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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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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我妻,不許碰他。”

沈凈咬下來的時候, 鄒翎的思緒並不在手臂上的痛覺。

他看著身處之地,有些凝固。此處是個密閉空間,墻上不知鑲嵌了多少見聞石, 竟在不停回放一些本尊都忘記的過去。

鄒翎沒聽到密室外陳簾驚懼的大叫, 他看著那些借由見聞石回放的自己,覺得陌生極了。

面對仙門長輩時,他是平庸木楞的安靜人偶。

面對沈默時, 他是隔著七步之隔的柔弱小可憐。

面對蘇絮時, 他是把酒言歡的大方師兄。

面對白羽時,他是……溫柔繾綣的癡情內子, 癡得他現在都看不下去了, 癡得簡直有點變態。

鄒翎越看越覺得可笑, 心想我竟然有這麽多副面具, 那我最初是什麽樣子的?

這時沈凈唇齒忽然用力,溫熱鮮血從傷口淌出,他低頭看到流於蒼白小臂上的鮮紅, 眼中忽然浮現赤紅的魔紋。

見聞石沒有收錄他與沈默……不,是沈凈的初見, 但鄒翎自己記得。

那天是他第一次墮為魅魔的日子,他引誘控制了沈凈, 動用了尚不成熟的魔血靈武搖鈴, 初次嘗試著篡改了沈凈的片段記憶。

那是意義重大的一天, 意味著他成功學會沸騰體內的一半魔血, 成功用搖鈴去催眠他人——亦意味著他驟然踏入半魔的領域, 從此慢慢走上一條不可逆的魔化之路。

三百三十年了, 他小心翼翼地利用身體內的魔血, 用魔的修為來彌補自己作為人的弱小, 用魔性以自保。最後自然不可避免地因為使用魔血過度,越過了人與魔的邊界,魔性吞噬人性,慢慢變不成人。

鄒翎看著沈凈,忽然感到無限抱歉,他輕聲問:“沈師兄,你說我咬了你,真的麽?你想起來了?”

沈凈停止了咬,擡頭時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神,瞬間掉入了鄒翎用聲音、眼神、色相打造的幻夢裏:“不……不是你咬我……是你的紅狐咬我。”

鄒翎低頭,瞳孔裏流轉著赤色的靈紋,眼神悲哀又柔和:“不,沈師兄,就是我咬的你。”

鄒翎的記憶回到三百多年前,彼時他在花叢中小心飼著娘親紅渡,忽然有一道淩厲劍氣而來,伴隨一聲“放開他”的銳呼。紅渡的狐貍耳朵陡然一豎,魔性大發地張著獠牙迎上來人,卻被強橫的劍氣擊飛。

那長劍如虹,銳利不可擋,鄒翎眼睜睜看著劍鋒即將刺入紅渡身體,他在極度恐懼和刺激之下催發了體內的魔血,一瞬墮為魅魔,向那少年修士釋放了身為魅魔的魔力——他利用魅魔的下賤本能引誘他墮入一個猝不及防的愛獄裏,以此迫使他偏了劍鋒。

他太害怕娘親受傷了,一瞬墮魔恢覆為人後,猶撲上去拽住他胳膊,少年修士一掙,他怕他再用長劍,便用盡全力去咬他的胳膊。

然而即使他把他的手臂咬到血肉模糊,那少年修士都沒有反抗,反而跪下來,伸手緊緊抱住了他,呼吸淩亂地親吻他的側頸,而後將他按入花泥裏混亂地撕扯衣襟,混沌地說:“我喜愛你,好喜愛你,和我……和我……”

鄒翎那一瞬間才徹悟自己做了怎樣可怖的事情。

他輕而易舉地把一個初次見面的天之驕子拉下了深淵。

紅渡撲上去撕咬少年修士那條受傷的胳膊,他從負罪和被啃咬的混沌裏醒來,召喚出了自己煉化不久的搖鈴,振著鈴,吐露著骯臟的魔音,嘗試著將少年修士的記憶抹掉了這一段。

他還催眠了他三次:“你不愛我,你憎惡我至極。”

