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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世道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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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要哭了,聽我說, 大哥二姐, 你們前天不是說學校裏面有下鄉名額,你們去下鄉吧, 去陜北,就去那裏。”

宋清如一手拉著一個,目光殷切, 學校裏面給大家開大會, 要有意願的學生下鄉去,這是政策硬性規定, 只要是畢業生,家裏面按照政策基本上都要去一個的, 其餘的人自願。

只是誰也不想去, 都知道是城裏要疏散人口,沒那麽多工作崗位了, 下鄉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而且留在城裏的孩子,都是要頂替父母工作的,所以誰也不願意下去。

宋清林跟宋清婉就是隨口一說,他們還不是畢業生, 暫時沒有這個煩惱, 但是也不願意下去, 下去了就不能繼續學習了, 倒不是為了別的, 就是想上學。

到底是孩子,宋清林跟宋清婉都嚇壞了,這時候六神無主,只是不走,“我們不走,爸爸跟姥姥還不知道怎麽樣,我們怎麽能走?”

宋清林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他覺得自己是男子漢,家裏吃飯最多的人,這時候怎麽能不管家人呢,平日裏看著下鄉是個苦差事,可是現在倒是成了避難所了。

“是啊,三兒,我們走了,你怎麽辦,家裏怎麽辦呢?難道看著他們受苦,我們自己跑了?”

宋清婉一陣頭暈,竟然還看見宋清如在笑,真覺得這世道瘋了一樣。

宋清如確實在笑,“你們必須要去,而且要馬上走,明早上就去學校,上午的火車知青專列是吧,你們跟著走,記得去陜北。”

“不要說話,都聽我說,爸爸跟姥姥這邊沒問題的,他們只要堅持住了,總不能要人命的,只是吃苦多一點,你們留在這裏沒用,是要等著餓死的,去下鄉,還能有個活路不是。”

“難道你們要在這裏看著爸爸姥姥被□□,看著他們逼著你們斷絕關系,揭發檢舉親人,走吧,趕緊走。家裏有我呢,我是我們家裏最聰明的孩子,我知道的比你們都多,我是個病秧子,沒看他們今晚都不敢碰我。”

最後就連夏冬梅都明白了,要下鄉,要去陜北,那裏雖然條件窮苦,但是民風好,沒有這邊這麽亂,再留在這裏,不是被折磨死,就是被餓死,以後家裏只怕是沒糧沒工資了。

“林子啊,你聽三兒的,你是男孩子,老宋家的根啊,必須要走,家裏你什麽都別擔心,只管走就是了,你好好的我們家裏都好好的。”

夏冬梅別的不擔心,只掛心宋清林,自己爬起來,家裏都不收拾了,去給宋清林收拾行李去了。

“那你呢,三兒,你能走嗎?”

宋清婉抱著自己妹妹,知道是白問,宋清如走不了的,她一天學也沒上過,是個文盲,下鄉人家都不要的。

“沒事的,姐,你也去收拾行李,能帶走的就帶走,家裏大概也留不下來東西了。”

宋清如很果斷,竟然給一家子拿了主意,幾個人通宵沒睡,夏冬梅把家裏糧食拿出來,都給孩子們做成了餅子,裏面放油放蔥,有幾個雞蛋也全煮了。

這個小腳女人,半輩子辛勞,剛過好日子沒幾天,沒想到這個局面,竟然堅毅的厲害,不哭不鬧騰,只知道做飯收拾。

“別哭喪著臉,先吃飯,該走的走,咱們日子不是照過,社會也不能總是這個樣子,早晚有變好的時候,咱們總能等的到對吧?”

