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五年裏，展眉踏進金風細雨樓的次數早就多得數不清了，此時此刻她卻覺得不自在起來。

但蘇夢枕仍慢條斯理地夾著桌上的菜，進食的姿勢清雅端莊，看起來絲毫沒有受影響。

展眉有些猶豫，分不清他到底是根本沒察覺氣氛的微妙毫不在意，還是偽裝得出色因而面上波瀾不驚。

糾結了一會兒，展眉思緒萬千，設想了無數措辭——

“今夜月色甚好，不如我們一起賞月？”哎，現在不就是在賞月嗎，再多說一遍遭他反問豈不是更尷尬？不行不行。

“中秋佳節，不知蘇樓主可也會像我一樣思念家人？”哎，蘇樓主的雙親早就病故，這不是戳人傷疤嗎，還借著佳節用力猛戳？不行不行。

“咳，聽聞蘇公子不僅武功高強彈琴也是一絕，如此良辰美景不如蘇公子讓我領教領教？”哎，堂堂金風細雨樓樓主，又不是河邊船上賣藝的歌女，怎能讓我如此使喚？不行不行。

眼見蘇夢枕已經拿起手帕，就要擡頭望過來，展眉還沒想好說些什麽就腦袋一熱，脫口而出：“如今月色正好，不如我給蘇樓主吹簫一曲？”

話一出口，展眉登時後悔，孤男寡女的，這怎麽聽怎麽像別有用心啊！

展眉在心裏大聲地對蘇夢枕喊：快拒絕！快拒絕！

無奈蘇夢枕並沒有讀懂她眼神中傳達的求救信號，只好奇地問：“哦？展姑娘還會這個？”

話已至此再反悔已是不妥，展眉僵硬地笑了笑：“是，小時候在山裏跟大師兄學的。”

語畢，展眉拿起一直陪在腰間的簫放到唇邊，道：“獻醜了。”

簫聲沈靜悠揚，在低空盤旋，在竹林間來去，展眉最開始的不自在漸漸淡去，微闔雙目，放任自己沈浸在簫聲中。

就在一個停頓之間，只聽“錚”的一聲，古琴的聲音伺機加入，最初似乎是不太熟悉這個曲譜，簫聲在前琴聲在後，你追我趕。幾個來回後，琴聲漸漸熟悉了簫聲，簫聲也接納了琴聲，二者合奏，音韻和諧。

一曲終了，展眉睜開雙眼，就見蘇夢枕不知何時抱來了一把琴，正坐在琴前沖她溫和地笑。

展眉也趕忙揚起臉回以笑容。

展眉眨了眨眼：“沒想到金風細雨樓樓主的雙手，不僅紅袖刀使得飛快可以殺人於無形，也可以彈奏世間最動聽的曲子。”

“我與展姑娘相識已久，也是今天才聽到如此動人的簫聲，實令蘇某驚嘆不已。”蘇夢枕笑道。

展眉瞥了他一眼，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打住，我們可別假惺惺地互相誇讚下去了，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語畢，兩人都忍不住對視笑了起來。

氣氛倒是活躍了許多。

想了想，蘇夢枕開口：“我看展姑娘的簫尾有輕微缺口，仿佛是用了很久的樣子。蘇某不才，剛好收藏過一支上好的紫竹簫，想贈與姑娘……”

“不用啦，”展眉擺擺手，制止他未出口的話，開口解釋，語氣裏帶了點懷念與追憶，“這簫是我十三歲生辰那年，大師兄為了哄我開心親手做的。吹簫也是他教我的。那時候我說過以後用的簫一定都由他來做，不收別人的。”

但後來晏清平修了無情劍道，早就把這些溫情拋到腦後了。蘇夢枕遺憾地想。

於是再開口，蘇夢枕的語氣裏已經帶上了歉意：“抱歉，蘇某無意提及姑娘的傷心事。”

展眉輕輕愛憐地撫摸著那支年代久遠所以有些痕跡的的蕭，瞥見蘇夢枕一臉歉意的神情，莞爾道：“我沒有傷心，你不用這個表情。”

蘇夢枕道：“我只是覺得該安慰你。”

想了想，展眉認真解釋，只是語氣裏不無思念：“不是無情劍大成便絕情了，他只是不再輕易地表達與坦露。大師兄在選擇這條路前說過，不論怎麽樣，他都是他，我們也一直會被他放在心裏。這是大師兄選擇的路，我不能阻止。我確實懷念以前那個溫柔內斂的大師兄，但我也喜歡現在的他。因為我知道，他只是他，他永遠是他。”