於是那修士便只記得自己被一只紅狐撕咬,忘卻了最初怎樣踏入愛欲的深淵,只記得扭頭踩入恨的囚籠。

“你咬的我?”沈凈定定看著他,沒有過問重大的細枝末節,只在乎這一個前緣深重的結果,“你咬的我。”

“我咬的。”鄒翎輕啞地笑了笑,“可我沒仔細看清楚,沒發現你左臉並沒有一顆痣,我一直以為,咬的是你師兄沈默。”

沈凈與沈默同為手足,亦是師門兄弟,他們長得太像,加之沈默對至陰爐鼎敏感之極的重欲混淆了鄒翎的感覺,他試探過他,卻沒想到沈默不知出於何等心理承認自己才是被咬的人。導致這麽多年來,鄒翎一直沒有意識到,沈凈那樣厭惡自己的理由,不僅僅只是因為他間接害死沈默蘇絮。

還因為他對沈凈施加了搖鈴的催眠。

沈凈專註地盯著他,唇角沾了血漬,笑起時透露著嗜血般的危險,他有許多不知道的真相,但他只在乎其中一點:“原來如此,你以為你傷害的是我哥,愧疚只給了他,從來沒給我。”

鄒翎看著他占有欲恐怖的眼神不覺害怕,只覺負罪。

陳簾之前告訴他,沈凈壓抑著戀慕喜愛他的本心,然而現在想來,那戀慕根本是鄒翎對他釋放魅魔魔力的後遺癥,更難受的是,他後面又用搖鈴催眠了他的感情。

倘若沈凈這三百多年來一直處在對他時而愛時而恨的漩渦裏……那他當真是欠了他太多太多。

“就是這樣的眼神。”沈凈附身而去貼近他側頸,這一回,鄒翎沒有躲。

沈凈抱緊了綁在輪椅上的人,狂喜和興奮的情緒爭先恐後地從病態的骨髓裏鉆出來:“鄒翎,鄒翎,你就該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而不是去看別人。”

鄒翎無處回避,只是道歉:“對不起,沈宗主……你的大好人生,原來一早讓我毀得一塌糊塗。”

“那便償還我。”沈凈輕咬他側頸,抑制不住沸起的病態渴望,“把你這副殘軀給我,剩下的壽元給我,生死意志給我,所有感情通通給我……你的世界只剩下我,為我所有,為我獨占,鄒翎這二字的一筆一畫,都浸透在沈凈這個名字裏。”

鄒翎與沈凈對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一直以為自己欠的只是沈默,沒想到多了一個沈凈,但這也無妨,終歸他欠了丹羿宗,一並還債就是。

只是若以情還,這實在辦不到。

於是他靜了又靜,對沈凈說:“沈宗主,你來殺我,好不好?”

沈凈沒有預料到會等來這樣的答案,一時之間楞住了,他看著鄒翎淡紅的唇珠微動,吐出的字眼輕柔,似有誠懇的愧疚,沒有絲毫的妥協。

“我欠了許多債,債主太多,可惜我的命只有一條,只能誰先到先得。我可以任由沈宗主折磨報仇,千刀萬剮,五馬分屍,千百刑罰可以一樣一樣輪著來。”

鄒翎的眼神無悲喜無憂懼,唇角甚至還掛著笑,平靜柔和得像在與人談一樁交易,平靜得讓沈凈逐漸控制不住心頭湧起的憤怒。

“你要怎麽報仇洩憤都可以,只是唯獨一條,沈宗主若想讓我愛你,我心無餘力不足,實在無能為力。”

鄒翎識海裏閃過一個冷冰冰的英俊劍仙,他自嘲地笑了笑,繼續認真地對沈凈說話:“我原本想讓小寶來送我最後一程,誰知陰差陽錯,讓我得知還有你這個冤大頭債主。沈凈,鄒翎欠你良多,無可償還,只剩一命,望你笑納我頭顱。”