一番話說的在理,就連宋清如都跟打了強心針一般,可不是,這只是暫時的,總有好的時候,一定能等到,而且她心裏清楚,就這麽幾年了,撐住就好了。

幾個孩子冷眼看著,這夏冬梅雖然是相處時間短,但是遇到這樣的事情,竟然也沒有想著離開或者是有其他打算,只一心等著事情變好。

平日裏不聲不響,這時候卻是頂梁柱的作風,就跟中國幾千年以來的勞動婦女一樣,任勞任怨,用世界上最強大的忍耐力跟自信心支撐著生活的黑暗。

“嬸子,家裏我藏著糧食呢,我們全拿出來吧,過了今天大概都沒了。”

宋清如現在只覺得慶幸,她疑心病重藏了細糧,剛才老兵子用的是粗糧,現在拿出來的卻是一等面粉,這是留著攢著過年包餃子的。

這一晚上,後半夜應該是最後的平靜了,已經帶走的不知道受到怎樣的待遇,留在家裏的也要在黎明的時候,接受最嚴格的審判。

夏冬梅一停不停,那白面粉給做了大饅頭,來不及發酵,蒸出來全是硬邦邦的,只留了兩個,其餘的大半給了宋清林,小半給了宋清如。

“你們路上吃,去那邊就晾起來,這樣放的住,林子啊,你要是吃不飽,就寫信回來,給你寄糧食過去。”

夏冬梅一臉關切的看著宋清林,雖然不是她生的,但是比親生的還要心疼一些,她覺得自己以後就是宋家人,要在這裏養老的,以後靠著的是宋清林,所以一直掏心掏肺。

這一點,顯然宋清婉也相當能理解,後媽對自己跟大哥是兩個態度,但是只要對自己哥哥好,沒什麽挑剔的。

家裏能收拾的東西都收拾走了,留也留不住,三點鐘天還黑著,宋清林跟宋清婉就去了學校,姐妹倆走著去,宋清如不放心,怕走不了,一路跟著。

等著老師來了,簡單了解了一下情況,也覺得可憐,“你們這種情況,是去不了其他地方的,沒什麽可以挑的,都是些艱苦的地方。”

宋清如就知道是這樣,“老師,沒事的,我們家成分不好,兄姐願意去最艱苦的地方去,願意改造自己,而且很迫切,現在就去,您看,行李都帶過來了。”

那老師一看,確實是行李都帶來了,沒什麽好阻攔的,就是有點趕,等著人寫完了,蓋了章就是了,“街道上還需要蓋章,你們得去一趟,不知道能不能趕上今天的列車了。”

宋清如一聽,還需要這個啊,她也不了解,只是接到辦那裏,現在他們家已經是臭老鼠了,這章不知道蓋不蓋。

“你們先去火車站,沒事的,到點就走,來得及我就給你們送過去,要是來不及也要上車,到時候我讓你們學校的同學帶過去,反正天天有車。”

說完就跑著走了,得趕緊獲取蓋章,不然只怕王三姐這王八蛋要使壞了。

你說這個來勁啊,今天還刮著北風,一跑起來嗓子眼就跟拉風車一樣,不知道是要咳嗽,還是要剖心。但是這也沒什麽用的人,宋清如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也是操心受累命,沒辦法,她覺得家裏自己最能幹。

這也是事實,過來人而且是先知,肯定是要冷靜睿智的多,她真的是操碎了心,事發之前上面還有高個子,日子過得滋潤不成問題,事發之後她就成了高個子。

好容易到了街道辦事處,那大媽才來開門呢,看著宋清如眼生,一邊開門一邊打量。

這街道上沒有她不認識的孩子,看著宋清如喘氣都不勻,很是熱心地問了一句,“哪家的孩子啊,有什麽事?”

“大娘,您給看一下,這是我兄姐的材料,要去當知青了,走之前才想起來,這會兒人都到了火車站了,我趕緊跑回來蓋章,您看這趕時間,回頭我還得送過去呢,不然火車都開走了。”

嘴皮子前所未有的利索,看著那人眼睛裏就跟有星星一樣,那大娘也覺得是個老實孩子,趕緊開門了,“你先拿過來我看看,這樣的事情也能忘,你們家裏人也是心大了。”

這時候人辦事情認真,我在這個位置上,就要幹好這一份事情,就是再替宋清如著急,那也得先看看材料,那章到底能不能蓋。

大媽在那裏翻看,一看戶籍那裏,就拿著眼睛覷了一眼宋清如,宋為民那事情她也知道,檔案就是從這裏查看的,王三姐就是不說,也能揣測出來,再加上這一大早就要去做知青。

“你是宋為民什麽人啊?”

