閃爍。

半晌,他垂著頭,低低啞聲發出一聲笑。

暴風驟雨般的雪,落在他染血的狐裘上。

雪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消融之後,像是滾燙的眼淚般從他玉白的面上滑落。

在下一朵煙花綻放之時,低垂的夜幕似乎撕開一個狹小的口子。

他的手搭上地上碎裂的面具,用力將其牢牢握在手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其深深融入血肉中般。

碎裂的邊緣的深陷入他的掌心之中,帶出猙獰的傷口,血液順著他修長的五指點點滴滴悉數落在在純白的雪地裏。

他迎著刺骨的風雪緩緩站起來。

蒼穹夜幕間,那道裂開的狹小的口子卻漸漸擴大,像是碎裂了的瓷器,憑空滋生許多裂縫,甚至已有一方天際坍塌,化為無數閃著光的碎片。

此時此刻攬著重傷的愛人的沈茹緩緩擡頭,望見塌陷一方的天際,腦中忽的刺痛欲裂。

她垂眼看向懷中人熟悉的面龐,眼中浮現一片清明之意,喃喃道,“……明揚?……發生了什麽?”

說罷,她忍著頭中快要炸裂之意,滿眼驚駭地望向遠處堆成小山般的屍骸之上,迎著風雪走向裂縫的青年。

他每走一步,這整個幻境構成的凡間世界便多劇烈顫抖一下。

整個世界像是陷入一片血色的紅光,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之音,風雪交加之時,潑天遍布的黑雲沈沈地壓下來。

身披雪白狐裘的青年望向破裂的蒼穹,詭譎的眸色中浮上血紅的光。

在他的註視下,剎那間,整個幻境瞬間四分五裂,像是玻璃器皿般,順著一道道蛛紋般的裂縫化為碎片。

林傾水清醒前最後一刻望見的,是那青年站在落雪與血流,明燈與黑夜,碎裂的幻境與空洞的現實的交界處。

他無處可去,無路可走。

身前是無邊無際的黑夜與滔天火海,身後是血流成河皚皚白骨屍骸成山。

只有迎著漫長的黑暗踽踽獨行,走向前方的修羅地獄。

作者有話說:

幻境結束~千機谷這個副本也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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