沈凈眼中浮起暴怒,待要發作,密室的墻壁忽然被好幾柄仙劍洞穿,只聽轟然一響,見聞石回放的場景紛紛崩潰消散,沈煙滾滾間,踏進了勾勒飛羽紋路的臟汙白靴。

“說這種話時……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前方傳來熟悉的聲音,鄒翎頭皮一麻,不敢置信地擡頭,看到了風塵仆仆的不速之客——

白羽破開密室,持著早歸劍冷若冰霜地邁進來,唇角竟有未幹涸的血漬。

萬仙大會那天,白羽收到蘭衡的求救時第一個趕了過去,待到現場,差點被眼前情景氣炸。

笑千秋坐在蘭衡身上,將他的衣襟撕得破爛,略長的指甲蹭著蘭衡敞露在外的肌理,劃出了好幾道滲出血絲的傷痕。

白羽看到蘭衡在地上神志不清地抽搐著,平日端方持重,束緊的衣衫在此刻被撕碎,蒼白的身軀上盡是斑駁的舊傷痕,只看一眼便讓他眼睛刺痛:“放、開、他!”

笑千秋耳朵一動,第一瞬間毫不留情地拽起蘭衡擋在自己身前,白羽手中的早歸劍險些傷到他,劍鋒只能生生轉彎。

這魔頭笑盈盈地抱著木偶一樣的蘭衡當擋箭牌,順勢靠在他身上親昵地耳鬢廝磨:“白大劍仙,別這麽激動啊,要是不小心傷到你的寶貝師弟就不好了。”

白羽握緊早歸劍,眼神極冷,靈壓使方圓十步之外的地方飛沙走石:“笑千秋,你是何時闖進人族的?”

笑千秋笑著摩挲蘭衡喉管上的舊傷疤:“這還得感謝劍仙昨天突然問話,你用千裏傳音讓我和小六聊天,聽著聽著就生氣了吧?你用劍氣攻入我的魔宮,又把大殿裏的柱子打壞了,但我在那時意識到了,劍氣穿過結界時必有可乘之機,於是我便抓緊這大好機會,趁著結界還沒愈合,先行從魔族出來了。”

“出來找死嗎?”白羽盯著眼神失去焦距的蘭衡,“百年前人族劃下結界封閉魔族,你族中人如有敢踏出結界者,我見之必殺。”

笑千秋環抱著蘭衡挑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如果我死前還能掐著他溫存一番,死也死得值當。”

白羽輕呼一口氣,早歸劍倏忽一翻,人未動彈,早歸劍翻出的劍氣已快成一道實質的殘影瞬移而去。

笑千秋還沒來得及感應到靈力,那劍氣便出現在他身後,對著他肩背劈下來,一道劍氣的攻擊足以讓他疼得手臂麻痹。不過須臾之間,白羽便抓住了破綻,左手風馳電掣地搶走了蘭衡,右手持劍對準笑千秋的心臟。

誰知蘭衡竟在這時喊了一聲“別”,白羽指尖一抖,那笑千秋便向後側避開,擦擦血便繼續欠揍地笑:“白羽,你大可殺我,只不過殺完我,你就再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辦法能救鄒翎了。”

白羽心弦瞬間勒緊:“你說什麽?”

“我是說,我知道有一種辦法,能阻止他的人性被魔性吞噬殆盡。我闖進人族來,不僅為了看一眼你懷裏的可憐小狗,也為了和你做個交易。”

笑千秋不疾不徐地笑,說出這一句話他便有了免死金牌,於是他話音剛落又反詐,召喚出本命靈武,趁著白羽失神,持著那暗紅色的薄長彎刀掠上來廝殺。

卑劣的是,他的每一刀都劈砍向蘭衡。

白羽失神不過剎那,當即左臂護緊蘭衡,單手提劍拆招,憤怒當中摻雜了關於鄒翎的擔憂,劍勢果斷收了一半:“你說清楚,你要什麽交易?”

這魔頭卻沒聽進去,只顧著刀刀劈向蘭衡,猩紅著魔瞳笑:“我聽見你說話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我好感動啊蘭衡,收你做狗,真是我這一生當中最快意的美事!”