來了來了,宋清如心裏面石頭落了地,她自己輕微的咳了咳,本來寬大的衣服越發在空氣裏搖曳,“大娘,我是他小兒子。”

原來是那個小兒子,一說出來那人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宋家有個養不活的小兒子,一直沒見過,現在一看,果真是病弱的樣子。

“你們家這種情況,還沒有弄清楚呢,按理說是要繼續考察的,上面也要找你們談話的。”

宋清如冷笑一聲,還要怎麽弄清楚,翻不了身的,王三姐一定是要踩死了他們家才算完,可恨小人得志,嘴臉難看,繼續留下來,備不住這個母老虎要吃人的。

擡手揉了揉眼角,剎那間泛紅,宋清如可憐巴巴的,“大娘,你跟蓋章吧,除了那樣的事情,我兄姐是打定主意要與家庭脫離關系了,積極響應號召,要去基層去農村,不然大好青年就在這裏待著了,沒有發揮的餘地了。”

“我家裏的事情,他們也覺得過意不去,都是正直又擁戴群眾的人,昨晚也是思考了很久才做出來這樣的決定,接受了這麽多年教育,思想上要求進步,所以才要去最艱苦的地方,您看看,這是要去陜北呢。”

宋清如輕聲說話,跟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還要故作堅強一般,看得人也覺得心裏怪難受的。

那人想想也是在理的,你說宋家這個爛攤子,留下來幹什麽,孩子想走也是應該的,要是留下來,這一家子養不活的,到時候還得街道辦來安排工作,走一個是一個。

拿起章就蓋了,這時候已經到了上班時候了,人來人往的多,宋清如自己拔腿就跑,心臟都要出來了,也不知道幾點了,但是覺得應該能趕上了。

火車站裏已經是人來人往了,宋清林跟宋清婉忍不住難過,一樣胸前戴著大紅花,可是人家來送的都是父母親友,只有他們兩個形單影只。

借著低頭整理行李的功夫,擦了擦眼淚,心想老三大概來不了了,不知道是來不及了還是人家刁難了,想想以後家裏的日子怎麽過啊?

已經要上車了,馬上就要開車了,宋清婉也難受,眼巴巴的看著外面,一邊跟宋清林說,“哥,咱們走吧,來不及了。”

倆人好容易找到座位,也來不及看身邊的人,周圍哭的都跟他們沒關系,列車慢慢的開始往前走,宋清林突然站起來,“我回去吧,你去那邊,我留在家裏。”

被宋清婉一把拉住,“胡鬧,你沒聽見三兒怎麽說的,穩住了,你回去難道是等著死嗎?你想清楚了,我們能出來一個算一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宋清婉一字一頓的說,伴隨著火車加速的聲音,無比的堅定,看著這一車廂的人,都在哭,哭自己以後的苦日子。

可是對於他們倆來說,應該笑,因為走了才有活路,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要是進了幹校裏面去,那可真的是沒活路了。

現在壞家庭出來的孩子,不叫壞分子,有一個特定的稱呼,叫做能夠被教育的人,意思是要繼續教育,進去了幹校,那就是精神上無情無盡的折磨,湖底不知道有多少人呢。

當斷則斷,宋清婉這個姑娘,是個人物。

宋清如累斷氣了跑過來,結果看到那火車已經開走了,氣死了,身體根本承受不了了,但是想著兄姐不知道怎麽擔心,自己真的是拼了命,吧唧吧唧的跑。

胸口都沒感覺了,“宋清林,宋清林----”

在那裏使勁的喊,也看不清楚是哪一個車廂裏,只是往前跑,結果還真的是有點運氣,被靠窗的學生聽見了,恰好是一個班級的,立時就喊了一聲,“我是他同學,你有東西給我吧。”

車速加快了,宋清如看那孩子也不壞,“給你,一定給我宋清林。”

“哎,好嘞,放心吧。”

終於不跑了,宋清如一屁股坐在地上,知道應該起來慢慢走幾步的,但是要命了,剛才太著急了,隨便給了人,但是看著當時幾個人一起點頭,應該是有同學沒錯了,不能遇上一群壞蛋吧。

那同學也是真辦事,自己拿著就去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去找宋清林了,“諾,這是有人給你的,跟著火車跑了好一段時間。”

宋清婉趕緊拿過來一看,眼淚唰一下掉出來了,就是這個,上面已經蓋了紅紅的印章了,想著來之不易,那樣的身體,跟著火車跑,要命的祖宗。

那同學也不走,在那裏跟宋清林聊天呢,一個學校的感情深,“那人是誰啊,難道是你弟弟?”