展眉回過頭，就見蘇夢枕一臉溫柔地註視著她。

“你怎麽這樣看著我？”在他的目光下，展眉有些不自在起來。

“沒什麽，只是我的中秋禮物沒有送出去，總要讓我緩緩竟然被拒絕的難受心情吧。”蘇夢枕打趣道。

展眉覺得月光好像也從天上流進了蘇夢枕的眼裏，不然要怎麽解釋他擡眸看過來時眼底的動人波光。

或許是酒喝得多了，展眉的臉上也升騰起燥意。

好像是真的醉了。

都怪月色撩人。

輕輕呼了一口氣，展眉扭頭，努力裝作自然地看向天幕中懸著的月亮，嫣然笑道：“好像這一會兒的功夫，月色更美了。”

蘇夢枕也從古琴旁起身，慢慢踱步至展眉的身邊站定，與她並肩擡首：“可能是月亮也體貼我們這些賞月的人吧。”

“要不要去屋頂？”

“什麽？”蘇夢枕的話題轉的太快，展眉沒反應過來，本能地反問。

“我們站在這裏，只能看到這四四方方的天地中部分的月色，金風細雨樓的屋頂雖不及皇宮中望月樓高聳，但這京城的景色也基本能盡收眼底。如此美景，陪著無邊月色，錯過豈不是可惜？”蘇夢枕一手撈起一壇酒，另一只手握著兩個杯子，笑著邀請展眉，“不知道展姑娘可願意賞臉，與蘇某一起賞月？”

既然蘇夢枕已經相邀，展眉生性活潑好動，聽到這樣的形容更不會拒絕，只是拿起一旁放置狐裘鬥篷，囑咐道：“自然願意。只是蘇樓主痼疾在身，更深露重，還是穿得暖和些為妙。”

蘇夢枕莞爾：“醫師說的話，我身為病人豈敢不聽？只是我的身體也沒有那麽弱。”

話雖如此，蘇夢枕還是聽話地披上了鬥篷，將自己好好地裹了個嚴實。

上到屋頂才知道，剛剛蘇夢枕剛剛說得話謙虛得很。

金風細雨樓與宮中望月樓遠遠對望，並為京城幾大高樓之一。

屋頂上的景色也確實別有一番風味，從上俯瞰，能看到遠處護城河上斑駁的河燈，能看到整個京城團圓的萬家燈火，也能看到頭頂廣袤無垠的天空。

今夜的天氣實在是好，皓月當空，疏星點點，沒有一絲不乖巧的雲來打擾這中秋的美景，實在是一個完美的中秋。

早在剛剛施展輕功落定於屋頂，展眉就不拘小節地隨意躺在屋頂上，任由月光傾瀉在她的身上，只翹著二郎腿，雙手交疊枕在背後，任手腕上的銀鐲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靜靜感受這美麗的景色。

蘇夢枕放下酒壇，回身就見到這一幕，啞然失笑。

給兩個杯子斟滿了酒，蘇夢枕笑著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展眉，垂眸看她：“楊無邪珍藏多年的酒，若不是中秋一定不肯拿出來的，展姑娘要不要嘗一嘗？”

一聽有好酒，展眉立刻魚龍打挺坐起身來，接過蘇夢枕手中的酒杯，一氣兒見底，然後開口讚道：“好酒，不愧是楊大總管的多年珍藏！”

蘇夢枕被她一口悶的行為驚到，然後才搖頭笑了笑，端起酒杯送至唇邊，輕輕地抿著：“展姑娘果真是女中豪傑，灑脫不羈得很啊。”

聽出蘇夢枕話裏調笑的意味，展眉也渾不在意，只是又拎起酒壇給自己斟了一杯。這次倒是沒有急著喝，展眉只是輕輕搖晃著酒杯，看著酒杯中自己的臉明明滅滅，半晌沒有說話。

蘇夢枕也不在意突然的安靜，畢竟這般月色下，每個人的心裏都會突生萬種心緒，隨著月色在心中蔓延，密密麻麻的紮根。

展眉嘲笑自己果然還是不夠灑脫，大好時光還在遺憾不能陪伴在那幾個沒良心的人身邊。

竟然心裏還是會覺得寂寞。

搖了搖頭，看向身邊低頭自飲的人，月光隨著蘇夢枕的動作在他的手間起起落落，展眉覺得自己心裏的寂寞被驅走了，心被填上了一塊兒。於是她笑著說：“多謝蘇樓主今天收留我這個流落在外的人，不然我可就要慘兮兮地獨自跟天香樓裏最好的酒菜團圓了。”

“聽展姑娘這意思，仿佛是在責怪蘇某耽誤了姑娘。”蘇夢枕笑道。

蘇夢枕的打趣完全驅走了展眉心中的寂寞，她將酒杯舉起，敬了敬月亮，也敬了敬蘇夢枕，真誠許願：“那就希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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