白羽手上青筋暴起,忍無可忍地使了一招反手劍,怒不可遏地用劍背將他橫掃在地:“住口!”

笑千秋借刀勢起身,好整以暇地揩了揩額頭上的血,自嘲地笑:“真是不公平,你我一樣搞了三百年的至純爐鼎,你卻單手就能輕易揍我,嘖。白大劍仙,有你在,我們魔族得不見天日到什麽時候啊。如果當年我抓的是鄒翎就好了,讓他在褥子裏給我當狗豈不快哉……”

白羽眼皮一顫,早歸劍上的寒光不受控制地暴漲,劍氣摧枯拉朽地將地面震出裂痕。

笑千秋感應到驟然暴虐的靈壓,眼裏、臉上全部泛起赤紅的魔紋,笑著擡刀主動撞上無堅不摧的早歸劍鋒,兩人一魔掠上半空,刀劍的寒光遇到初夏的驕陽,劈砍成刺耳刺目的雷電。

震天響的動靜早吸引了慕道臺上的視線,但混戰中的當事人無心理會。

魔頭都喜歡挑著別人的軟肋快意地踐踏。笑千秋更甚,血流得越多,更能讓他嘗到扭曲的快意。

白羽左手緊緊護著蘭衡,憤怒肉眼可見,笑千秋唇邊溢出血絲,剖心之語仍不停不休:“白劍仙這麽生氣幹什麽?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不是沒讓你道侶當野狗嗎?我只是讓你師弟當家犬而已,你還得感謝我呢。想來你是沒問過你師弟,其實做我的愛犬很痛快,一點也不丟臉,如果我當初抓的是小六,我一定會加倍疼他。”

早歸劍的洶湧劍氣令周遭失色,笑千秋忽然笑著側肩,主動讓左肩被劍氣劃出血珠,順風濺到了蘭衡神志不清的臉上。

這魔頭的吐字帶著瘋癲的溫柔:“小狗,你看你師哥氣瘋了,要殺我,你手裏有刀,快往你最愛的師哥胸膛裏戳一刀。”

“小狗”二字讓蘭衡陷入不得蘇醒的噩夢,蒼白的側臉被血珠點綴,雙眼更加混沌。他右手分明空空,卻真的聽從了笑千秋的命令,真的以為自己手裏有刀,握著空氣真的往白羽的胸膛裏一戳。

這似乎是身為至陽爐鼎的蘭衡,對占有他三百年的魔頭刻入骨髓、烙印進魂魄裏的言聽計從。

白羽因這一事實感到無比的暴怒和負罪,可他無能為力,既不能讓蘭衡掙脫出噩夢,也不能一勞永逸地斬殺笑千秋。

笑千秋分明被揍出一身的傷和流了到處的血,卻言笑晏晏如立於不敗之地的勝者:“啊,我忘了我的刀在我手裏啊,小狗,那就給他一掌,我要你使盡全力的一掌。要是不聽我的話,你知道我會怎麽懲戒你,記得吧?”

蘭衡瞳孔縮成一線,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神色蒼白成慘白,發抖的手聚起靈力,嗓子裏翻湧著獸一樣的低鳴,一掌錯亂地打進白羽心口。

笑千秋放聲大笑:“乖小狗,真聽話!”

白羽默不作聲地挨下這一掌,咽下喉頭血腥,他一聲不吭地繼續護緊蘭衡,只是驟然逆轉周身靈流,把早歸劍塞進蘭衡的手裏。

烈烈夏日與寒冰共存,他一字一句地傳音給蘭衡:“師弟,別怕。還記得劍魂山的修煉法則嗎?噩夢自己終結,美夢自己制造。現在,困住你三百年的噩夢就在這裏,別怕。想一想從前在劍魂山練劍的歲月,我們練了幾千日夜的劍,揮下千萬次的劍招,不是每一次都能揮出劍氣,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擊倒對手,今天揮劍,是為了明天能更快地收劍入鞘。所以別怕,這裏是人間,師兄在這裏,你只管揮劍!”