宋清林點點頭,“是我弟弟,多虧了你,不然還要費事。”

那人笑了笑,“不礙事,舉手之勞。”

不好問宋清林為什麽也下鄉了,這可是書呆子,成績好著呢,也還沒畢業,只是不熟悉,不好多問,說幾句話就走了。

宋清如歇了一刻鐘,看著人散了,自己也爬起來了,家裏還有一堆事呢,不過也管不了了,這時候回家,一定是拉著□□呢,不敢走快了,一動胸口就噝噝啦啦的疼。

她不由得捂住了胸口,使勁揉了揉,還是快步回家,還沒進門,就能聽見王三姐囂張的聲音。

“大家看看,這是宋為民,我們的街坊鄰居,這麽多年潛伏在我們身邊的敵特,多虧了我仔細才能發現,否則後果無法估量。這人是國民黨的人,以前給國民黨賣命的狗腿子。”

“今天就讓我們群眾來審判他,給他應有的懲罰。”

院子裏面好幾個人,宋清如在側門那裏站著,看著宋為民跪在那裏開飛機,姿勢異樣又難看,衣服臟亂的不行了,一直低著頭就跟懺悔一樣,邊上是那老太,再邊上也有幾個人,這都是這個院子裏的人,被王三姐一個個揪出來的。

今天主要是宋為民跟那老太,其餘人只是陪同批頭,竟然還有剃了陰陽頭的何寡婦,黑瘦的跟個老嫗一般。

宋清如知道自己不能進去,這時候進去了,就會拉著她去動手,讓親人對付自己的親人,似乎是這群紅袖章喜聞樂見的殘忍。

就這麽兩個小時的□□,宋為民跟那老太已經是尊嚴掃地,什麽都幹了,宋清如一幕幕的記在心底裏,手指頭掐著自己都沒反應,她記住了,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搞死王三姐,這人實在是惡毒。

聽著她洋洋灑灑的罪名,最後的結論,宋清如才知道,她想要的不過是宋家那兩間房子,王家只有西邊兩個小房間,只怕是王三姐早就惦記了。

宋為民跟那老太來人去掏糞了,王三姐指著他們疾言厲色,“不能偷懶,早上要比大家起來的都要早,一刻也不能閑著,只有勞動才能讓你們這些人改造。”

紅袖章在後面跟著,前面宋為民一瘸一瘸的,那老太在那裏拿著一把大掃帚,走出了這個院子。

她什麽也幹不了,什麽也不能幹,王三姐等著人散了,竟然直接就到了宋家,跟那個未婚夫把宋家的東西往外扔,夏冬梅在那裏抱著東西不撒手。

“你們幹什麽,這是我們家,你們幹什麽扔我們東西。”

“你說為什麽?我們這樣的群眾都只能擠在一起住小房子,你們這樣的敵特家庭憑什麽要住大房子,趕緊走,不然什麽都沒有了。”

王三姐跟王太太在一邊站著,一人一句說個沒完,宋清如站在她們後面,冷冷的看著,“那我們去哪裏住,總不能露宿街頭吧,有罪的是不是我嬸子,也不是我,總不能看著我們這樣擁護主席的群眾去死吧。”