半空的熱風刮過蘭衡喉管的舊傷疤,鋒利大夢沒有醒,手中早歸劍沈如泰山,他混沌在漆黑又赤紅的噩夢裏,看不到一絲光明,只是那一聲“揮劍”驚醒了潛藏在深處的也曾千錘百煉的劍修之心。再痛苦難當和神志不清,他也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揮劍。

揮劍!

早歸劍逆著夏日揮起沈重的弧度,揭開三百年的幕布,撬開一寸恥辱的家犬項圈,揮下重新為人的第一劍。

劍名早歸,劍名歸去來兮。

風囂日寒,笑千秋攥住劈進左肩的早歸劍,生生將劍鋒從血肉裏剝離,而後用這只鮮血淋漓的手扇蘭衡的臉:“這樣會讓我很疼的……哥哥。”

“哥哥”兩個字一出口,蘭衡對不準焦距的雙眼驟然清醒,發抖的手拿不住沈得要命的早歸劍,正要脫手,白羽握住他的手,兩人共同握著早歸劍揮劍。

笑千秋半身浴血,勉強擋住早歸。

白羽聲如寒鐘:“滾回地獄去。”

“下地獄前我會拉小六一起。”笑千秋盯著早歸劍上的手,瞳孔裏的魔紋停止流轉。

白羽眼角眥出收不住的靈流:“你瘋瘋癲癲跑來人間,到底想要什麽?”

“你把懷瑾的轉世找出來交給我,我就告訴你,如何阻止鄒翎變成下賤魅魔的辦法。”

笑千秋眼睛睨向左臉被扇出血掌印的蘭衡,話卻向白羽威脅。

“不然,你就等著宿命用比我殘酷千百倍的手段,把鄒翎訓成狗。”

笑千秋離去前的話始終振聾發聵地盤旋在白羽的識海裏。

蘭衡痛苦不堪地蜷縮在劍魂山舊地的身影也在他記憶裏震蕩。

回到人族的五個月裏,他絕口不提自己在魔族的歲月,不過是想逼迫自己盡早忘卻,然而笑千秋的到來如宿命一樣暴虐惡劣,只消一聲“小狗”,就輕而易舉讓他墜回深淵。

“對不起,師兄,我打了你一掌……”

“我不疼,別說這些。”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每天入睡前都告訴自己我是人不是狗……可我……我……”

三百年太漫長了。

蘭衡陷在一個非人似犬的噩夢裏掙脫不開,他卻是沈在一個名為不離的美夢裏不願醒來。

料理完魔頭,安頓好蘭衡,白羽馬不停蹄趕回逍遙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鄒翎後,轉頭便沖到丹羿宗這來。

此刻他闖到了丹羿宗的禁地,戰過丹羿宗一百三十個內門高手,挑開六十個陣法,撞開四十道結界,終於破開牢門,看到了被束縛在輪椅上的鄒翎,聽到了他引頸就戮般的傻話。

白羽指尖淌出血,順著手中早歸劍的劍身滑落:“不離,別同他說那些話……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

鄒翎怔怔地看著他,白羽手中提一把淌血劍,背後竟還懸浮著五柄一模一樣的早歸劍,劍光斑駁,凝聚在他身後如羽翼。

“歸許賢弟又大駕光臨了,看來這次陣仗不小。”沈凈變回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宗主,他起身繞到鄒翎背後,雙手放在鄒翎肩上輕輕摩挲,“逍遙宗在萬仙大會上突現魔族,這可不是小事,歸許料理完了?那蘭衡賢弟呢?故人也照顧好了麽?”

白羽死死盯著他按在鄒翎肩上的手,暴躁迫使指尖沁出的血珠更多,嗓音壓得沙啞:“……不許你碰他。”

白羽受不了沈凈看他的不離的目光,那和笑千秋看蘭衡的眼神何其相似,一個是愛而瘋癲,一個是不得而扭曲,全都不是好東西!

鄒翎不在意身後的沈凈,只歪了頭專註地看著白羽:“我在哪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白仙君,蘭衡如何了?你來做什麽?若是以為我身陷囹圄,想來帶我回逍遙宗,那多心了,我是自願來丹羿宗見沈宗主的。”

白羽滿腔的怒火陡然被堵成灰燼,心弦因數天不眠不休而繃得死緊,好不容易見到心心念念的人,沒想到第一句開口的話就令他潰不成軍地斷了心弦。

他把怒火對準沈凈,早歸劍甩開血珠如落雨,鋒利寒亮的劍尖直指那斯文俊秀的偽君子:“自願?若不是他扣下小寶,你怎會對他說那些話?!不離,我就在這裏,你不必害怕他的威脅,只要你一句話,我砍了他帶你和小寶離開!”

沈凈放聲笑開,彎腰在背後與鄒翎耳鬢廝磨,右手從鄒翎的肩上摩挲到側頸,對話如與情人呢喃:“鄒師弟,小六,你前夫似乎還對你窮追不舍,他口口聲聲說我脅迫你,實則對我們之間的淵源一無所知,你說怎麽辦呢?”

白羽那張向來冷冰冰的臭臉顯現了強烈生動的暴怒:“我再說一遍,不許碰他!”

沈凈貼著鄒翎輕笑:“歸許賢弟,你大約是只顧著師弟蘭衡,回逍遙宗之後還沒聽說萬仙大會上不離送你的話,是不是?”

“誰準你叫他的字了?”

沈凈長笑著揮手振出兩塊見聞石,右邊的投放出鄒翎在萬仙大會上宣告整個修真界的和離誓言,鄒翎每多說一字,白羽握劍的手便多淌下一滴血。

“你和不離千真萬確地和離了一個多月。”沈凈驅動左邊的見聞石,投放的是先前他就展示給白羽的場景,那畫面是陳簾易容的“鄒翎”單膝跪在他面前,風情萬種地邀請他結契。

沈凈低頭在鄒翎側頸上輕吻:“這個邀約我收藏了三百年,現在,我決定應你三百年前的請求,我可以與你結契,我要給你種上相思扣,給你戴上相思鎖。”

沈凈在溫柔地說這些話時,同時不動聲色地施行了遠程折磨灰狼小寶的咒術,鄒翎感覺到了左手的劇痛,知曉他正在拿小寶威脅他,只覺這種種都是多此一舉。

“不必大費周章。沈師兄,我已決定將命都交給你,我的命難道比一個和我的道侶契輕賤嗎?”鄒翎風輕雲淡地說著,卻似乎觸發了沈凈發瘋的某一根神經,換來了一個埋在側頸上的咬痕。

那廂的白羽似乎也要瘋了:“不離!”

“白羽,不必向前一步,你只需原地不動。”鄒翎側頸的咬痕滲出血絲,人是艷麗不可方物與脆弱不堪一擊的,眼神卻是始終不為所動的平靜。

白羽忽然明白了什麽。

不離自始至終都是清醒的。

三個至純爐鼎裏,他從一開始就是清醒的局中人。他和瘋癲著墮魔的懷瑾不一樣,和痛苦著逃避的蘭衡不一樣。

沈凈怎麽可能馴得了他,宿命又怎麽可能讓他低頭。

他清醒地接受,清醒地覆仇,清醒地還債。

“就如見聞石回放的那樣,你我之間已經再無瓜葛。從一開始你我就涇渭分明,只是我用救命之恩裹挾你。我貪戀過你年輕的軀體,過去我願意哄著你,給你營造一個我深愛你的表象。”鄒翎歪頭,沈凈滾燙的指尖在他的咬痕上流連,“我們遲早會和離,和任何真相任何人事任何宿命都無關,你若不死心,我也可以再與你清清楚楚地說一遍——當年攜君入歧途,相誤已久。”

“不是相誤!”

“兩百七十年前,你第二次躍升境界,扛過天雷後來找我,你還記得當時說了什麽話嗎?”

沈凈的指尖熱氣騰騰地撫上鄒翎的眉眼,低笑著插嘴:“他說了什麽?”

鄒翎眨過眼,纖長睫毛掃過他的指尖,依然平靜:“你在床榻間攥著我的腳踝問我,鄒翎,逍遙宗內門死得剩下你,千萬人死了,你為什麽還活著?”