一句話說在點子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是最起碼要爭取一下,不然凍死的只有傻子。

最後街道辦的人協商,宋清如這一大家子,從後院的兩間北房,搬到了前院角門那裏的黑屋子,常年看不到陽光,就是以前的門房,通風的只有一個小窗戶。

夏冬梅再也忍不住,坐在床上哭,這房子裏面什麽也沒有,宋家的那點家底,都被王家那一群女人霸占了,理由都是現成的,只要窮苦老百姓沒有的,宋家都沒資格享受。

宋清如怔怔的坐在一把破竹椅子上,腳邊放著的是四分之一口袋粗糧,帶出來的竟然只有一點衣服被褥跟糧食。

家具之類的統統沒了,家徒四壁,就連床都只有一張,這裏面也擺不開四張床了,就跟個魔鬼窟一樣。

“嬸子,你莫哭了,你看看現在也不錯,我們人都還好好的呢,多虧我哥跟我姐走了,不然家裏豈不是更慘?而且我看爸爸跟姥姥以後只要配合,總不會要他們命的,是不是比其他人好很多啊?”

宋清如語無倫次,不知道怎麽安慰人,尤其是這個向來堅強的繼母。

世道艱難,可是人總是上進的,宋清如比任何人都有信心,要把日子過好,過一份好日子,她歇口氣起來把家裏打掃幹凈,地面掃幹凈了,然後又用抹布拖地,想著,家裏雖然落魄,但是不能自己作踐自己,還是要有個好樣子的。

能過好一點就好一點,那邊拖地不小心碰到夏冬梅的腳,夏冬梅才如夢初醒一樣,袖子擦擦眼淚,“三兒你歇歇,我來收拾就行,你坐著去。”

想想看她臉色不好,又怕宋清如生病,趕緊先把床鋪收拾出來,那床那麽小,兩人都覺得小,更何況四個人呢,一邊鋪床一邊又是悲痛。

“躺一會吧,不然生病了,又要難受。”

不僅僅是難受,只怕是還沒錢買藥,宋清如內心慘淡,自己安安穩穩的坐在爐子前面,總得喝點熱水吧,一邊守著爐子,一邊想著出去看看她爸跟姥姥如何了。

一壺水燒開,已經是午飯時候了,等了一會人人還沒回來,這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看著夏冬梅踮著小腳在門口張望。

宋清如自己把從鍋裏拿出來倆饅頭,裏面掰開夾著鹹菜,懷裏一踹,就出去了。

“三兒,你這是去哪兒啊?”

“沒事,嬸子,我去給送飯,改造也不能餓著肚子啊。”

說了自己手裏端著一缸子熱水就走了,這饅頭是昨天細面粉做的,雖然是死面的,但是還是好吃,給留了兩個就是要給宋為民跟那老太的。

路上的雪水開始化,走一會只怕是要濕了鞋子,裏面都是冰涼冰涼的,雖然沒有風了,但是幹冷,她擡頭看了看天,覺得這應該是最後一場雪了,這場雪化了,那春天就徹底來臨了。

再冷也冷不到哪裏去了,不由得慶幸,幸虧是冬末的時候才開始的,要是數九寒天,只怕是真的熬不下去,天氣變暖和了,也不要煤球了,野菜長出來也餓不死人了。

想想也是很多希望的,果真找了一圈,見到宋為民在那裏弓著背,身上臟兮兮的,後面挑著糞桶,都是最臟的。

宋清如一陣惡心,不能想象這樣的工作,但是那人是她父親啊,看著那紅袖章竟然不在。

緊著步子小跑過去,宋清如拍了一下宋為民肩膀,竟然看到他劇烈的抖動了一下,肩膀也跟著往後縮,低著頭就跟個鴕鳥一樣。

“爸,沒事,是我,那紅袖章呢?”

“三兒啊?”

宋為民這才敢擡起頭來,想說什麽,又退後幾步,“你來幹什麽,回家去,不要讓人看到了。”

“沒事,爸,你到這裏來,這裏沒人看到,你能回家吃飯嗎?”