白羽唇邊溢出刺目的鮮血。

……三百年太漫長了。

傷人刻薄的話說過了許多年月,他印象深刻的記憶大多是兩人之間的美好與快意,那些作繭自縛自作自受的回憶,他當然會選擇性失憶。

“很抱歉我命如頑石,一口氣茍活到現在,把你從對我恨之入骨生生磨成了錯覺的情真意切。”

鄒翎還有很多傷人的話沒有覆述,他可以一直覆述到白羽拂袖而去。

“多情至如無情,鐵樹不該開花,你有故土劍魂山,有舊愛師弟蘭衡,大好機會,當及時止損,當補償當年未能護好的摯愛。走吧,勞你費心,累你百年,但在這人世間,我虧欠了無數人,唯獨不欠你。”

虧欠比愛恨凜冽。正如他在這三百年裏分擔不了白羽對蘭衡的愧疚負罪,白羽也無法稀釋鄒翎對其他人欠下的債。

他們兩個人在被褥裏翻滾百年,肢體糾纏著互補互修,心魂感情上的債務卻最一目了然,誰也不虧欠誰。

“歸許,話已說到這份上,再深講不免顏面掃地,你還是高擡貴腳離開為好。”沈凈舌尖掃過犬齒,他一手蒙住鄒翎雙眼,一手推著輪椅轉身,“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你聲名在外,正值鼎盛春秋,有數之不盡的嬌娥或俊傑願意委身於你,鄒翎襯不了你。你一路闖進丹羿宗來想必損壞我宗門甚多,這些我都不與你計較,來日良辰吉時,我與不離的喜酒只需要你來喝一杯,做個冰釋前嫌的象征就好。”

鄒翎眼睛被蒙上,四肢安然地在捆仙鎖的束縛裏,他卻覺得身心說不出的暢快。

與白羽徹底告別,便能算是這旅途的漂亮終點。

然而其實他已經與白羽道別了好幾回,從留下和離書開始,他已經揮手過好幾回,原本預料中與白羽的作別會是最簡單利落的,沒想到竟然一直到此刻還拖泥帶水、不幹不凈,甚至有點詭異的藕斷絲連錯覺。

他閉上眼在舒適的黑暗裏冥想,白羽那個顏面神經失調的冰塊人,出於什麽理由而如此一反常態。

總歸不可能是愛。

正這樣想著,身後傳來白羽沙啞堅定的聲音。

“不離,你鐵了心要和我和離,好,我答應你的離去。你說嫁娶不須問,風月不需續,我現在就明明白白告訴你,你想再嫁娶,那人只能是我,想重啟風月,那人也只能是我。”

鄒翎在沈凈掌心睜開雙眼,心跳聲驟然如擂鼓巨響。

六柄早歸劍發出清越的齊振聲,洶湧澎湃的劍氣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沈凈,鄒不離曾是我妻,如今是我前妻,也是我未婚妻。放開他,不許碰他,我忍你很久了!!”

修真界享了百年的太平無趣,突然在今年湧出了特別多的有趣之事。

譬如劍魂山的蘭衡五個月前突然奇跡般從魔族返回人族,人族第一劍仙白羽與之舊情覆燃。

再譬如,萬仙大會上驟然出現個瘋瘋癲癲的新魔王,與那蘭衡一人一魔刀劍相向,見血見愛恨糾葛,白羽在其中為舊情沖冠一怒。

再再譬如,圍繞濃墨重彩的鄒翎二字,牽扯出一樁又一樁的陳年舊事,上演一出又一出瞠目結舌的驚天事件,如宣告和離,如入丹羿宗,如……劍仙白羽為這名字單挑整個丹羿宗,並與第二劍仙、仙門總門主沈凈大打特打。

一字以蔽之就是精彩絕倫的連鎖八卦。

修真界各處的話本業、說書館又沸騰起來,對這幾件大八卦進行了浮想聯翩的編排捏造,把原本就風雲詭譎的幾件事整得更加跌宕起伏。

只不過世道在不停發展,鄒翎名聲一如既往地原地踏步,伴以百年不變的貶斥汙水。

“皮囊美如蛇蠍,骨骼柔如綢緞,心腸曲如九江,是以引誘挑撥劍仙易如反掌……啊呸!越寫越倒回去了。”