宋清如只是抱著希望問一問,再怎麽□□,總得讓人吃飯吧,那紅袖章都要去吃飯了,她爸難道要從早幹到晚,一點水飯也不吃。

“沒事,我不餓,你趕緊回家去,別出來,爸晚上就回家了。”

宋為民一時之間急的不行,他謹小慎微,原本體面的樣子被折磨的一幹二凈,什麽都顧不得了,其實他心裏比誰都煎熬,從開始就心驚膽戰的,然後家裏什麽人都不能傾訴。

知道爆出來了,他心裏就有一種宿命的感覺,終究還是來了,能做的就是跟家人保持距離,不然又要給人家把柄。

宋清如扯著嘴皮子笑了笑,“給你吃的,沒事,我不怕這些,他們做的不對的,你也不要擔心,堅持住就好了,總不能一直這樣子的,國家也是會犯錯誤的。”

一番話說的極為小聲,宋清如嘴上說著不怕,其實慫死了,但是就這樣的一個慫包,還要鼓足勇氣來給宋為民送飯,還要給做好精神方面的工作,生怕自己爸想不開,投湖了咋辦?

給宋為民嚇死了,這孩子會所話怎麽就這麽膽子大,把布包拿過來,“你趕緊回家吧,這樣的話以後千萬別說了,不然就是害了你自己了。”

宋清如點點頭,看著邊上的糞桶,這味道實在是你太大綠,她想拿遠一點,好讓人吃飯,結果宋為民拿起來就走了。

等過了好一會才回頭,看著宋清如不在了才放心,不敢在外面吃怕讓人看見了,自己去了廁所,才敢打開布包,裏面放著饅頭,宋為民邊吃邊哭,也不敢讓人聽到了。

就被逼成了這個樣子,廁所那味道,說出來不是招人哭的,宋為民覺得自己就是活成了一灘爛泥,孩子也不能跟著一起,這糞桶的活誰敢誰知道,他看著孩子想去拿難心啊。

當父親的養家糊口,圖啥?

不就是老婆孩子好好的,有吃有喝餓不著,現在這樣的情況,宋為民只盼著自己死了才好,這樣孩子身上沒有汙點,不讓人到處壓迫。

只是到底是舍不得,三個孩子,沒了媽了,難道還要沒父親,無父無母孩子多難過,所以昨晚上又挺過來了,打的渾身疼也不反抗,讓幹什麽幹什麽。

那老太自己想的一樣,她年紀大了,別人是一樣折磨得,因為以前給做過陪房丫頭,即使是伺候人的,竟然也成了罪過,成了封建糟粕,她手腳不利索,人家就說是偷懶。

要大家一起監督,本來打掃廁所來著,成了掃大街的,這樣子誰都能看見,偷不偷懶大家都知道。稍微慢一點,就是被推搡。

宋清如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半大小子,在那裏推了一個趔趄,那老太差點就摔了。

那人嘴上還在那裏不停的說,宋清如實在是看不下去,“小兄弟,您看這事兒,這老人家即使是有什麽錯誤,也不是她自己願意的,以前給人家當陪房,也是受害者,您看這年紀也大了,有個這事那事的,先不說是有麻煩,只對你自己影響也不好,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那人眼睛鼻子一橫,張嘴就是大道理,“你什麽人,是不是包庇,這樣的壞分子就是要要改正思想,接受勞動改造。”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但是能不能溫柔點,這老太太這把年紀了,學東西也慢,要慢慢來,慢慢的瓦解她的陳舊思想,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不然這還沒改造好就累死了,是不是你工作不到位啊?”

宋清如在那裏扯淡,要求不高,活總歸要幹,就是能不能想著別這麽粗魯。

那人雖然年紀小,脾氣有點毛躁,但是架不住一顆紅心向太陽,覺得也是,接受改造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

宋清如這嘴巴啊,可真的是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厲害,有一張好嘴巴,再加上臉皮厚,基本上就無敵了,腦子只要稍微靈活一點,大概就日子好過了。

好容易給那老太送了飯,看著她吃了,這才對著紅衛兵誇獎了幾句,“兄弟,你這樣的人就是我們社會缺少的,想的周全周到,而且積極做事情,還能知錯就改。”

說到這裏,宋清如自己都感動了,眼睛裏就跟有光一樣看著那紅衛兵,“別的不多說了,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你是我的榜樣,一樣的年紀就能做到這個地步,我看到了我們國家的希望,民族的未來。”

最後都略微哽咽了,那人滿臉的風光,都快抑制不住了,太紅旗騎著自行車經過,這樣的紅衛兵見多了,但是恰好聽見宋清如在那裏吹牛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呦呵,紅衛兵見多了,但是誇紅衛兵的人還真的是第一次遇見,定睛一看,瘦猴一樣的小子,嘴上說的花團錦簇跟那樣子一點也不搭邊。

覺得蠻有意思的,但是他還就是看不慣這些,車鈴鐺一按,“讓一讓啊,借過。”

瞬間就把宋清如跟那個紅衛兵沖開了,營造的好好的氛圍瞬間就沒有了,宋清如氣死了,很不耐煩的擡頭看了一眼。

那表情就瞬間扭曲了,雖然不知道叫什麽,但是宋清如一見到太紅旗那張臉,腦海裏就彈出來一個標記,有錢有勢且可以抱大腿。

那本來上挑的眼角,瞬間就彎起來了,硬生生給太紅旗扯出來一個討好的眼神,給太紅旗看的,這小子還挺有一套的,那眼睛笑起來怪好看的,第一次見這樣的眼睛。

的確,宋清如這一身上上下下沒什麽出色的,甚至是拉後腿了,可是就這眼睛,別樣的好看。

她姿態擺的好,也沒心思跟紅衛兵掰扯了,只看著太紅旗頭也不回的走了,心理頗為落拓,倒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羨慕人家有個自行車。

給送了飯,也不回家歇著了,肚子也不覺得餓,大概是累過頭了,慢悠悠的轉著,看看有沒有什麽機會門路撈點錢花花。

這家裏,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宋清如至今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遠走陜北的兄姐,家裏改造的父親姥姥,還有不停忙活的後娘,哪個都要吃飯啊。

陜北那地方窮死了,糧食根本就不夠,宋清如是知道的,知青在那裏雖然精神狀態好,但是吃不飽餓肚子是經常事。

城裏日子也不好過,宋為民工作沒了,還要給人當白工,就靠著城鎮戶口那一點糧食,宋清如都不敢想象。

走著走著,宋清如自己都嚇了一跳,這什麽好地方啊,好家夥,窗明幾亮,外面的櫥窗能看到裏面的桌椅,還有零星的人吃飯,這是西餐廳。

宋清如就站在那裏看,跟個窮鬼一樣,沒想到這年頭還有這樣的西餐廳,真的是有錢有勢的人才能吃得起,不由得對裏面的人散發無限的善意,羨慕死了。

裏面的服務員都是穿著小西裝的,靠著最近的那一桌子,宋清如能清楚地看到盤子裏面的牛排還有意大利面,看的太投入了,一擡眼就看見那女的很不耐煩的看她。

她只是羨慕一下,自己不想惹麻煩就走開了,這可憐的勁頭,真的是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了,小步走著吐槽,心想不就是吃個西餐,改天她也來吃,等有錢了就來。

倒是很有志氣,這話也不對著別人說,也沒個說話的人,就慢悠悠的轉悠著,還真的是運氣好,這一片絕對是繁華了,電影院飯店什麽都有,還有學校都一片一片的,以前的人喜歡論堆,做有錢生意的都集中在一起。

餓的肚子咕咕叫,天色也暗下來了,宋清如這才回家,好歹還記著回家的路,穿過那馬路的時候,特意從部隊大院門口經過,她知道這裏面住著一群有自行車的紅二代,以前天天趴在窗戶上看。

但是現在搬家了,她從後院搬到了前院,以後大概再也聽不到了,略為遺憾,也不從後門穿過去,繞了一圈從前院角門進來的,怕從後院兒經過遇到王家人,一個表情控制不好又是麻煩。

“三兒,去哪了一下午?”