最新出爐的話本被一雙熊掌撕成碎片,千年黑熊妖霍謔叉腰搖頭:“不離還需要費心去引誘誰?他往輪椅上一坐,多少人都願意為他飛蛾撲火。”

話音剛落,熊族裏最大膽漂亮的小熊少年扛著一大鍋的魚蹦蹦跳跳跑過來:“大王大王!我又抓了好多新鮮的魚,太陽照這麽高了,鄒仙師現在肯定餓了,我烹飪完了送給他吃吧?”

霍謔挽起袖子就拿了鍋裏的鮮魚放進嘴巴裏吃,在少年不滿的大叫裏把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吃完還十分不愛幼地拍小少年的熊耳朵:“還不死心?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人家鄒仙師是有道侶的!那兩口子最近吵架了才跑來咱們這散心,你這沒眼力見的小蠢貨,還想趕上去添堵啊?”

小少年認真地握緊熊掌:“我可以給仙師做小的呀!那冷冰冰的大老婆惹仙師不高興了,我這個暖乎乎的小老婆就可以照顧他,安慰他,陪伴他呀!”

霍謔被童言無忌逗得笑得喘不上氣:“哎呀我的親娘……你這傻話可千萬別讓那個冷冰冰的大老婆聽見,不然他非得一劍把你串上天去哈哈哈哈………”

霍謔笑得前仰後合、捧腹大笑,身後忽然就傳來了冷冷的聲音:“叨擾了。”

霍謔驚恐地摟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熊往旁邊一蹦,方才還哈哈大笑,現在就跟被掐住喉嚨的野雞一樣,咯都咯不出來了。

這位“冷冰冰的大老婆”帶著生人勿近的極冷氣場,看得出來,他應該是想調整一下面部失調的顏面神經,想撤下一身霸道的氣場,整出與人為善的表情來。可惜他的冷是深入骨髓的習慣,想改也改不過來。

他的眼神瞟向那鍋鮮美的魚,還沒擡眼說話,霍謔就把一鍋魚放到他面前:“嗨呀你們慢慢享用,我們才叨擾,告辭!”

霍謔對這第一劍仙的氣場有點發怵,但更多的是不想去打擾他和好友之間的感情。半個月前,這劍仙背著沈睡的鄒翎跋涉而來,全身上下掛彩了許多處,眼神卻是燃星燒日般的明亮。他說自己對鄒翎做了錯事,落下一個鄒翎決意和離的結果。如今他知道覆水難收,卻還想要再博一把,拼一個破鏡重圓。

換在兩個多月前,霍謔會毫不客氣地擡起熊腳踹過去,大喝一聲死木頭不要耽誤我們不離的第二春。

可是一月前霍謔伴著鄒翎旅行了一路,他隱隱感覺得到,鄒翎恐怕沒有足夠的時間再邂逅個第二春了。

霍謔希望好友在最後的旅途上能開心點,這份開心或是品嘗遲到了的深情如許,或是報覆從前被冷待的快意,看他們夫夫怎麽玩,看好友是郎心似鐵還是柔腸百轉。

現在這倆人已經在他的深山老林裏隱居了半個月,前面這兩個人還算太平,然而自初九夜後,霍謔震驚地發現,他那脾氣頂頂好、最溫柔和善不過的好友鄒翎,居然在破曉時把那個劍仙轟出門了!

更震驚的是,那白羽被趕出來時身上只有一件裏衣,靴子都來不及穿,左臉上幾個親吻吮咬的痕跡,代表濃烈愛意,可右臉上卻是一個鮮紅巴掌印,代表明晃晃的怒火。

那日之後,這兩人就各處一地,白羽倒是時時到鄒翎那兒去,然後碰了一鼻子的灰,灰溜溜地被攆出來了。但即便屢屢碰壁,他還是鍥而不舍去討嫌。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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