家裏夏冬梅擔心的不行,沒人說話,就瞎尋思,一邊想宋清如沒出過遠門,別走丟了,又想著她是不是身體不行,在外面讓人欺負了,亂著呢外面。

宋清如自己笑了笑,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沒事。我出去看了看,沒出去過,看什麽都新鮮。”

知道她愛幹凈,夏冬梅拿著一把脫了毛的雞毛撣子,來回的給她拍打,“那就好,只是別時間長了,多看看見世面。”

擔心的話一個字不提,只張羅著吃飯,“我吃過了,你先吃,待會估計你爸回來的晚。”

宋清如抻著脖子一看,煮的粥,自己盛了半碗,不敢喝多了,家裏沒糧食,她多吃一口就有人餓著,尤其是要幹活的人,不吃飽了,只怕是對壽命有礙。

等著天漆黑了,也不知道是幾點鐘,家裏有個座鐘,王三姐那邊霸占了,宋清如也根本分不出來是幾點。

終究是等到了人回來,宋為民回來的時候,接著那老太一起回來的,一看人回來了,顧不上說話,宋清如趕緊去盛飯。

勺子放在空碗裏,拿起來的時候才覺得不對勁,這勺子上油亮亮的,上面還粘著一點米粒,但是宋清如突然就想起來了,她剛才吃飯的時候,用得勺子是幹幹凈凈的,一點米湯都沒有。

所以,這夏冬梅哪裏是吃過了啊,宋清如自己忍不住癟嘴,想哭,尋思著你一個後媽,吃個飽飯怎麽了,對家裏人這麽好幹什麽啊?真的是落淚了,難心。

“嬸子,還剩了一點,你吃了唄,不然晚上也熬不住。”

也不戳穿,宋清如就勸著夏冬梅吃,心裏發誓一定要明天帶回來東西吃,不然不回家算了。

“我不吃,我早就吃了,給你爸吃吧。”

說著刮了刮鍋底,全給了宋為民,宋為民這才緩過來,沈默著不說話,只聽著宋清如跟那老太在那裏小聲說話,這屋子淺,有話不能說的,不然進門口路過的人都能聽一耳朵。

“清林跟清婉呢?”

宋清如心想總算是發現了,她當時做決定的時候很堅決,但是現在就有點慫,她不大敢說,怕說出來了宋為民不理解,覺得去的是苦地方,毀前途,因為這時候很多人都是死活不下去的,就是餓死也不讓孩子去。

“爸,我哥跟我姐早上就走了,去陜北了,我出主意讓他們去的,您別生氣,這邊太亂了,去那邊比一比,過幾年一定能回來的,您信我不?”

“因為來不及跟您商量了,我怕王三姐那邊故意刁難,到時候---”

“好好好,走了也好,留在這裏才不好呢,走了就走了吧,都長大了,要好好好照顧自己,只是可憐了我的三兒。”

宋為民沒等著說完就打斷了,覺得走了才是最好的,就是他們不走,宋為民也是要勸著走的,形勢比人強啊。

宋清如也是以防萬一,萬一王三姐發狠,那真的是能逼著一家人去死,但是沒想到她就是為了宋家的房子,房子到手了,自然就懶得去管宋為民這一大家子了,就跟個小蟲子一樣,不值得費心思了。

那邊王王三姐當晚就搬進去睡了,只覺得不一般的闊氣,這後院兒的北屋,那可是院子裏最好的,而且是正房,別樣的揚眉吐氣。

就連躺在上面的感覺,都是不一般的,渾身的舒坦,腳後跟擦過床單,都是心機跟野心往外冒。

她就是個小人,小人記仇,搞得何寡婦人不人的樣子,還心裏覺得不夠,一想起來當初楠楠搶了她男朋友,只覺得恨得睡不著,要看著楠楠落魄死才好呢,想的心裏痛快,擁著暖被就睡了。

這兩間北屋,一個是王三姐結婚用的,一個是王太太搬過來用的,其餘的兩間西廂房,一個是王大姐帶著小桂,還有一個是王二姐單獨一個屋子,可算是闊氣了,一般人家都是一家子擠著,這都是王三姐的能耐啊。

兩邊睡下,不過一天,光景大不相同,宋清如半夜裏餓的難受,她跟那老太睡著那張小床,邊上拉著一個簾子,地上的木板子搭起來,睡的是宋為民跟夏冬梅。

揉了揉肚子,半夜裏挨餓,那滋味誰餓誰知道,就連口熱水都沒有,宋清如再次深深的怨念,明兒一定要去找點吃的,不然真的是餓死了。

眼睛閉過去,竟然還做了個美夢,夢見自己騎著自行車,肚子裏面全是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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